当时已惘然(二) 作者:吴越 完结~~这篇故事,写给还没有忘记的人!

哭过的天空
不愧是理科高才生,抄到第三段,他便托着腮帮子提出了合理的质疑,“为什么缬取来缬取去,总是‘两片’ ,不是一片或者三片呢?”


“那还用问,人长两只手,当然一缬取就是两片啦。”



“可是,有‘满园的芬芳’,我一次才给缬取两片,是不是太少了点?小碗看了会不会觉得我小气?”



许鉴成差点笑背过气去,“就是要这么写,你想,‘满园的芬芳’ 啊,你要是冲进去,二话不说,左手一把右手一把,不是成楚留香了吗?你那个小碗肯定会更加不高兴的。所以,这首诗妙就妙在这个‘两片’上,不多不少,含意深刻,又多情又专一,辨证统一。明白了吧?”



汤骥伟“噢” 了一声,这才放心地接着抄。



许鉴成摇摇头,“你这副德性,怎么当第二个李政道。”



“李政道也谈过恋爱啊,再说,你见了向晓欧还不是一个熊样。” 汤骥伟嗤之以鼻。



汤骥伟抄完诗,写好信封,如释重负,又拿过那本诗集翻了翻,叹口气,“我妈说赵允嘉真是可惜了。她人又不笨,我们那个学校高中部考大学录取率百分之九十以上,就算换个学校,用功点,也还是有希望的嘛。”他推推眼镜,投过来疑问的眼光,“怎么你们家没人管管她?”



汤骥伟的父母原本并不太喜欢他跟许鉴成来往密切,用他们知识分子的话来说叫“我们高攀不起”,实质上就是“我们看不起”。后来许鉴成的爸临出走之前专门把几万块钱还给汤家,此举一百八十度地扭转了他们的思想。现在他们认为许家虽然是暴发户却能如此有情有义,难能可贵,而且境况的确值得同情。“士为知己者死”,汤骥伟的妈不由推辞地认了许鉴成当干儿子,逢到节日就叫他上家里吃饭,有时候还给他送点菜到学校里,许鉴成推让,她就说“伟伟不在,看你吃,就跟看见他吃一样,你就当是让阿姨高兴高兴”。她也见过赵允嘉几次,基本印象是“好像太活了一点,不过长得倒是一脸聪明相”,她听说赵允嘉放弃高中去念中专,觉得很可惜。



许鉴成的心里罩上一片阴影。他移开眼光,半天才低声说,“她也没跟我们商量。”



“她不跟你们商量,你们就由她去了?”现在轮到汤骥伟神气了。



“也不是…”许鉴成一下子不知道怎么回答。事实上,好像的确有点那个味道,就像小时候玩沙包游戏,有时候,一个沙包飞过来,大家都以为其他人会去接,就谁也没伸手,结果一起眼看着沙包掉在人群中间的地上,给旁边看的人数落“你们倒是怎么搞的”。



这一次,赵允嘉就有点像那个沙包。



走出汤家,一股自责突然袭上许鉴成心头:后妈管教女儿从来缺乏耐心,赵伯伯酸诗一写一本,好像应该比较有耐心,可是估计也不肯用在她身上。当初,自己怎么就没多费点心思过问一下呢?



虽然赵允嘉跟他说这样将来出路不错,他也只好这么跟汤骥伟说,但那种自责还是在他心头盘旋,久久挥散不去。



开学后,过了一个多月,他去看允嘉,正赶上她们在练走步。一排女孩子站成队,穿着高跟鞋,每人托个大大的盘子,上面放八个啤酒瓶,昂首挺胸地在篮球场上听着口号袅袅亭亭往前走,看上去颇为滑稽。



允嘉转弯的时候一眼看见他,脸色一下活跃起来,没留神,手一晃,一个啤酒瓶“啪” 地掉到水泥地上摔碎了。



赵允嘉“哎呀”了一声,拧起眉头,看着地上的瓶子,好像很心疼的样子,旁边有几个女孩子嘻嘻笑起来。她对她们说了一句什么,转头朝鉴成招招手,皱着鼻子笑了笑,示意他等一回儿,自己弯下身去把地上的碎玻璃瓶子片收到托盘上,扔到篮球场边一个废物箱中,再把托盘放在地上,拉拉裙子,一路小跑过来。



“你怎么来了?”允嘉在他面前站住,两手抄在背后,微红着脸问他。她的头发已经长了许多,在耳边扎成两个小辫子,烫卷了辫梢,圆圆的,显得很俏皮。允嘉身上穿着酒店制服,白底直纹的衬衫,胸前钮扣边排着两道花边,领口结着一个蝴蝶结,可能是刚才弯腰的缘故,稍稍歪在一边。几个月过去,她换上这样的衣服和高跟鞋,看上去好像一下子大了几岁。“今天下午没课,我来看看你,”鉴成笑着,“这件衣服挺漂亮的。”



允嘉低头看看,“这是我们的校服。老师要求每天下午放学后走步一个小时,还专门规定要穿校服,说是便于‘进入角色’”,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真搞不懂,端盘子,有什么好进入角色的。”

她靠在双杠上,脱下脚上的鞋,把一双穿着长统丝袜的脚踩在水泥地上,鼓起嘴长长地吁了口气,“这双鞋太硬,痛死人了。”鉴成一看,果然,透过丝袜,看得出她右脚跟上贴了块邦迪。

他们聊着各自学校里的事情。“钱够花吗?”鉴成问她。许久没有见面,寒喧几句就“钱够花吗?”,听上去有点可笑,但是这的确是他最关心的。



她点点头,“你呢?”



“还可以,我在争取下学期的助学金。另外,还在肯德基找到一份工作,等期中考结束以后就去上班。”



“肯德基啊?”允嘉眼睛立刻睁圆了,一脸羡慕,“那你可以有免费的肯德基吃啦?”



鉴成看着允嘉的表情,忍不住笑起来,“想得美,我是在那里打工。”



允嘉“噢”了一声,有点失望,“有得看,没得吃,那多难受。”



“有钱挣就行。”



“多少钱?”

“一小时两块五毛。”



“那么少?”允嘉嘟起嘴,“一天八个小时才二十块钱,你可是大学生啊。”



“大学生炸出来的鸡腿还不是一样?对了,他们说每干满两百个小时可以送一张免费的套餐餐券,到时候我请你吃。”

“好啊,我要吃巧克力圣代,就是电视上经常放出来的那种,上面撒一层花生米,还有花花绿绿的糖粒的。”



“没问题,你想吃什么我给你买什么。”



“一言为定噢,”允嘉又高兴了,“走,我们吃饭去。”



他们去学校外面一家小饭店,每人要了一份蛋炒饭,允嘉说声“你等一下”,跑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一瓶啤酒、一小包花生米和两个塑料杯。



“还买啤酒干什么?”

允嘉指指那个瓶子,“这是要赔给学校的。幸亏你来了,否则我真会心疼。” 原来,允嘉她们学校规定,练走步,每人可以打碎三个瓶子,以后的每打碎一个要自己买了赔。允嘉刚才打碎的那个瓶子,刚好是第四个。允嘉很认真地说,“我是学了端盘子以后才发现,原来端盘子也挺不容易的,一个托盘上放八个啤酒瓶,要练好久才能保持平衡。我们老师说,现在放空瓶子,等过一段时间,就要用满瓶的啤酒。”



“我算是不错的了,我们有些同学一下子就打碎好几个瓶子。不过啊,”她一边往塑料杯里倒酒一边嘻皮笑脸,“我心里天天就盼着她们多打碎几个,最好一个盘子都打翻在地上,然后我就自告奋勇替她们去买酒,瓶子归她们,酒归我。那家店的老板娘现在认识我了,每瓶酒少收五毛钱,还会送点下酒的,太合算了。”



他们就着花生米把酒喝得差不多,允嘉突然问,“你跟向晓欧现在怎么样?”
   


 
第六章   盲目的眼睛

“什么怎么样?” 鉴成被她冷不丁一问,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允嘉把最后两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她对你好不好?”



鉴成越发不好意思,“还… 还可以吧。”



“给你洗袜子吗?”



“洗袜子?”



“乌克兰不是说过,你们男生找女朋友,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有人给洗脏袜子?”允嘉把下巴搁在手背上嘻嘻笑起来。



“你听他胡说八道,”许鉴成让她说得哭笑不得,“他自己被他女朋友治得服服贴贴的。”他给允嘉讲了汤骥伟给“小碗”写情诗的前后,两个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乌克兰怎么还那么傻兮兮的,”允嘉擦擦眼睛,一边揉着肚子,“记不记得几年前,有一次文艺表演结束以后,我们一起回家,本来我坐他的自行车,后来又想坐你的车,就顺口骗他说他的车胎快没气了,他竟然还真的相信,一本正经停下来检查。”



许鉴成点点头,笑了笑,仰头把自己杯里的啤酒喝光。



“喂,说真的,她给不给你洗衣服?”喝了点酒,刚才又大笑过一阵,允嘉脸上飞起一抹红晕。她拿起空酒瓶看看,然后把瓶盖覆在上面,眼里含着点惋惜。



他摇摇头,“我们又不在一个学校。”



“不在一个学校也可以洗啊。”允嘉一脸不以为然。



他看看允嘉的神情,笑着点点她的脑门,“算了吧,她不让我给她洗,我已经谢天谢地了。你小时候可是一到冬天就想方设法哄我替你洗衣服,一洗一大盆,忘了吗?”



允嘉转转眼睛,也歪着脑袋笑了起来,笑完了,又想起什么,“她没有嫌你穷吧?”



“嫌我穷?”



“我总是觉得,如果我是向晓欧,肯定会觉得你太穷了。”她说完,还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那倒没有。再说,她家里情况也不好。”许鉴成已经正式见过向晓欧的父母,后来据向晓欧说,她母亲对许鉴成的家世背景很不满意,但是鉴于儿子的教训,转念一想,没有父母在堂,将来负担轻了很多,再看许鉴成长相过得去,人也礼貌,也就高高兴兴地应允了。



现在许鉴成每隔两周跟向晓欧回她们家一次,帮瘫痪在床的向教导擦身、换衣服,顺便替她们家做点杂事。向教导的病情好转了一些,可以含糊地发几个音,脸上表情也灵活了许多。知道许鉴成当了女儿的男朋友,“嗯呀”了几声,眼睛一翻,使出全身力气般地往下撇了撇嘴角,然后突然滚下了两滴眼泪,搞得许鉴成一时弄不明白他老人家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紧张了好一会,还是向晓欧的妈擦着眼睛告诉他,“老头子这是很高兴呢。”



那天送向晓欧回学校,在公共汽车上,她感伤起来,“我爸大概是从前骂人太多了,现在随便谁对稍微他好一点,就很容易动感情。那次知道我考大学考砸了,他就躺在那儿一个劲地哭,没完没了,比我哭得都凶,弄得我简直想一头撞死算了。”



向晓欧说着说着掉下眼泪来,许鉴成轻轻地把她搂进怀里,她把头靠在他肩膀上。



“我爸从小就对我要求特别高,中学的时候当升旗手,有一次拉绳出了问题,等国歌结束才把国旗升到一半。那天我爸气得要命,回家以后把我整整骂了两个钟头。不过…”她擦擦眼睛,又淡淡地笑了一下,“起码我找了一个复旦的男朋友,我爸应该挺高兴的吧。”她这么一说,许鉴成想起来,的确有过那么一回事,当时向教导在司令台上脸色铁青,向晓欧也很尴尬。



他把这些讲给允嘉听,允嘉认真地听完了,好半天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桌上那个空啤酒瓶的盖子拿下来再放上去,再拿下来,再放回去。



过了好久,她抬起头来,轻轻地说,“想不到她那么可怜。要不,下次你拿了肯德基的餐券,带她去吃吧,也别让她觉得你太寒酸了。”



“那还不至于,说好了的,先请你吃。反正我在肯德基估计要干好一阵子,起码能弄几张餐券。”


那天吃完饭,允嘉叫他在她们宿舍楼下等一回,自己上去,回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个牛皮纸信封,献宝一样双手递到他面前,“给你看我拍的明星照。”



“明星照?”



“嗯,”她不无得意地点点头,“我们学校经常有电视台的人来挑群众演员,很多高年级的同学都有一套这样的照片,随时可以拿出去给人家看,我也去拍了一套,昨天才冲出来,你先帮我看看怎么样。”她嘴里说“帮我看看怎么样”,脸上的表情却分明写着,起码她自己是十分满意的。



鉴成将信将疑地打开信封,抽出一叠七八张五颜六色的照片。照片上浓墨重彩、巧笑倩兮的人像让他愣住了,刹那间回到了中学时代第一次看允嘉上台唱歌的心情:相片上明明白白是她,又总有几分陌生;仿佛更加漂亮,却是给人家看的那种漂亮,并非他看着长大的那个赵允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让他隐隐约约间总有点不舍,但又说不出究竟舍不得什么。



他一张张翻着允嘉的照片,摄影水平不过中等,但看上去她的确是花了一番功夫的,每张的发型都根据背景、服装的变化有一定差别,有端庄文雅型的,有活泼可爱型的,最后一张让他有点吃惊,相片上的允嘉穿了件绿地红花的织锦棉袄,脸上齐齐整整地点着两点胭脂,嘴唇也画得圆圆的,刘海尖尖地拢向眉心,低眉顺眼的神态活像个电视里的北方小媳妇。



他看看照片,再看看允嘉。允嘉好像已经看透他的心思,咬着嘴唇笑了起来,“是不是很土?”



他忍不住也笑起来,“你不是最讨厌大红大绿的吗?”



“我这是故意的,”允嘉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些导演就是喜欢土,越土越好,你看巩俐,不就土出名堂来了吗?”然后扬起眉毛,眼睛滴溜溜转了一圈,“我想下个学期去参加一个业余演员培训班,说不定运气好的话,真的能被挑去拍戏呢,张曼玉就是在大街上被星探发现的。”



“你不好好念书,胡思乱想什么?”



“端盘子有什么好念的,”允嘉嘀咕一声,“我都快十八岁了,女人二十一岁的时候最好看,以后就不行了,所以干什么都要抓紧,我还有三年。”说着,她还认真地竖起三个手指。



“你们学校教这个?”



“当然不教,杂志上说的。”



“那杂志上说男人什么时候最好看?” 鉴成有点好奇。



“男人啊,有钱的时候最好看,”允嘉嘻嘻笑着,隔着空气点点他的鼻子,“所以,你现在就很难看。”



“什么狗屁杂志。”鉴成“嗤”了一声,不过,允嘉刚才那句话的确提醒了他。五年之前,他曾经对自己承诺过,等到允嘉十八岁,给她买一块像样的手表。买块电子表。



时间飞逝,从前看着好远的事情,一转眼就在面前;而人事变迁,很多想要的、不想要的,已经都经历过了。



他看看允嘉的手腕,还是那块米老鼠卡通电子表。那天他身上正好带着三百块钱,是早上去银行取的,这个月的生活费。



“走,去给你买件生日礼物。”

“我的生日还有两个月呢。”



“离这么远,我不一定能来给你过生日。先把礼物买了吧。”



“你有多少钱?”



“三百块。”



“好,那我想要一套‘清妃’彩妆。”



“给你买块手表吧。”



“我要‘清妃’ 彩妆。”



“还是买块手表,你这块实在太旧了。”



允嘉嘟起嘴,“我的生日礼物,你该让我自己挑吧。”



“今年先买手表,明年再买彩妆。你也不小了,应该有点时间观念。”



“手表和时间观念有什么关系?”



“反正今年先买手表。”



允嘉仰起脖子,皱着眉心看了他一会儿,发现他是认真的,嘴角轻轻左右拧了几下,再蹶起来,只是不说话。



“你以前不也很想要块新手表的吗?”



“以前是想,可现在没那么想了。”允嘉轻轻地说,一边看看手上的表,脸上一副恳求的神情。



他们默默对峙一会,终于,鉴成让步了,“好吧,就给你买一套化妆品,”他叹口气,“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爱打扮了呢?”这个问题出口,他才意识到问得可笑,赵允嘉从小就跟她妈一样爱打扮,只可惜时不我予,眼界高了,条件却没了。



“爱打扮有什么不好?”允嘉雀跃起来,拉着他去了附近一家商场,可是,在“清妃”的柜台前,试过了几种腮红和眼影之后,她突然又改变了主意,“我们还是买手表吧。”



鉴成被她一百八十度的转弯懵住了,“这个不好吗?”



“不是不好,”允嘉用化妆棉擦掉脸上的颜色,转过头来对他笑笑,“我刚刚想起来,很多同学都还没有整套的化妆品,要是我买了,她们来跟我借,我肯定不好意思不答应,答应了又心疼,所以,还不如等她们自己都买了我再买,现在嘛,我先去蹭人家的用。还有,你难得这么大方送我生日礼物,万一把你给惹毛了,明年干脆不给我买,那不就亏了吗?”



这套逻辑让鉴成啼笑皆非,“随便你。”



于是他们从化妆品柜台转移到钟表柜台,各式各样的手表扑面而来,卡通的、仿古的、嵌钻的、变色的,让人眼花缭乱。



他让允嘉自己挑,她东看看,西看看,最后出人意料地挑中了一只两百八十八块钱的男式机械表,圆表面,宽宽的时针,黑色边框和皮表带,中规中矩,瞧着挺神气的,就是比在她小小的手上,实在有点夸张。



允嘉把手腕在他面前晃了几下,“怎么样?好不好看?”



鉴成不由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表,再看看允嘉挑的那一块,摇摇头,“不好看,这块表我戴都可以,还是换块小一点的吧。”



“你懂什么?现在就流行这样,那些香港电视剧里,女演员都戴这么大的表,”允嘉一脸满意的表情,“我就要这块了。你不是说我应该有点时间观念吗?手表越大,时间观念越多。”



允嘉的手腕很细,买表以后还另外让店里打了两个洞才戴得上去。她看着店员麻利地用机器在表带上钻洞,出了一会神,抿抿嘴唇,望望他,“鉴成哥哥,对不起,把你的钱都花光了。”她眼睛里有种真心诚意的遗憾,反而让人不好意思小气。



“是啊,我本来就不好看,现在更丑了。”他笑起来。



“我原本想买只稍微便宜一点的,可就是特别喜欢这个式样。”允嘉有点无奈地耸耸肩膀。



“你喜欢就好。”



“其实,要是还住在一起的话,这块表我们可以轮着戴。平常归我戴,等你要去见重要的人,比如向晓欧,就归你戴。”



他笑起来,“算了吧,她才不管我戴什么表。”



给允嘉买完手表,再叮嘱她一番,无非好好学习、自己照顾自己之类,鉴成坐上公共汽车回学校,允嘉在车站上朝他挥手,腕上大大的手表反射着路灯光。他看着她一边挥手一边微笑,心里很高兴,觉得终于为允嘉做了一点事情。



那个月的生活费变成了允嘉的生日礼物,他不得不预支下个月的。爸爸留下的两万块,除去给后妈和允嘉的一万四,还剩下六千,他原封不动地存进银行留着交学费,生活就要靠自己解决 –外公外婆都一把年纪了,每个月也就几百块的退休金,他怎么好意思去动他们的棺材本。好在不久就开始在肯德基上班,上中班,晚上六点到十二点,一周四天,能挣六十块钱,一个月就是两百四十块,紧巴一点,够吃饭的了,再紧巴一点,还能买几包绿“高乐”。



向晓欧不管他戴什么表,抽烟却管得很紧。她第一次在他书包夹层里发现香烟壳子的时候,惊讶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脸上一副受骗上当的表情,发了一大通脾气。他陪着小心解释了半天,说男生之间偶尔在一起抽抽烟,多是凑个热闹,没什么大不了的,不会那么容易上瘾。向晓欧将信将疑,好一阵子没给他好脸色看,后来规定他买了烟只能给同学抽,自己不许碰。许鉴成心想这怎么可能,但既然有台阶下,自然忙不迭的应声。



向晓欧皱着眉头问他,“是从小跟你爸学的吧?”



“不是。”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才不信。”她白他一眼。



他摊摊肩膀,“真的不是。”他爸爸从前烟抽得很凶,加上生意应酬,一天一包万宝路不成问题,家里常常云雾缭绕,后妈千挑万拣买来的沙发套上,没两天就让他烧了几个洞,气得她火冒三丈。用流行的话来说,他们一家人都是长期二手烟受害者。但那么多年下来,柜子里堆满一条条香烟,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去抽。真的开始发现抽烟的好处,是爸爸出事以后,几天之内家徒四壁,他一个人坐在空空的房间里无所事事,随手拿起一支“云烟”点起来,让尼古丁慢慢熨平绷紧的神经,看烟雾升起、带着点不舍萦绕在身边,萦绕了好一会,才缓缓腾空而去,心里突然觉得有些安慰,仿佛瞬息万变的红尘里,多少还有这么点依恋。



难怪烟也叫做“忘忧草”。



后来,他就喜欢上了抽烟。当然抽不起好牌子,他也并不太介意,比起烟的味道,他更喜欢那个烟雾袅袅腾起的瞬间。



向晓欧反复说“抽烟有害健康”,他当然明白,可是,有时候,人真的不需要那么多健康。更加需要的,是多忘记一些忧愁。



当然,每次去见向晓欧,他都会反复刷牙漱口再吃几颗薄荷糖,确保嘴里一点烟味都没有,否则万一被她抓到,八成又是一顿教训。



寒假里再去看赵允嘉,其他同学们已经回家过年,诺大的宿舍楼只有她和楼下看门的老太太,两个人在门房里一起下饺子吃,允嘉一面拿筷子在锅里翻饺子一面咬着舌头学老太太的苏北腔,学得乐不可支。



看见他,允嘉十分高兴,拿一个饭盒盛了饺子叫他一起吃,饭盒的盖子就用来放醋。鉴成说他吃过饭了,允嘉也就不再勉强,自顾自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怎么不回家去?”他问。



允嘉转头看看他,咽下嘴里半个饺子,抹抹嘴边的油,“哪个家?”



“你爸那儿啊。”



“回去干活吗?过年了,他们家正好缺人手。”



“你妈也很想你。”



允嘉沉默了,过一会儿,问,“她这么说了吗?”



“说…是没说,可我看得出来。”



她轻轻笑了一下,“算了吧。我妈上个星期来看过我一次,还说我这里条件反而比她好,”她又沉默一会儿,“再说,那时候跑出来,我就没打算回去。”说完这话,她又看看他,神色反而轻松了。



两个人默默地对坐着。允嘉吃完最后一个饺子,还了饭盒,想起什么事情,又眉飞色舞起来,“走,我们上楼,有样东西给你看。”





允嘉的宿舍里有六张床,除了她的,全都空着。墙上倒是热闹得很,贴满了各式各样的明星海报。允嘉指着自己床头几张花里胡哨的黎明海报旁边三四张小照片,不无得意,“你看,我的剧照。”



鉴成一张张仔细看过来,照片里的允嘉头上高高地挽起两个髻,描得浓眉大眼,身着白底碎花滚边的古装褂子,像模像样地摆了几个不同的姿势,张张笑意盈盈,其中有一张里,手里还端着个黄铜色的盆子,宽宽的袖子搭下来,露出一段手臂,隐隐约约看得见里面一条黑边。他想起来了,那是允嘉的手表。



“这是什么戏?”

“叫‘青楼世家’,是二十集的连续剧,今年夏天就开始放。”



“青楼”这两个字让鉴成皱了皱眉,“讲妓女的?”



允嘉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立刻说,“这部电视剧很有教育意义的,讲一个妓女怎么努力奋斗、赎身,然后自己开了一家妓院,当上老鸨,招一群妓女给她打工,后来她死了,就把妓院传给…”



“那叫有教育意义?”



“不是跟‘阿信’差不多吗?阿信开百货公司,她开妓院,但中心思想都是讲人要奋斗才能成功。”允嘉振振有词。



“哪个朝代的?”    



“清朝,”允嘉想了想,“好像是晚清吧,反正在十月革命前面。”



鉴成忍着笑问,“你不会是演妓女吧?”



“哪里,我要能轮到演妓女就好了,那都是主角,我演一个丫头,”允嘉指指那个黄铜盆子,“这就是我演那场戏的道具。怎么样,挺像吧?”



鉴成指着照片上允嘉袖子里露出的那一小条黑边,“清朝的丫头就戴手表,那老佛爷岂不是得用摩托罗拉传呼机?”



允嘉笑起来,“就为这个,我还差点挨骂呢。开镜的时候我忘记把它给摘下来,拍完了导演才发现,急得差点跳起来,后来左看右看,觉得不明显才算了的,”她扬扬眉毛,“不过那样也好,导演注意到我了,他还说我第一次上镜头就能这么自然,感觉不错,还说我有一定潜力。鉴成哥哥,‘有一定潜力’是不是说明我有发展前途?”



“嗯… 可以这么说吧,那你怎么说?”



“我就跟他说,我家是表演世家。”



“表演世家?”



她点点头。



“你家?”



“对啊,我妈参加过文化宫的业余沪剧团,经常下乡演出,我爸替她伴奏,我以前也常常上台表演节目,那不就是表演世家吗?导演听了挺高兴的,还说如果这部戏收视率高,可能会拍续集,到时候给我一个戏份重一点的角色,”允嘉盯着自己的照片,很是满意地打量着,“说不定到时候真能让我演个妓女呢,那可就太好了。”



鉴成看着她一副神往的表情,哭笑不得。



临走时,他瞥见角落一张桌上放着一盒“清妃”彩妆,包装纸拆了一半,看得出拿出来用过,又仔细地放了回去。其他同学的铺盖都卷得干干净净,只有这么一盒化妆品放在桌上,很明显应该是允嘉的。



他看了两眼,忍不住问,“这个…你什么时候买的?”

允嘉看看他,犹豫了一下,又看看他,“不是我自己买的,是–是一个朋友送的,”她的声音越发轻下去,“生日礼物。”



“什么朋友?”他立刻接着问。



“是我们学校高年级的,学自行车的。”



“学自行车?”



“当然不是学骑自行车,是学生产安装自行车。”



“男的吧?”



允嘉看看他,抿了抿嘴,点点头,随之立刻声明,“不过,他很大方的,家里又有钱,经常送女同学礼物。”



“所以你就跟他要几百块钱的化妆品?”



“我没要,他自己买了送给我的,还说我不收就是不给他面子,其实我也不太想要…”



鉴成打断她,“他怎么知道你想要这个?”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声音有点不像自己了。



“一次去舞厅我不小心说的… ”



“你还跟他去舞厅?”鉴成听见自己的声音越来越生硬。



“不是我跟他,是很多同学一起去的!”允嘉说着说着脸也涨红了起来。



“他给每个人送礼物了吗?”



“没有,”允嘉停住,瞪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鉴成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和缓下来,“人家是不是在追你?”



允嘉咬起嘴唇,“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



“究竟是不是?” 他把声音提高一度。



“是,怎么了?”允嘉也把声音提高一度,然后拉出一张凳子,自顾自坐下,白他一眼,“少见多怪,以前又不是没有人追我。”



“那…那个人,他什么样?”



“嗯…还可以吧,家里是开饭店的,条件蛮好,有一个姐姐去年出嫁了,听说陪嫁全套挪威进口家具,加上装修,起码值二十万,他家现在有两套房子…”



“我问的不是他家,是他这个人。”



“人…也不错啊,大方,讲义气,脑子也挺好使的,经常逃课成绩还总能混个中上。”



“那就叫脑子好使?我看,他要是当真脑子好使,就不会去学装自行车了。”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起来,果然,允嘉的脸色猛地一变,嘴唇颤了两下,幽幽地说,“你就等着说这句话吧?”她侧过脸,轻轻地哼了一声,“有什么办法,谁叫我自己是端盘子的呢?”

“当初也没人逼你上这个学校啊,如果你跟我们商量一下…”鉴成知道自己上一句话有点过分,本想补救,结果口不对心,出来一句更加糟糕的。允嘉抬头看看他,看了一会儿,脸色反而平静了,“对啊,都怪当初我没跟你们商量,可是现在已经这样了,你说怎么办呢?”说着还歪起脑袋,似笑非笑的表情。

“嘉嘉,我没那个意思,”他咽了口唾沫,“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谈恋爱,恐怕还是太早了一点吧。”



“早什么?再过几年我就到法定婚龄了,现在当然应该开始谈恋爱。” 允嘉很干脆地回答。



“不是说到了法定婚龄就一定要结婚的。”



“向晓欧怎么想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不可以吗?”允嘉突然提起向晓欧,让许鉴成心里微微一震。几天前,他在向晓欧家吃饭,向晓欧的哥哥也刚刚放寒假回来。向晓欧说过他哥原本就话少,女朋友吹掉以后更加沉默寡言,果然,一顿晚饭,两个小时,向晓欧的哥从头到尾黑着脸,除了一个劲给他夹菜,就没说过几句,问他话,是的他点点头“嗯”,不是的他摇摇头,索性连声也懒得发了。吃过饭以后,他哥突然叫鉴成“出去走走”,两个人在风里走了半天,冻得飕飕发抖之后,向晓欧的哥掏出一盒黄“牡丹”,递到他面前,“要不要?”



“啊–,”许鉴成差点伸手去接,突然想起在向家从来是说自己不抽烟不喝酒无任何不良嗜好的,悬崖勒马,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抽。”心里简直有点怀疑向大哥是不是在考验他。



“真不抽?”



他又摇摇头。



向大哥抽出一支,自己点上,猛吸一口,吐出几个烟圈,嘿嘿一笑,“我也是背着家里人抽,回头别跟他们说。”



这下许鉴成可真有点后悔,黄牡丹比绿高乐要高级。



他们接着往前走了好长一段,向大哥抽掉一支牡丹,才又开了金口,突兀地一句,“小许你放心。”



许鉴成转头看看他,向大哥又掏出一支烟叼进嘴里,“我明年毕业,本来打算念研究生的,现在想来想去,还是准备回来工作,”他看看鉴成,“主要是为了我爸,我是长子,父母在,不远游,所以—”他又猛抽一口,“你–以后不必有什么顾虑,你懂我意思吗?”



许鉴成这才醒悟过来,脸一下红了。还没等他来得及说什么,向大哥接着自言自语似地往下讲,“我们家两个孩子,晓欧从小就比我聪明,心也更高,我希望她将来比我好,随便哪个方面…”又拍拍许鉴成的肩膀,“我挺喜欢你的,几年前你第一来我家,就觉得你人不错。”



那次谈话的内容,他并没有告诉向晓欧,一方面向大哥叮嘱他不要说,另一方面,他跟向晓欧虽然相处快一年,还远没到谈婚论嫁的程度 — 他们毕竟只念大学二年级,操心的是课业和毕业后的前程,向大哥估计是怕妹妹重蹈自己的覆辙才开了这张期票。然后,向大哥的话把一个遥远而模糊的前景像靶场的电动靶子一样飞快地摇到他面前,晃了几秒又立刻摇回去,让他有点无所适从,只是再面对向晓欧时,心里骤然多了几分责任感。



“结婚”对于无论他还是向晓欧,都还是个悬在空中的话题,暂时谁都无意去碰触。因着这点,此刻他听见赵允嘉义无反顾地说“我要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神情里满是泰然自若,心里不是味道。



很多年里,他始终弄不大明白:赵允嘉好像什么事情都喜欢自作主张,而且一旦作出决定就再不回头。



后来,某一天,他终于弄明白:赵允嘉那个样子,并不是她喜欢那样,只是因为没有人替她作主;就算决定错了,心里后悔,反正回头也不是岸,索性不回头。

鉴成默默地看着允嘉,允嘉也默默地看着他。终于,他清清喉咙,打破僵局,“好,那你就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可惜我爸不在,否则也能给你陪嫁一套挪威进口家具。”但嗓子还是沙沙的,听着好像有点伤风。



允嘉还是看着他,好半天,又别过头去看看桌上的化妆品,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他顺着她的眼光看去,苦笑一下,“早知道,你过生日我也不给你买什么手表,就送你一盒化妆品好了,省得你去跟人家要。”



“我说过了,不是我跟人家要的,”允嘉的声音里有明显的不耐烦,“是人家自己送的! ” 又瞪他一眼。



许鉴成被她的态度激得火大起来,“那个人阿猫阿狗都送吗?几百块钱的东西,你也敢收,胆子可真不小。人家,人家的,人家是你什么人啊?!”他的声音在空空荡荡的房间里左冲右撞,一发不可收拾,“我真是不明白,这种没用的东西,你到底要了干什么?好玩吗?”



允嘉怔住了,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愣了几秒钟,才像上课睡觉突然被老师拎起来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懵懵懂懂想到什么说什么,“你,你怎么知道没用?有用的,拍电视的时候,剧组里给群众演员用的化妆品质量都很差,多用了脸上会起黑斑的…还有,那么多人一起用…”她说着说着垂下眼睛,声音也低下去。



鉴成也被自己刚才的发作吓了一跳,现在听允嘉这么说,仿佛也不无道理,心里后悔起来,却不知该怎么下台,把手插进裤袋,一只脚搭在桌子旁边的横杠上蹭来蹭去。



这时,允嘉却抬起头来,扬着眉毛,眼睛炯炯地看着他,嘴角往上一弯,恍然醒悟一般,声音又高上去,“什么叫没用?向晓欧不会用,就叫没用吗?小时候文艺表演,她一个人假正经死活不肯花舞台妆,结果上了台比谁都难看,现在还那样吗?哼,人家不送给别人,就送给我,那是人家喜欢我,怎么了?还有,”她一抬胳膊,示威一样地露出手上的表,声音里添了点讥讽,“你也送过我几百块钱的东西,许鉴成,你是我什么人?你说啊,你到底是我什么人,凭什么管我?!”

允嘉这一串连珠般的质问,尤其最后一句里的那个拖腔拖调的“许鉴成” 把他心里原来那点悔意赶了个一干二净,集成一股怨气脱口而出,“好啊,我不是你什么人,我,我本来就不是你什么人,以后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管不着你,也不会再管你,这下你高兴了吧?”他把脚从桌子横杠上挪下来,赌气地用力在地上擦了两下,虽然鞋底很干净。



这一次,允嘉好像预料到他会这样说,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等他把话说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像他刚才说的话对她一点作用也没有。



他咬咬嘴唇,看了她一会儿,“那好,我走了。”



“等等。”允嘉顿了一下,然后飞快地解下腕上的手表,“还给你,几百块钱的东西,我怎么敢收。”



“嘉嘉,你有完没完了?”

“你拿回去,就完。这块表反正是男式的,你戴比我合适,”她把表举到他面前,翘起下巴,挑恤似地看着他,“呐,戴上吧,你不戴我就扔了,你自己那块表土得掉渣,不要丢人现眼了。还有,叫我赵允嘉。” 她把自己的名字念得重重的。



他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撸起袖子,解下那块“上海牌”,用力地拍到桌上,抓起允嘉手上表那块戴到自己手腕上,他的手腕比允嘉粗得多,费了好大劲,才把搭扣穿过表带上靠外的一个洞。他把手表戴上,看看允嘉,她的脸上还是淡淡的。他转过身,连再见都没说就“蹬蹬蹬”走了,一路冲下楼,也不理苏北老太太跟他说“再见”。



直到出了校门,快到公共汽车站,他才想起刚才走得太匆忙,把那块旧的“上海牌”留在允嘉宿舍的桌子上了,现在要是回去拿,一定又会被她嘲笑一顿,而不回去拿,允嘉八成会把它给扔了。他黯然地想了一会,最后决定“算了,反正也戴了快十年了。”



汽车发动的那一刻,看着玻璃窗外空无一人的站台,他意识到,刚才的确和允嘉狠狠地吵了一架。小时候抬头不见低头见,她再淘气,再不听话,再占他便宜,他再生气,再恼火,再于心不甘,他们也没这么吵过。现在难得见面,却一见面就大吵起来,心里不由一阵落寂。



从允嘉的学校出来,他想了想,没有回外公外婆那里,而是转车去了向晓欧家。向晓欧正在准备下个学期的专业英语考试,正在做一套模拟题的定时听力部分,用录音机“叽咕叽咕”放一段英国广播,在试卷上的选项上勾几个圈,再“哇啦哇啦”放一段美国之音,又在选项上勾几个圈。向晓欧勾圈的手势很干练,隐隐间透着一种大将风度,让他不由想起她哥说过的“晓欧从小就比我聪明,心也更高”,觉得真是有点这个味道。



向晓欧翻过一页,又开始一段,鉴成就帮她看着时间,五分钟之内要勾完三个圈。



他看着手表上银色的秒针在灰白的表盘上一小格一小格挪动,每挪到下一格,微微顿一顿,好像下个决心,再接着朝下一格移,而粗眉大眼的分针时针却搭足架子,死活不肯动的样子,可是过一会再看,分针已经悄悄地也挪了两格,同时针摆出个不同的角度。



旁边的黑色皮表带上,一排整整齐齐地打着八个洞,靠外的六个原先就有,靠里的两个是后来钻上去的,显得稍微大一点,看得住被用过一阵子。他看着看着走了神,直到向晓欧带点疑惑问他,“时间到了吗?” 他这才意识到,已经过了八分钟。

“噢,到了,对不起。”



“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嗯,没有。”



“你没哪里不舒服吧?”



“没有没有,接着做题目吧。”他笑笑,有一刻,他想告诉向晓欧同赵允嘉吵架的事情,想想,又忍住了,因为觉得吵架的内容很难堪,说出来不好意思,而且,在BBC和VOA之间讲什么嫁个有钱人好像的确有点不合时宜。



那天晚上临睡觉,他又费了一阵功夫才把手表的搭扣从洞里面退出来,退出来之后,他愣了一会儿,又穿上外套,跑到弄堂口的公用电话亭去给允嘉打电话。允嘉自己当然没有电话,但白天在她宿舍楼下的值班室,无意中看到电话上写着“2468”,很好记,就记住了。他在电话本上查到他们学校的总机号码,把后面四个数字换成“2468”,拨过去,通了,接电话的果然是那个苏北老太太。



老太太并没听出他的声音,花了一会儿功夫才弄明白他找“楼上啦个女娃子”,问“你是哪个”,他说“我是她一个亲戚”,老太太“噢”了一声,回答“等等,我去叫她”,然后放下电话,鉴成听见她高声大嗓地喊了几声,又回来拿起电话“你再等等,我上去喊她”,又蹬蹬蹬走开了。



鉴成口袋里一共只有两个五毛钱的硬币,刚才放了一个进去,眼看三分钟快到,又放了一个进去,可是老太太像黄鹤一样去了就不来了,眼看着计时器上一秒秒过去,还剩下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身后又站着邻居家那个浓妆艳抹、嘴巴涂成喇叭花,随时随地吃着口香糖的女孩子端着一个胶卷盒的硬币在等着跟男朋友泡电话粥。他着急起来,现在就算允嘉来接电话,他也只能让她等着,自己去拿了钱回来等喇叭花打完了再打给她,天晓得她会不会等。



直到两分五十九秒,老太太还是没回来,他眼看着“2:59 ”变成“3:00 ”,手里的话筒突然哑然失声。



他站在电话边愣了一小会,喇叭花鲤鱼一样地吐出个大泡泡,又利索地把泡泡吃回去,不耐烦起来,“你打完了吗?”



他舔舔嘴唇,忽然想到完全可以跟喇叭花借钱再打一次,一转念,心里又有点灰:说不定,赵允嘉根本就不想跟他讲话,不是自讨没趣吗?这么一想,还是算了吧。于是,他摇摇头,回家去了。



虽然许鉴成同赵允嘉以某种突如其来的方式划清界限,达成共识,谁也不是谁的谁,可是人家未必这么看。正月十五那天,汤骥伟打电话叫他去吃汤圆。他去了才发现赵允嘉居然也在。原来,早几天,汤骥伟的妈在街上碰到允嘉,被允嘉“阿姨”、“阿姨”叫了几声,又念起许家的好来,一定拉她也来家里吃汤圆。



那天他到汤家,一进门就看见赵允嘉坐在客厅沙发上和汤骥伟一起看电视。电视上在放一个娱乐节目,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里面一个女佳宾的穿着。汤骥伟的妈满面笑容迎上来,一边递拖鞋给他,一边招呼他到里面坐,汤骥伟那位“出得电视入得厨房”的模范爸爸正系着条花里胡哨的围裙忙得不亦乐乎。



赵允嘉飞快地瞄了许鉴成一眼,点点头,算是打个招呼,就把眼光挪开,接着眉飞色舞地往下讲,汤骥伟“哥们随便坐”了一声也聚精会神地去看电视,但沙发上只剩下赵允嘉旁边那一个位子。他只好坐在她旁边,偏偏她又背过半个身子,连话都不跟他搭一句。



没几分钟,电话铃响了,汤骥伟伸手去接,粗声大嗓地“喂”了一声后像只斗败的公鸡一样蔫将下来“是我是我”,话过十句,还没出现“你丫”和“我靠”这两个关键词,声音却像入了锅的汤圆一样软下去、软下去,鉴成由此推断对方一定是“小碗” 。



允嘉拿过茶几上的遥控器把音量调小,转过头来看看他,他也看看她。她扯平嘴唇,完成任务一般地在腮帮上拉开个木木的微笑,他也笑还了一个,这次,他看到她手腕上又戴起了那个年长日久的米老鼠卡通表,下意识地把自己的左手往后缩了一缩。



汤骥伟没完没了地电话诉衷肠,诉到后来,居然还嫌听众碍事“你等一下,我换个电话”,跑到房间里分机上去打了。鉴成和允嘉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对着热热闹闹的电视节目坐了一会儿,终于,允嘉站起来到厨房里去了,他听见汤骥伟的妈说“不用不用,就快好了”,允嘉说“那我正好帮着摆桌子”。



那天吃饭,赵允嘉坐在他对面。算起来,他们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共一张桌子吃饭了,这一次,却是在别人家里。



大家刚动勺子,汤骥伟的妈已经迫不及待“唉,怎么样,味道怎么样,不错吧”,汤骥伟嘀咕一声“妈,吃都没吃,你叫我们怎么回答”,赵允嘉舀了一个,放进嘴里咬一口,抬起头来,舔舔嘴唇,半眯起眼睛笑笑,“阿姨,真好吃,比以前我们家做的好吃多了”。汤骥伟的妈很高兴,“好吃那就多吃几个”。



鉴成一口咬下去,汤圆是豆沙馅的,和了点莲蓉和桂花。他忍不住又抬头看看允嘉,因为他清清楚楚的记得,她是不爱吃豆沙的,以前家里做汤圆,她从来都挑芝麻馅的吃,把豆沙馅的拨到他碗里。而允嘉现在却仿佛根本没有那回事,吃得津津有味。



允嘉那个神情让鉴成想起很多年前,她第一次来他家吃晚饭,桌上冷场,也是她突然擦擦油汪汪的嘴,冲着自己的爸爸甜甜地一笑,“伯伯,这鸡真好吃。”



当时他心里有点鄙夷她做拖油瓶还这么自得其乐,现在再回想起来,会不会也是一样,她做出那副样子,只是为了讨人家高兴?



想到这点,他不由心里一颤,那个时候,赵允嘉才九岁,就已经知道要讨人家高兴了。



吃到一半,汤骥伟也看见了允嘉手上的表,“咦”了一声,“嘉嘉,这表你还戴着?”



允嘉点点头,“嗯” 了一声。



“什么表?” 汤骥伟的妈问。



“就是那年舅公从台湾来探亲送给我们每人一块的,我给了她,”汤骥伟说,“总有六、七年了吧。”



“还说呢,看看人家赵允嘉多仔细,你呢,好好的手表都让你拆坏了。”汤骥伟的妈立即开始教训儿子 — 高三的时候,汤骥伟那块英纳格突然不走了,怎么修也不行,他妈心疼了好一阵子,从此常常挂在嘴上。



“妈 –”汤骥伟很不高兴地噘起嘴。



允嘉突然插嘴进来,“阿姨,汤哥哥忙着念书,当然顾不上手表了。”



“就是就是。”汤骥伟有了下台阶,立刻高兴地附和,两个人相对一笑。鉴成看着他们这副样子,心里有点不是味道,总觉得今天从一进门到现在,谈话间一直都被他们两个摒在外面。



吃完饭,汤骥伟说要下楼去把家里过年剩下的几个炮仗给放了,讨讨喜气,允嘉一定要跟了去,汤骥伟说“你会放吗”,允嘉回他“放一次不就会了吗”。



鉴成就和汤骥伟的父母一起在阳台上看着他们两个在对街马路的路灯下轮流着点炮仗,你一个我一个,到最后一个,赵允嘉点的,窜上半空后,居然没有炸开,又原样掉了下来,在汤骥伟的肩膀上弹了一下,最后掉在他们两个人中间的柏油路上,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



汤骥伟先反应过来,立刻朝后退了几步。允嘉还呆呆地看着面前地上那个炮仗。



许鉴成看着允嘉被羽绒服撑得鼓鼓的小身影和那个炮仗,脑门一热,心突然“砰砰”地猛跳了起来。



几秒钟的沉默后,汤骥伟的妈尖叫起来,“伟伟,走开啊! ”



“你们,你们快回来! ”汤骥伟的爸跟着喊。



汤骥伟稍微镇定了一点,看看赵允嘉,再看看炮仗,却仍然杵在原地一动不动,鉴成的心抵着胸口闷闷地跳,抓着阳台扶手的手微微发抖,险些脱口而出“你个笨蛋,还不快点先把炮仗给扔远一点!”话到嘴边,才意识到那样做恐怕更危险。



赵允嘉这才清醒过来,看看汤骥伟,又回头看看阳台。她的目光碰到了鉴成的目光,这是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正眼瞧他,她的眼光像是受了点惊,却并不怎么慌张,只是透着点茫然,仿佛走到一个什么地方,迷了路,在问他该怎么走。



那么个瞬间,回忆起来仿佛很久,但在当时,不过只是电光石火、一闪即逝的片刻。



那么个瞬间里,鉴成突然害怕起来,声带像是让什么东西给扯得紧紧的,面对着允嘉的目光,半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又张了几次嘴,竟然还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急得他手心里湿湿的全是汗。

允嘉看了他一会儿,又把眼光移回地上的炮仗,鉴成猛地转身,“咚咚咚”穿过房间、客厅、大门,到楼梯,三级一跳,朝楼下跑去。



汤家住三楼,鉴成刚到一楼,就听见一声清脆的炸响,他差点摔了一跤,跟着背上也立刻爬满了汗,朝外面狂奔过去。



跑过转角,却看见赵允嘉和汤骥伟慢悠悠地朝他走来,允嘉一边走还一边把手里的打火机抛着玩。汤骥伟的“京片子”飘过来,“你胆儿还不小,佩服佩服”,赵允嘉的声音带着点得意“那算什么,我以前还跟男生打过架呢”。原来,刚才允嘉捡起地上那个炮仗,一口气跑出十多米,然后飞快地就拿在手上把它给点着了。



看见许鉴成,汤骥伟脸上有点讪讪的,笑起来,“哥们,你妹妹真挺厉害的呢”,允嘉却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就走了过去。



许鉴成跟在他们后面上楼,刚才的紧张褪去,觉得两腿灌了铅一样地发沉,心里慢慢涌上一阵无来由的恼火。照理说,大家都安然无恙,他应该很高兴,可他就是恼火,而且越来越恼火。



汤骥伟的妈一个劲地骂他爸买来这种假冒伪劣产品,然后骂那个出炮仗的厂家昏了心害人,说坚决要去消费者协会投诉,他爸推推眼镜“以后吸取教训,不买这些东西了,听听人家放就可以”,随即话锋一转,仿佛为了转移目标,左右骑墙做起口语八股文来,说赵允嘉“遇事不慌,沉着冷静,不让须眉”,不过以后要“权衡利弊,切勿冲动”,说自己的儿子“临阵迟疑,畏缩不前,惧色难藏”,无论如何都“逊色三分,枉为男儿”。汤骥伟脸上有点挂不住,抗议着“爸,你就会一套一套的,自己去试试看。”赵允嘉只是没事人一样嘻嘻笑着。



那天汤骥伟的妈留赵允嘉过夜,鉴成一个人告辞出来,走出一段才想起来手套没拿,便又回去,在楼道里迎面碰到允嘉。她没穿外套,身上是在房间里穿的红色高领毛衣,一只手搭在电灯开关上。那层楼共同负担路灯的两家住户一致认为,既然只有他们交电费,就没必要让过路人占便宜,为最大限度防止肥水流去外人田,把楼道灯开关做死,只有用手按住才会亮。其实,那不过只是一盏灰绿的小灯,灯光下,允嘉的脸色被大红毛衣衬得有点苍白。



“给你。”允嘉站在高一级的台阶上,把两只手套递给他。

“你怎么知道是我的?”



“猜的,我想你说不定会回来拿。”



“谢谢,”他接过手套,看看允嘉,想起她在汤家左右逢源的样子,“你很会说话。”



“我本来就很会说话。”



“现在更加会了。”



允嘉轻轻地笑笑,抬起手腕,“会说话没什么不好啊,你看,汤阿姨送给我的,乌克兰的爸上次去韩国带回来的。”



那是块很别致的女式电子表,椭圆的表盘,十二点、三点、六点和九点上各嵌一颗小小的水钻,表带是两根细细的银白色金属箍,远看去,倒有几分像个小手镯。



“你不是说喜欢男式表的吗?”



“女式表也不错,反正不要钱。”



“不要钱…所以,豆沙的汤圆也很好吃,对不对?”他其实并不想讽刺允嘉什么,不知怎的,话出口,就变了味道。

果然,允嘉的脸色变了一下。过了好一会,转过头去,幽幽地说,“有得吃总比没得吃好。”



允嘉这句话让鉴成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刮了一下,在那里涩涩的痛,又没有痛到忍不住叫出声的程度。



这时候,一家门里探出一个脑袋,带着点不悦的神情,检视到底是哪个居然把楼道灯开了这么久。



允嘉摆出个笑脸,“阿姨,再一分钟就好。”她的剪影投在墙上,小小的,单薄的,边缘有点模糊,像要洇到墙壁里去似的。



“你上去吧。”鉴成戴起手套。



“对了,”允嘉叫住他,“前几天是不是你给我打的电话?就是那天晚上…”



他愣了一下,想起那个没有接通的电话,点点头,“你怎么知道是我?”



“老太太说是我的一个亲戚,男的,我想来想去,除了我爸就是你了。我问过我爸,不是他,那就只剩下你了,”允嘉淡淡地回答,“找我干什么?”



“我…我… 我…把手表忘在你那儿了。”仿佛习惯成自然,他现在经常在赵允嘉面前说些事后想自己打嘴的话;可是,赵允嘉那副粪坑石头样的脾气,偏偏让他想不说也不成。



“手表?”允嘉想了想,歪起头,“那块旧表啊?我扔了,反正你也用不着它。”



他倒抽一口气 — 允嘉果然把那块手表给扔掉了。允嘉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脸上一副“你拿我怎么样”的神情。他又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把眼睛垂下去,扁扁嘴,好像已经做好了挨骂的准备。



他叹口气,转身走下两级台阶,“扔了也好,那我走了。”



“鉴成哥哥 —–”楼道灯猛地暗了一下,随之又亮起来,允嘉在后面喊了一声。他回过头,“什么事?”



她依着墙壁,手还按在开关上,嘴角动了动,然后微笑了一下,“没什么,” 然后又肯定似地说,“没什么,”她的牙齿轻轻地咬着下唇,“你走好。”

他也笑笑,“进去吧,这里冷。”



她点点头。



到了楼下,他才意识到她并没进去,因为楼道里的灯一直亮着,等他到了底楼才熄。



回去后,他在操场上抽了半包高乐,吹了一晚上风才去睡觉。刚才允嘉又叫他“鉴成哥哥”了,却让他心里加倍难受。他明明白白地感觉到,赵允嘉已经不再是从前那个他讲什么她听什么的妹妹,叫“鉴成哥哥”不过是客气,她想叫就叫,想不叫就不叫。她已经学会自己拿主意了,而且好像还很有主见。



那个学期专业课很多,要考英语和计算机等级考试,课余还要去打工,忙得鉴成焦头烂额。另一方面,他也充分认识到钱了的重要性。从前爸爸总是不等他问就把零花钱递过来,现在万事靠自己,才知道钱到用时方恨少:学校里各种杂费、活动费加起来不知不觉就是很乐观的一笔;考试的参考书、报名费也要额外花钱,而且不少,参考书动辄就是几十块钱一本;经常去向晓欧家,尽管帮着干活,总也不好次次空着手去;女孩子之间多少有点攀比,外语系的花样更多,土的洋的节日一个不落空,大家明着不说,暗地里比来比去,去年圣诞节他只送了向晓欧一张音乐卡,自己知道寒酸,今年情人节咬咬牙买了一枝玫瑰花送给她,没想到不死心的赵传叔叔仿佛发现他这个软档抱着一打玫瑰来反攻大陆,虽然向晓欧当场退还把人家坚决挡在了金门之外,也从没在他面前流露什么,他越发觉得对不住她,每次去她们学校都有点心虚,生怕她的同学笑他小气。



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四大名著里写得最好的是“红楼梦”,因为里面有大段大段写吃的;学校里伙食太差,晚上肚子饿的时候,他就对着书里的美味佳肴啃饼干,居然还真有用,曹雪芹先生前世积德。



有一天,快天亮的时候,他饿醒了,心里一阵茫然。他想起允嘉,想起允嘉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同苏北老太太一起煮饺子,想起允嘉违着心说豆沙汤圆好吃,想起允嘉说过要早点结婚,嫁个有钱的人家,突然觉得她那么个愿望实在是太自然、太理直气壮了,自己当初又何必训她。



鉴成看着窗户外微微露出的曙光,想起那个追允嘉的、学装自行车的小伙子,心像被腌进了泡菜缸,咸的酸的涩的味道一同席卷而来,分不出哪是哪。
学期过去大半,鉴成在校门口杂货店里的电视机上看见“青楼世家”的播放预告,又想起允嘉告诉过他,在这部电视剧里也演了个角色的。



宿舍里有个同学正好有一台五寸的小黑白电视机,专门用来看球赛的,他便天天准时守在电视机前看那部狗屎连续剧。



室友们听说电视剧里有许鉴成的妹妹,也起劲地跟着一起看。可惜那部戏实在拍得不怎么样,而且有一点很奇怪,里面的女人都很爱哭,个个像拧开了的水龙头,眼泪哗啦啦说来就来。看了几集,有个哥们首先受不了,“妈的,都这样,老子是嫖客也不敢上门啊”,也的确,如此哭哭啼啼的青楼,没有倒闭,着实是个商业奇迹,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这么一部烂戏,无论如何是不可能拍出什么“续集”来的。



五集以后,兄弟们没了耐心,作鸟兽散,只留下中文系才子陪绑,边看边骂编剧没有水准。才子问,“你妹妹到底在哪一集?”



许鉴成说,“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十集之后,连才子也骂累走了,剩下他一个人捧着本英文单词,背三个单词,瞄一眼屏幕。



这部电视剧里女人真是够多,走马灯一样,你方哭罢我登场,好生热闹,他只是盯着里面的丫头看。终于,到第十六集,女三号撞墙死了,女二号疯了,女一号生病奄奄一息,有个叫“小翠”的丫头指使一个叫“小凤”的丫头去厨房“端盆热水来”,“小凤”走进厨房,一直腰板、摆个姿势“某某姑娘要盆热水”,灶台下便有另外一个丫头麻利地站起身来,把一个盛了水的黄铜盆子递给她。那个丫头只露出半边脸,鉴成正准备把眼光投回单词本,她身上的白底碎花褂子和黄铜脸盆吸引了他的注意,他仔细一看,才发现那正是赵允嘉,随后,镜头就跟着“小凤” 扭着腰走了。



原来,她演这么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角色。



他给赵允嘉写了一封信去,问她好,说在电视上看见了她,演得不错,表情很自然,然后叮嘱她好好学习。



这是他第一次给允嘉写信,不知怎么,总觉得有点别扭;很多话,从前面对着面说惯的,一旦写到纸上,反而显得干巴而生分了。



两个星期后,允嘉回信了。白底蓝格子的信纸上,字写得很大,顶着格子而且清一色往右斜,像是一个个小人在伸着胳膊打哈欠。她简单精要地报告现状“什么都很好”,感谢他的“鼓历”,然后另起一行,说她前不久又拍了一次戏,这一次是电影,里面有香港天王某某某和台湾影后某某某,这一次幸运多了,演台湾影后四个贴身丫环之一,专门提到有一个给天王倒洗脚水的正面镜头,说,“那个时候,我激动得手都发抖了。”允嘉还提到回信迟了是因为上个星期忙着拍一个电视广告。通篇上下,一个字都没提念书,鉴成不由有点担心。



果然,几个星期后,后妈突然来找他,客气两句以后切入正题,想请他劝劝允嘉。原来,允嘉学校的班主任已经几次找过她,说赵允嘉常常缺课,学习散漫,不思上进,而且还早恋,发展下去“后果不堪预料” 。



“我每次去找她,她都嘻皮笑脸、敷衍了事,我话稍微说重一点,她就开始顶嘴,要么索性一声不响,”后妈摇摇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我真的拿她没办法了,鉴成,你去跟她讲讲吧,我记得她还是蛮听你话的。”后妈现在气色好了很多,头发剪短,重新锔过油,又开始化妆,而且抹得格外鲜艳,嘴唇涂厚一圈,看上去让人想起一度风光隐退的歌星迫于生计重出江湖 –少了点自信,只好用多点脂粉来补。



“说是跟学校里一个男的关系很好,”后妈叹口气,“两个人经常出去玩到老晚。学校说如果一直这样下去,恐怕只能处分了。”



鉴成心想,这可能就是那个装自行车的了吧。他苦笑一下,“她也不见得肯听我的话。”



他答应后妈,那个周末就去找允嘉,跟她好好谈一谈。



第二天晚上,鉴成在肯德基上班,那天他正好干满两百个小时,拿到了一张免费餐券。



不是周末,十点后就稀稀拉拉没什么客人了。同鉴成一起当班的另一个男生有事没来,年轻的夜班经理乘闲出去约会,大家松散下来,几个接单的女孩依在柜台前嘻嘻哈哈地讨论折扣“雅芳”化妆品,他插不上话,又没别的事做,便有一搭没一搭地整理着桌子,把顾客留在桌上的托盘、可乐罐什么的清到垃圾桶里,把地上的杂物扫进簸箕。



这个时候,大门“当”地一声被推开,没看见人,先是一阵稀里哗啦的喧嚷,然后涌进一群十、八九岁的少年男女,推推搡搡,打扮花花绿绿,多半是当季时髦、做工一般却价格不菲的款式,搭在一起有点不伦不类;男的走路时故意重重拖地,女的动不动就像被人掀了裙子一样尖叫几声;言语里时时点缀着“X那娘”和“十三点”,看得出是有点家世却不太长进的“新新人类”。



鉴成瞄了他们一眼,把手上的扫帚和簸箕放在一边,走回厨房。



“新新人类”旁若无人地骚乱一阵,终于开始点吃的,好像是当中哪个愣头青请客,一气要了七、八客套餐,两大盒辣鸡翅,还意犹未尽,加上几个冰淇淋。



“正哥,”那个穿粉红色休闲西装配牛仔裤耐克鞋、讲两句话就伸手摸摸小分头然后把眼睛像郑少秋那样眯一眯的愣头青问旁边一个脸色庄严、气温二十八、九度下仍然穿着皮夹克且坚持把拉链一路拉到下巴的少年,“你马子要点什么?”旁边有个女孩笑着抗议,“什么马子马子,还不快叫嫂子! ”

那个“正哥”转头看看洗手间的方向,“我们先点,等她来了再说。”从神态推断,这一位仿的是周润发。



他们拿了食物,哄到座位上吃起来,这时店堂里别的客人都已经走光,只剩下他们高声大嗓在那里占了好几张桌子边吃边闹。鉴成接着整理刚才没理完的桌子,走过他们身边,那位“正哥” 突然抬起头来,“唉,再来一份炸鸡块。”一边递给他十块钱。



他笑笑,礼貌地说,“对不起,请到前面去买。”



“你不是服务员吗?”



“我们这里不点菜。”



“正哥”用餐巾擦擦油腻的手,脸色有点不耐烦,“不点菜那你遛达什么?”



“我在清理桌子。”



“剩下的就给你当小费好了。”“正哥”懒洋洋地看着他,嘴里斜叼着一根薯条。他或许觉得这个神态有几分许文强的神韵,可惜长得实在比丁力还差一截。



“这是肯德基的规定,不点菜。”鉴成再说一遍。



“X那娘,什么破规定,还不就是一个快餐店?”粉红西装咬着一个鸡腿嚷嚷起来,旁边几个女孩子吃吃笑起来,“正哥,你们家

饭店里的服务员可没这么厉害噢!”



鉴成看看他们,没说话。



“正哥”脸色阴沉下来,“兄弟,给个面子。”



鉴成被他冷不丁的“兄弟”弄得哭笑不得,“对不起,不行。”



“真不行吗?”“正哥”换上电视里许文强找冯敬尧决斗的神情,许鉴成觉得可笑,心想这小子长相一般,模仿能力倒还真不差的。

“真不行。” 他坚决地又说一遍。



“正哥”不再说话,突然把手里一杯可乐倒在了地上,咖啡色的液体在朱红色的瓷砖地板上缓缓流开去,“那你就接着搞卫生吧。”



旁边几个喽罗愣了一下,然后突然领悟过来,也把手里、盘子里的色拉酱和饮料满地乱撒起来,把吃下来的鸡骨头到处乱抛,几秒钟功夫就扔了个乱七八糟。



鉴成吃了一惊,随后反应过来,“请你们不要乱扔东西。”



“我们不是乱扔,吃不完,总得找地方放吧。”“正哥”又懒洋洋地看着他,唇上挂着点嘲讽的微笑,一边随手拿起旁边人的半杯可乐慢悠悠地倒在地上。



鉴成回头看看,几个女孩子都怔在那里,脸色发白。他咽口唾沫,“你们不要无理取闹。”



一个少年笑起来,“无理取闹?我们就无理取闹,你想怎么样?”

“那我只好请你们出去。”鉴成说。



粉红西装尖利地吹了一声口哨,“正哥,他要请我们出去噢—–”“啪” 地把一个饮料罐朝墙上丢过去。



“你这样下去,我们打110了。”鉴成又好气又好笑。



“有种,还知道打110,”粉红西装拽住他,往地上猛吐一口痰,却没了下文,转过头去,“正哥,怎么办?”



“正哥”照样微笑,站起身来,一手慢悠悠地解开皮夹克拉链,骤然变到郭富城“城市猎人”里的造型,一撸额前的头发,“兄弟,出去练练,一对一。”



鉴成心想这真是岂有此理,可是已经被那帮吃饱饭没事干的小世祖团团围住,他飞快地用眼神示意一个女孩子去报警,然后打量一下“正哥”,看他那副不三不四的德性,一股火气从心里往上窜,索性豁了出去,一面在脑子里温习从前爸爸教的几招拳法,一面慢吞吞地脱下手表塞进上衣口袋,也撸撸额前的头发,露出脑袋上那块疤,意味深长地看着对方,“练就练,老子陪你。”



这句话出口,“正哥”的脸色突变,嘴角牵了几下,换一副带点讨好的神情。有半秒钟,他还以为自己头上的疤奏效了,随之发现“正哥”诚惶诚恐的表情并非冲自己而来,而是对着一个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边的女孩子。



那是赵允嘉。允嘉站在他身边,脸色苍白,嘴唇咬着。



允嘉跟上次见面已经又有了很大变化。她的刘海学流行的式样烫成鸡冠然后一刀切地往右斜去,乌亮的长发披散在肩头,眉眼画得浓浓的,明眸皓齿十分醒目,很中看,看着看着又叫人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头。允嘉穿一件大红的翻领连衣裙,雪白的脖颈上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下面带个小巧玲珑的心型坠子,都是从前没见过的。
鉴成看看允嘉,又看看眼前一帮小太保,从她和“正哥”对望的眼神,他大致掂量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闷闷地堵了一下,什么也说不出来。



还是允嘉开了口,声音轻轻的,“钱正,他是我哥。”



“正哥”看看允嘉,又看看许鉴成,脸上不可置信的样子。四周一片鸦雀无声。允嘉看看他,又说一遍,这回声音响了一点,“他真的是我哥,我以前没跟你说过。”说完,好像为了确认,还点点头。



不得不承认,“正哥”固然没有周润发的硬件,着实拥有许文强的随机应变。几秒钟后,“兄弟”升级成“大哥”,“出去练练”变成“有眼不识泰山”,“一对一”变成“真该死”,随后眼珠子一弹,发号施令,“还不快帮赵大哥收拾桌子,统统都弄干净了”,乍一听倒仿佛是他们在学雷锋做好事。小太保面面相觑一下,也机灵,“赵大哥,得罪得罪”,“大水淹了龙王庙”,“不打不相识,大人不记小人过” ,学足港台片里黑帮术语,然后马上各就各位,开始整理一地狼藉。



许鉴成看着这一幕闹剧,再看看允嘉,允嘉把眼睛垂了下去,只顾把手指在一张餐桌上轻轻敲着,好像眼前的一切与她无关。



“你们还是快点走吧,”鉴成清清嗓子,推开一个硬要抢他手里扫帚的“兄弟” ,“我们已经报110了。”



小太保里明显有人很不爽,但度量形势发现这个狗胆包天的居然是“国舅爷”,也就不好再怎么样,便又你拥我簇往外面去了,允嘉这才又抬起头看看他,眼睛里水汪汪的,抿起嘴唇挤出一个带点尴尬的微笑,又飞快地把眼光挪开去。

“你什么时候下班?”她问。



“十二点。”



“那么晚。”



“你快点回学校吧,”鉴成把手表从口袋里拿出来,“现在已经快十一点了。唉,你快点送她回去吧。”他无可奈何地对皮夹克少年说。



“我知道,我知道。”“正哥”一迭连声地答应,过来拉起允嘉的手,忽然又牛头不对马嘴地冒出一句台词,“赵大哥,承让了。”看他一本正经的神色,好像还以为这句话讲得正是地方。

鉴成的耐心已经被这个小子榨干了,他忍着厌恶,笑了一下,“路上小心。”



他看着赵允嘉坐那个少年的摩托车走,少年递给允嘉一顶头盔,允嘉不肯戴,拗了一阵,他坚持替她戴上,头盔压在她乌黑的长发上。车子开动时,冒出一阵轻烟。



那天,鉴成留到十二点半,打扫完店堂才走。回学校,他坐在空空的公共汽车里昏昏欲睡,午夜的街道上没有行人,只有两旁店家的霓虹在寂寞地闪烁,多了几分凄丽。



赵允嘉的那个男朋友叫“钱正”,名字起得还真是吉利,倒过来就是“挣钱”。人还看得过去,就是好像不大长进,不过,看得出对允嘉是很不错的,还有,家里肯定有钱,否则开不起那样的摩托车。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再看看车窗外,还是无边的夜色里霓虹闪啊闪,星星点点的光影在眼睛里摇摇欲坠。



他摸摸口袋里的肯德基套餐券,想起以前跟允嘉说过,拿了餐券请她吃肯德基的。现在,她已经不需要了。



第二天,他不用上班。第三天再去上班,一个同事说,有个女孩子昨天来找过他,“就是前天穿红衣服的那个,她说今天还会来”。他一下明白了,是赵允嘉。



夜班经理自知失职,悄悄地给那天当班的每人又塞了一张套餐券,另陪上一番好话。鉴成换上红白条子的工作服开始干活,时不时抬头看看店门,可是,几个小时过去,还不见允嘉的影子,他不由又有点着急起来。



九点过后,生意稍微淡了一点,他正炸着薯条,一个接单的女孩叫他,“许鉴成,找你的。”



他抬头朝柜台那边看去,果然是允嘉,半低了头,抬起一双眼睛,有点怯生生地对他看着。接单的女孩子说了一句什么,她往旁边挪开一点,让后面的人点菜,犹豫一下,竖起一只手掌向他轻轻挥了一挥,算是打招呼。鉴成本来是很有点气的,但几个小时一磨,等真看见她规规矩矩地站在那里,心里反而一阵高兴。



他推推鸭舌帽,朝允嘉笑了笑,指指锅里的薯条,示意让她等等。允嘉看见他的笑容,脸上活泛起来,也笑了起来,指指靠窗的长条桌,就转身走开了。



鉴成炸完薯条,也走过去,允嘉正一手托着腮帮,一手用调咖啡的木棒从面前一个小盒子里挑番茄酱吃。允嘉今天穿了件宽宽大大的T恤衫,露出两截细细的手臂,圆领子里探出金项链下小巧的心型坠子,她把头发扎成马尾,脸上的妆没有上次浓,却也画得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外面街上红的绿的蓝的光一道道掠过,一时让人看不出她的年纪。

“吃过饭了吗?” 鉴成问她。



允嘉转过来,看见他,点点头。

他看看她手里的番茄酱。她笑笑,“我喜欢吃番茄酱,以前很想吃肯德基又没钱的时候,就专门跑来拿免费的番茄酱吃,只可惜番茄酱越吃越开胃。”



“你真的吃过饭了?”





“真的。我就是准备好来给你骂的,怎么会饿着肚子呢?”



他突然想起今天刚拿到的那张套餐券,“那我请你吃巧克力圣代吧。”

“不用了。”



他把餐券拿出来,“没关系,这张本来就是你替我挣来的。”



他用那张套餐券买了可乐、薯条,一份炸鸡块,再拿了一个巧克力圣代,放在允嘉面前。



“谢谢—-”允嘉拖长了声调答谢一声,拿起圣代杯子,把巧克力和冰淇淋调匀,舀起一大口就塞进嘴里,抿了一会儿,咽下去,心满意足地舔舔勺子。



鉴成一面看着她吃,一面琢磨怎么跟她讲前天的事。



还是允嘉先开了口,“真没想到你在这里打工,离你们学校那么远。”



“没办法,离学校近的已经招满人了。”



“你觉得他怎么样?”允嘉又往嘴里塞一口圣代,突然转过头来望着他。



鉴成这才意识到,尽管已经思考了两天,要他给那个明明自己落荒而逃还居然“承让”的半吊子周润发下个评语,真有一定难度。



允嘉看看他,又转过头去看窗外,接着说,“他就是脾气差一点,又要面子,不过对我挺不错,家世也好,他爸早替他在工商局找了工作,将来根本不会去装自行车…”说着淡淡一笑,“学校里有很多女生追他,他就光看上了我…比我大两岁,听说以前很花,不过我去算过命,同他八字不犯冲,有姻缘谱的。”她这些话的口气,又像是跟鉴成说,又像是在对着自己说,言语里隐约透出一份淡然的坚决,把鉴成酝酿许久的话一下堵了回去。



允嘉找的那个人,他看着是不理想,可是,换到她的标准,就另当别论了。再说,她好像已经什么都想清楚了,自己又有什么权力为她作决定呢?



“是吗?” 半天,他才说出这么一句等于没说的废话。



允嘉又看看他,脸色越发泰然,眉毛一耸,“上次就是给他们家饭店拍广告,你猜怎么样,他们家那么有钱,出手却小气得要命,拍了整整一个星期,给我这么一条项链,”她指指脖子上的项链,“我本来以为起码是十八K的,还挺高兴,结果去一鉴定,原来是包金的,只值几十块钱,”她扁扁嘴,“他们把我当小孩子骗呢。也不算算,请个模特儿要花多少钱。”



“你见过他父母了?”



“何止见过,还跟他们一起拍广告呢,”允嘉叹口气,“那家人真小气,三分钟的广告,一个模特都不肯请,拉着家里的七大姑八大姨上阵,一个个长得丑八怪一样,我替她们化妆、挑衣服、跑腿,搞了半天才落到这么一条项链。不过话说回来,” 她眯起眼睛,歪着头,“对儿子倒是很大方的,也就这点好处了。”




   
“你妈很担心你。”鉴成想起后妈忧心忡忡的样子。



“我妈?”允嘉把最后一口圣代送进嘴里,缩起两腮,过了一会儿,幽幽地说,“老实说,我还担心她呢。”



她抬头看看窗外,“我觉得她最好快点再找个人。我妈你也知道的,又怕苦又好面子,加上自己又没什么本事…”她转过头来白了鉴成一眼,“都是让你爸给宠出来的。”



允嘉的话说得有道理,口气却实在有点好笑,仿佛讲的不是自己的妈,而是女儿。



“上次她来探我的口气,我就跟她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无所谓,反正我已经当过一次拖油瓶,不会当第二次。不过你真要想再找一个最好趁早,还有,把人看准一点,省得以后再折腾。”



“你这么跟你妈说话?”



“嗯,”允嘉点点头,良久,笑笑,“气得我妈一个劲骂我黑良心。不过,我讲的都是真心话啊。”她转过头来,神情里反而透着几分得意。



鉴成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你还是先管好自己吧,无论如何,还有两年,先顺顺当当毕业了再说。”



允嘉收起餐盘里的东西,摸摸肚子,又带点江湖气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我自己心里有数的。对了 —–”她突然想起什么,“鉴成哥哥,我也找到了一份工作,是一个同学的爸介绍的,在一家饭店的酒吧里调酒,一晚上二十块钱,不过有小费,是不是很酷?”她神采奕奕地看着他。



“你会调酒吗?” 他怀疑地看着她。

“不会可以学啊,”她干脆地说,“我跟老板说先给他白干三个星期,等学会了再拿工资。我听说经常有演艺圈的人去那家饭店吃饭,说不定运气一好就被哪个大导演看中了呢。”她半眯起眼睛,脸上带点陶醉的样子,突然又把眼睛睁圆了,咧嘴一笑,“鉴成哥哥,你放心,哪天我出了名,一定不会不认你的。”

“想得美。”鉴成看着她的样子,笑起来,伸出手去刮刮她的鼻子。他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翘起的鼻尖,传过来一阵温润的感觉,两个人一起愣住了。



这个动作小时候他常常做的,允嘉乖的时候轻一点,不乖的时候就稍微重一点。无论轻重,他都很喜欢看允嘉微皱眉头、耸起鼻子、咧开小嘴嘻皮笑脸的样子。有时候允嘉高兴了,甚至会把鼻子凑过来让他刮,他就趁机多刮几下,一面说着“鼻子塌了,塌了噢”。



好几年没有刮她鼻子了,他自己也想不到今天怎么会又突然伸出手去。还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动作,隔了时间,骤然生涩起来,从前的片段一旦涌上心头,竟然有种“往事不堪回首”的感觉。



他们也曾经有过快乐的时光。谁想得到,当年的一对拖油瓶,如今变成茫茫大海里两只漂流瓶,不知道命运会把自己推到哪里去。



但有一点毫无疑问,他和她之间,始终存在着一些东西,使得彼此无论走开多远,都成不了路人。



允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笑笑,站起身来,“我该走了。”一面端着盘子要往废物箱边走。



“啊,你—你走好。”他也对允嘉笑笑,送她出门,看着她往对街的公共汽车站走去。



今天本来是想好好跟她谈谈,结果该说的好像都没说。他手指上还残留着刚才刮允嘉鼻子的温润感觉。他提醒自己:以后要记着,不能再刮她鼻子了。这么想着,心里竟莫名其妙地难过起来:这可能是这辈子最后一次刮她的鼻子了吧。



那个周末,他去向晓欧的学校看她,正赶上她发烧躺在床上,加上心情不好。原来,英语专业考试分数出来,向晓欧差了一分没得到优秀,估计也就拿不到那个学期的一等奖学金了。



女生宿舍通常不放男生进去,向晓欧生病情况特殊,加上许鉴成和舍监磨了半天牙、左保证右保证绝对不看不该看的东西才被特许进去。其实怎么保证都没用,“不该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他只能装做没看见,摆出一副泰然的样子检阅一条胸罩排成的长龙,再从走廊里晾满的内裤下面经过。



向晓欧在传呼机里听见他上去,已经坐了起来,半靠在床上,用手把头发拢到脑后,因为发烧,两腮微红,一脸疲惫的神态。



她睡上铺,看见许鉴成走进来,微笑了一下,“不是叫你不用上来的吗?”声音沙哑着。



“没关系,我这么远跑来,总得看看你,”他走到床边,把一盒草珊瑚递给她,“好点了没有?”前一天跟向晓欧通电话,她喉咙哑得几乎连话也讲不出来,他一直挺担心。



向晓欧把枕头竖起来放在背后,“吃过药,已经好多了,就是头晕,估计起码要一个星期。”



宿舍里的女同学们看见他来,识相地避了出去,有一个出门前搬了张凳子过来请他坐。



他坐下跟向晓欧聊了几句,随即两个人都发现这样说话很别扭,向晓欧说,“要不我下来吧。”



“不要不要。”许鉴成灵机一动,把凳子搬到床边,站上去,正好同她面对面。



向晓欧床头放着一本半旧的牛津英汉字典,这些日子,她们同学中流行背字典,基本上不是朗文就是韦氏,但向晓欧选择背牛津,因为她素来觉得英国英语比较正统。那本字典横页面上用蓝黑墨水醒目地标出二十六个字母,已经背了一半,M之前的部分被摸得灰黑一片。字典上放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里面夹了支圆珠笔。看得出,她生着病,还在接着背。



“你身体不好,就不要背了。”鉴成柔声劝她。



向晓欧低头摸摸字典暗红色的封面,再抬起头来,眼圈红红的,咬着嘴唇看着他,半天没说话,一脸沮丧。鉴成猜她八成又想起了英语考试失利的事情。他把手轻轻地覆在她的手上,“不要再想了,啊?”



“我们班有七个人考过优秀呢,”向晓欧又低下了头,“其实我一考完就知道听力没做好,想不到会这么差……考试的时候坐得离录音机太远了,窗外还正好有只猫拼命地叫……”



“不差啊,”许鉴成安慰她,“其实我觉得这种考试只要通过,有张证书就可以了。我英语六级考六十四分,拿的证书还不是跟人家考八十四分一样。我还觉得自己考得很合算呢。”



“那是你,”向晓欧半抬起眼皮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多几分总比少几分好吧。”

“能多拿几分当然好,实在拿不到,也别太放在心上。”



“怎么能不放在心上?还关系到奖学金呢。系里今年有个规定,评奖学金时专业考试分数要打进总分,我上学期总分排第二,可这一次分数太低,算进去,肯定拿不到一等奖了。”向晓欧那个系,每年一等奖学金有一千块钱,二等奖就只有五百块。她把眉头越皱越紧,一脸恼火,“索性再考低些也行,就差那么一点点,正好给人家看笑话,以后专业课多了,拿一等奖更不容易。”她用另外一只手用力捶捶床沿,眼看着泪水又要掉下来。



“算了算了,”许鉴成脱口而出,“不就是差五百块钱吗?你又不像我,等钱花。”



向晓欧突然转过头来,看了他好一会儿,眼睛湿漉漉的,眉头依然紧皱,“你怎么光知道钱?”



“不是你先提奖学金的吗?”



“我说的是奖学金,你说的是钱! ”



“那不就是钱吗?”

向晓欧呼了一口气,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瞪他一眼,“奖学金不仅仅就是钱,你懂不懂啊!”



鉴成也有点恼火起来,“你觉得它不仅仅就是钱也可以,反正对我来说,就是几张人民币,拿得到就拿,拿不到就歇,行不行?”他的成绩在班里只是中上游水平,只得过一次某海外侨胞捐赠的教育基金奖,现在看着向晓欧火冒三丈的样子,他反倒庆幸自己不必为此烦恼。



“你……你……”向晓欧脸色越发涨红,半天才挤出一句,“许鉴成,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气?!”



鉴成定定地看着向晓欧愤怒的表情,反应过来后,心里觉得有点滑稽:自己家里的人,他向来都认为爸爸俗气,后妈俗气,赵允嘉俗气;他一直觉得自己跟他们不一样,搞了半天,在向晓欧的眼睛里,他也很俗气。



更加滑稽的是,仔细想想,他真没觉得这样俗气有什么不好。

这么一来,许鉴成反而不想辩解了,把手收回来,交臂撑在床沿上,一言不发地望着向晓欧。



向晓欧眼睛里水汪汪的,眉头交拧在一起,看上去的确是生气的样子。鉴成心里很不好受:今天来的时候,他满心希望能让她开心一点,谁想到开口就是错,越说越错,三句两句把她给惹成这样;照理,错了就错了,他是男的,脸皮一厚,管他谁的错,赔个不是息事宁人也无所谓,但是,她最后一句话上纲上线到“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俗气”,而且脸上实实在在写着鄙视,让他很挂不住,说实话,要道歉也不太容易,难道要他讲“晓欧,我这个人是很俗气,你原谅我吧” ?



他一直很在乎向晓欧怎么看他,却不知道她是这么想的。他心里不由有点凉。



生气时说出来的话,虽不能当真,往往是真心话;也因为是真心话,才越发不能当真,否则岂非自找心寒?



两个人对峙了一会儿,谁也没开口。慢慢的,向晓欧平静下来,眼睛里的火星烧灭了,她把眼光垂下,静默一会儿,自顾自翻开那本牛津字典,找到M的某个词条,又靠回枕头上去,开始默背,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但她显然没背进去,好半天,手指还停留在那一页上。鉴成站在那里,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好看着她背。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傍晚了,屋子里的光线暗下很多。鉴成爬下凳子,走到门边把日光灯开关打开,回头的时候,向晓欧已经又坐了起来,盯着他看。



“噢,我把灯打开。”可灯却没亮。



“是继电器有点问题,要调一下。”向晓欧说着从床上站起来,踩在毯子上,隔着蚊帐捏着日光灯管旁边灰白色的继电器,熟练地转了几转,灯果然“啪啪”两下亮了起来。



向晓欧穿着一条过膝几寸的红白格子睡裤,调灯的时候,鉴成正好对着她的脚。他看着她全神贯注,用力地踮着脚,全身份量都压在上面,几根淡蓝色的筋微微凸现出来,十个脚趾头深深地陷进毯子里去,骤然起了一阵怜惜之情。他回忆起向晓欧的哥说的“晓欧比我聪明,心气也高,我希望她将来比我好”,的确也是,向晓欧待人接物素来四平八稳,有条有理,她身上有那么一股“气”,是他真心钦佩的。



他承认很多地方她比他要出色,也希望她好。这么一想,他有点明白了,向晓欧冲他发火,未必全是责怪他,其中也有对自己“恨铁不成钢” 的意思。



向晓欧转身坐下,许鉴成还愣愣地盯着她的脚。



“唉,你看什么?” 向晓欧不解地问他。



“没什么,”他木木地笑笑,把眼光收回来,“我去把窗子关了吧,挺凉的,你披件衣服吧。”外面天阴下来,看着快下阵雨的样子,一阵阵风从开着的窗户里吹进来。



等他小心地把窗户关上,搭锁闭严,转身回来,正看见向晓欧斜靠在床柱子上,一手扳着床铺上的横杠,苍白的脸上透出点红晕,刚才的淡漠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换成一种柔弱无助的眼光看着他,“鉴成,你在生气吗?” 口气可怜巴巴的。



鉴成被她的神色怔了一下,他看看她,笑笑,“没有。我没生气。”



“真的没生气?”



“真的没有。”



“你知道刚才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在想,今天你要是不来看我,就不会有人来看我,”晓欧伸过手来,抓住他的手,“你不要生我气。”



他握著她的手,“我没生气。”



“你真的不要生气。”



“我真的没生气。”



向晓欧这才放下心似的,神色轻松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擦擦眼睛,再对着他微笑。



他也对着她微笑,越发觉得自己要好好地对待她。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向晓欧说,“鉴成,你下个决心把烟戒了吧。”

他一惊,“我—,我没在抽啊。”



“不信,我鼻子很尖的,我哥抽烟,其实我也知道,就是没戳穿他,真不知道你们男生怎么会喜欢抽烟。”



“我,我真的基本上不抽。” 他陪着笑脸。



“随便你,反正抽烟有百害无一益,我讲最后一遍,听不听随便你。”向晓欧噘起嘴。



那天,他答应向晓欧认真考虑戒烟。回到学校,他狠狠心,买了一包“健牌”。还从没抽过“健牌”,也抽他一回,然后开始戒烟。“健牌” 比较贵,所以要省着点,一天抽一支。



第二天星期天,傍晚,赵允嘉突然跑来,一见他,如释重负,“谢天谢地,你果然没去上班!我记得上次你跟我说过每星期二四五六夜里上班,又怕记错了,”一面说着,一面从身上斜背的一个小巧的黑色人造革皮包里抽出一本书,“鉴成哥哥,帮我一个忙。”



那是一本有关鸡尾酒的书,印得十分漂亮,里面讲解了鸡尾酒的由来和各种酒杯及工具,还有三十多种常见鸡尾酒的调法,不过是英文版的。



“昨天我去酒吧上班了,”允嘉的口气里带着点自豪,“真开眼界,还是第一次看见那么多酒唉,还统统都是外国酒,”她一边说一边起劲地用两手比划,“他们的酒柜有这么长、这么高,光威士忌就有六种…不,七种,好像比七种还多……”她再低下头看看书,“这本书是我们老板从香港买回来的,借给我学,可我就是看不懂,今天查了一下午字典才看明白几页,太慢了。哼,钱正老跟我说他外语好,又懂英语又懂日语,什么他们家饭店来了外国人都是他去接待,上次我专门去看他怎么接待,都是吹牛的,他接待什么呀,就是见了美国人说Everybody eat slowly,见了日本人说‘米那桑咪西咪西咪西咪西’。鉴成哥哥,” 她讨好地笑着,“要不,你替我看看,然后把中文念给我听,我再抄下来,好不好?”



“我替你看?”

鉴成端详一下那本书的厚度,有点为难。尽管书不过三十二开,插图还占去一半,但也有八九十页。但允嘉满脸堆笑,口气容不得他拒绝,“马马虎虎看一看大致意思就行了。你帮这个忙,大恩大德我永世不忘。再说,你也可以多学点英语啊,这可是正宗的原版书,一般情况下你看得到吗?”



“帮帮忙,我要学英语也用不着学什么酒里加几盎司菠萝汁。”他笑起来。



“现在用不着,说不定以后哪天就用得上啊,不是有句话说书到用时才不够嘛,”允嘉反而教训起他来,“还有,‘菠萝’太土了,要说‘凤梨’,知道吗?”



“现在明白学好英语的重要性了吧?”



“太明白了,那我们就一起学,好不好?”她顺着杆嘻皮笑脸地爬了上来。



他们找了一间人少的教室,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允嘉又拿出一个笔记本,上面已经像模像样地抄了一页,大多和调酒有关,也有一些关于酒吧礼仪的。



鉴成指着一行“杯底唔能养金鱼” 好奇地问,“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台湾话里‘干杯’的意思,广东话里说‘饮胜’,英语里是Bottom up,日语最简单,就是‘干杯’,都是昨天跟酒保学的。”允嘉有板有眼地说。



他们开始“学英语”,鉴成一页页把鸡尾酒的调料、调法和典故边看边轻轻地念出来,允嘉就认认真真地往笔记本上抄。旁人乍一看,还真会以为他们是在背单词。那些纷繁的酒名他也大多是头一次看到,很多念也念不出来,但允嘉说没有关系,她正好可以留着英文,然后再跟酒瓶上的标签对。



“这样学得更快。”她对着笔记本,点点头说。



他们从Angel’s Kiss 、Pina Colada 、Long Island Icetea、Whisky Sour、Campari Soda 一路看到Pink Lady,鉴成翻出那页下面的一行小字:“这种酒以Gin为本,有果香,比较适合女士饮用。”

“等等,等等,” 允嘉抄着,突然想起什么,“鸡尾酒也分男女?”



他想了想,抓抓脑袋,“应该吧,你看,像这一杯,粉红兮兮,还有这一杯,五颜六色,不收钱我都不好意思喝。”



“嗯,”允嘉想了想,“那你帮我留心哪些酒是女人喝的,”她一边说一边在Pink Lady旁边重重打了个圈,“女人喝的可以慢慢再学,去酒吧的一般都是男人,先把男人喝的酒学好。”



“那要是男人带个女人去呢?” 他笑着逗她。

“无所谓,反正结帐的还是男人,”允嘉干脆地说,眼珠一转,也笑了起来,“不对,不能说‘结帐’ ,应该说‘埋–单–’ 。”



到九点钟教学楼关灯时,他们成果斐然,已经看完一大半,只剩下十页不到了。



他们走出教学楼,找了一盏比较僻静的路灯,坐在人行道上,接着往下看。等把最后十页看完,允嘉翻翻已经用去一半的笔记本,合起来,小心地放进包里,开心地笑起来,“这下可好,明天开始我就去熟悉这些名字,他们说等我把酒都认得了,就开始教我调酒。”



鉴成看着她的样子,也笑了,“我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你这么用功呢。”



“当然啦,有钱赚啊,很多的 —”允嘉起劲了,“别看工资只有二十块一天,运气好的时候小费可高了,我昨天就亲眼看见一个日本人灌饱黄汤一给就是一百块钱,更妙的是,你猜怎么样,他转身就忘记了,又拿出一百块钱来,我在旁边都看得羡慕死了,”她拖长了声调,语气里带着感叹,“有钱真是好啊,”随后开始算账,“我每个星期上三天班,往少里算,假如每天平均五十块钱小费,加上基本工资,一个星期两百一十块钱,那一个月就是八百四十块钱…”她转过身来,激动地扯扯他的衣袖,“八百四十块钱,八百四十块钱唉! ”



“听见了,八百四十块钱。”



允嘉放开他的衣袖,抱着包,微仰起头看着天空,“等拿到工资,我要去买一条真维斯牛仔裤,直筒的那种,”她看看鉴成,一脸遗憾,“可惜他们只要女的,否则你跟我一起去学调酒,比在肯德基挣钱多多了,不过,以后你要是缺钱花,尽管跟我讲,”信誓旦旦完了,眼睛一转,又立刻补上一句,“我借给你。”



鉴成忍不住笑起来,“才借给我啊?”



“嗯。”她抿着嘴角点点头。



他摇摇头,“我们家把你养大,你就这么知恩图报的?真是没良心。”



“借给你已经很好了,你找人家去借借看,”她叫起来,“什么你们家把我养大,我又不是捡来的,再说这也是我的血汗钱啊,再说你是男的我是女的,怎么好意思跟我要钱,”说着说着自己也觉得可笑,“扑哧”一声,又重重地来了一个“再说”,“再说,还没挣到手呢。”



允嘉的眼睛映着橙红色的灯光闪闪发亮,头发换成个中分的发型,一把高高地扎在脑后,跟着她的动作微微摆动,脸上没怎么化妆,看着十足高中生的样子,说话时眉宇之间带着股夹杂稚气的一本正经。



夏天快来,蚊子已经很多了,聚在路灯下面一圈一圈地飞。没一会儿工夫,鉴成已经被叮了两个包,他一面赶蚊子一面嘱咐允嘉小心。



“没关系的,从小只要你坐在我旁边,蚊子就光叮你,不会来叮我。”



“真的?” 他将信将疑。



“等着看好了,下一只蚊子来的时候,我们一起把手伸出去,看它叮谁。”



一只蚊子施施然飞来,他们一同伸出手臂。那只蚊子或许原本怀着“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的心理准备,却没料到“热腾腾的猪手面就放在眼前”,而且居然不是一碗,是两碗,反而迟疑起来,姿势优美地徘徊许久,终于降落在许鉴成的手臂上。



“怎么样?”允嘉欢呼起来。



鉴成拍死蚊子,“我怎么以前没注意到?”



允嘉看看他,顿了一下,鼻子里“哼”了一声,指指他的鼻子,“你眼睛那么大,怎么会注意。”



“我眼睛再大也没你的大,”他看看手表,快十点钟了,“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我跟钱正说好,他十一点到校门口来接我。”



“要不打个电话叫他早点来吧?”



“算了,”允嘉看看自己的表,又看看他,“我估计他现在肯定在打游戏,拉他出来说不定会不高兴。反正才一个小时,我就在这儿等,你陪我说说话吧。”



“好啊,”鉴成说着,把手里的英汉字典放回书包里去,未及把拉链拉上,允嘉已经看见里面“健牌”的白盒子,一伸手抽出来,“哇,果然是香烟,啧啧啧啧,”她把眉毛眼睛挤成一堆,盯着许鉴成,挥动手里的烟,“你抽九块八一包的健牌,还跟我装穷?”



“拿来拿来,”他伸手去抢,但允嘉左手转到右手,再右手转到左手,就是不给他,他一着急说了出来,“我就要戒烟了! ”



允嘉愣住了,抓着烟盒子的手停在头顶,但没过几秒钟又醒悟过来,反剪着藏到背后,退后两步,格格地笑起来,“要戒烟了,所以就买索性健牌抽个够?你骗谁呀,这副样子,能戒得掉吗?”



鉴成被她讲得有点窘,等她笑完了,说,“还给我吧。”



她再后退两步,把手藏得牢牢地,摇摇头,“不给。”



“给我。”



“不给,”允嘉神气地摇摇头,“我这是帮你戒烟,为你好。”



“到底给不给?”他板起脸。



“不给,有本事就来拿呀 —–”允嘉做个鬼脸,一面把身上斜背的包带调了一下,看看身后,做出随时准备跑的样子。小时候,爸爸每次出差带什么礼物回来,要是不说明给谁的,允嘉就拣好的挑,而且,什么东西到了她手里,便再也抢不过来。



“你不给就算了,”鉴成无可奈何地叹口气,立刻又警醒起来,“喂,你留着香烟干什么?”

“好玩。” 她一面说,一面把香烟收进了包里。



他们又在路灯下的人行道边坐下。鉴成问,“你没抽烟吧?”他开始怀疑这点,回想一下,确实没有在允嘉身上闻到过烟味,但也难说,她经常抹得香喷喷的,什么味道都盖住了。



允嘉“嗤”了一声,“哪有女人抽健牌的?又不好抽样子又难看。上次在酒吧,我看见两个台湾女人抽一种很细的、长长的香烟,夹在手上,姿势好看得—,好看得我说都说不出来,可惜不知道她们抽的是哪一种烟。”



“要知道干什么?”鉴成沉着脸问。



“不干什么,就是知道知道,”她看看他,嘟起嘴,“你怎么这样,只许自己放火,不许人家点灯。”



“那个— 你那个什么钱正,他抽烟吗?”

允嘉摇摇头,“他爸不许。说也奇怪,他爸自己是个烟筒,却规定儿子一定不能抽烟,有一次他跟人家一起抽了两根,让他爸闻出来,扇了一顿耳光,以后就再也不敢了,”讲到这里,她转头看看他,停顿一下,轻轻地笑了笑,低下头,“鉴成哥哥,我想,要是你爸在这里,估计他也不会让你抽烟的吧。”



“我爸 — ”允嘉的话让鉴成想起了爸爸。爸爸从前一天一包万宝路;高兴了花钱如流水给家里添这买那;被人家骂成暴发户自己还得意“娘的,什么人怕出名猪怕壮,我就是要壮,不,我就是要出名,哪能啦”;爸爸最后一次来学校看他时苍凉的背影;现在,也不知道爸爸到底在哪里,日子过得是好是不好,那个年轻女人有没有扔下他,是否还抽得起万宝路,爸爸的烟瘾可够大,也痛下决心戒过,都没戒掉,爸爸爱挂在嘴上的一句话就是“戒烟有啥难,老子都戒过十几次了,平均一年一次”,最后决定“早死就早死,好过憋着”,他没万宝路抽,恐怕真会很难受。他想着想着心里酸起来。



鉴成抬起头,越过路灯光,一天璀灿的星光扑面而来。在城市的晚上,已经难得看见这么闪烁的夜空了。明天天气一定特别好。



他看看身边的允嘉,她也正望着星空,脸色很端正。



“你在想什么?” 他问。



“我在想我妈,”允嘉没看他,幽幽地回答,“你说,我妈会不会真有点苗头?上次她来看我,妆化得很浓,嘴唇还涂成玫瑰红,其实她的年纪已经不适合那个颜色了,我都没好意思跟她说。”



“你不是说过无所谓吗?”

“我是无所谓,就是怕我妈再吃亏,”她沉默一会儿,突然笑了出来,“你说天上那些星星如果都是钻石,一颗有没有三克拉?”



“岂止三克拉,砸下来地球都没影了。”



允嘉笑笑,指指头顶的北斗七星,“有一次我在一家商店看见一个别针,就是镶成那个形状,挺好看的。”



鉴成突然想起高考后那次在阳台上同允嘉的对话,“还记不记得,那次你叫我对北斗星许愿的事情?”

允嘉想了想,点点头,“你许的是考上大学,对吧?”她歪起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看他,“看来那颗星星还挺灵的。”

“那你也许一个吧。”



“只能许一个吗?”

“我那时候就只许了一个。”



允嘉点点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又张开,冲他笑笑,“好了。”



“许的什么?”



“我许的愿,干嘛要告诉你?”

“我那时候可是一许完就告诉你的。”

“你告诉我又不等于我一定要告诉你。”



“不告诉我,当心愿不灵噢。”



“乌鸦嘴,有这么说话的吗?” 允嘉瞪他一眼。



“不会是快点当上餐馆小老板娘之类的吧?”



“就不告诉你,”允嘉笑着瞪他一眼,看看表,“快十一点了,我该走了,”说着又从包里拿出烟,递给他,“拿去吧,否则我看你会心疼死那九块八毛钱。老实说,是她要你戒烟的吧?”



鉴成正要伸手去接烟,冷不防允嘉又把它收到脑后,“是不是?”



他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是的。”



允嘉这才把烟递过来,一面笑着瞪他一眼,“你可真是听话。”



他脸红了,“她已经讲过好多次了。”



鉴成把允嘉送到校门口,一辆摩托车已经停在路边,一个高挑魁梧的少年斜靠在车边,一手拎着一个头盔,一手把一串钥匙往半空中上下抛着玩,摩托车坐凳上还放着另外一个头盔。他认出那是钱正。钱正把头发剪短了一些,穿件普普通通的春秋夹克衫配牛仔裤,斜背着个牛仔包,看上去规矩很多。



“喂—–”允嘉喊了一声,钱正转过头来,立刻收住钥匙,笑了笑,端着头盔朝他们走来,冲他热热乎乎地叫了声“许大哥”,用丁力刚从乡下出来时看“文哥”的神情高山仰止地注视着他,一迭连声地道歉,“上次实在是误会,许大哥大人不计小人过,大人不计小人过,唉,我要早知道你是……”或许是由于赵允嘉的关系爱屋及乌,加上没了身边那帮党羽,钱正的口气极其诚恳,同当天那个邀请他出去“练练”的混帐小子判若两人,许鉴成原本心里很反感,但架不住他一脸笑容,加上近距离仔细看看,其实他人长得挺端正,不装腔作势的话,不过也就是个二十岁的清秀少年。



他这么想着,允嘉已经跳到钱正身边,抢白了他两句,“说什么都没用,我哥刚才还问我你进过几次少教所。”



钱正脸上的笑容收拢起来,“许大哥,我可没进去过,一次都没有,真的没有,这个你可以放心,”一面转头问允嘉,“你怎么说的?”



许鉴成反而被他逗笑了,“听她瞎说,我根本没问。”



钱正这才放下心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又看看鉴成身后的学校,没话找话地讨好他,“许大哥真厉害,读的是名牌大学噢。”



鉴成只好笑笑。



“对了,”钱正拉开书包拉链,从里面夹层翻出一本印刷精美的小册子,恭恭敬敬地递给鉴成,“刚想起来,有件事想麻烦许大哥一下,这是我们家饭店新印的菜单,我爸说现在外宾多了,要印英文,叫我翻译,这是刚印出来的样本,能不能请许大哥帮着看一下?”然后又抓抓头发,“我英语不大好,你觉得哪里要改就随便改吧。”



鉴成在一看封面,印成紫红色龙凤帖式样,很气派,也颇为风雅,上面第一行烫金隶书“王中王酒家”,他觉得可笑,好端端的饭店怎么名字起得跟话梅一样,再一看下面,赫然印着两行英文,第一行是King of the Middle King,第二行是Wine Family,越发忍俊不禁,心想这岂止是英语不大好的问题。



“好啊,”赵允嘉插进来,“你们家的人个个都是精屁虫,抓我的差不算,现在连我哥的油也要揩?”



“才不呢,那是我妈才小气,”钱正有点委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大小的纸,是他们饭店的名片,他用圆珠笔在店名下写上“客户接待”几个字,然后鬼画符般勾了几道,仿佛是他的大名,塞进他手里,“欢迎许大哥去吃饭,什么时候都行,随便带几个人,只要把这个给领班,就不用结帐了,”看看鉴成的神色,又重申一下,“尽管拣贵的点。”



鉴成执意推辞,钱正当然不肯,口口声声“许大哥愿意替我们修改菜单就是帮了大忙,这是应该的,应该的”,允嘉也在旁边帮他说话,“收下吧,鉴成哥哥,那个菜单他们要拿到翻译社去,起码也得花几十块钱一页。”弄得他原本想推脱改菜单的差事都不好意思开口了。



鉴成望着钱正的摩托车带着赵允嘉绝尘而去,车尾喷起一股白烟,一转眼就到了前面一个红绿灯停下。两个人都戴着大大的头盔,允嘉一双手臂抱着钱正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背上,脚搭在摩托车的排气管上。钱正转过头来跟她说了一句什么,她伸手捶捶他的肩膀,透过背影仿佛能看见她在微笑。很登对的一双小情侣。



他看得出神了,曾几何时,允嘉是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穿了平脚短裤,一双脚不听话地踮在地上划来划去。那时候,他老担心她把脚卷进车轮的钢丝里,她总是喜欢用手拉着他裤腰上束皮带的扣环,如果他把书包背在身后,她还会偷偷拉开书包看里面有没有最新的杂志。



那样的日子,真是一去不复返了。仔细想想,并没有太多可留恋,可是,再仔细想想,又总有那么一点什么,让他有点不舍。



今天的健牌还没抽。他坐在操场上的看台上抽了两根,抽着抽着咳嗽起来。健牌果然很冲。



他拿出那张可以去好好吃一顿的卡片,在香烟的明灭中轻轻地把它撕掉扔下看台。钱正比想像中的要好,年纪不大,待人接物挺像样,也不抽烟,这是好事,要是能改掉那股江湖气,应该说是个不错的小伙子。然而,再好,他心里总不是味道。



或许,天下当哥哥的都把自己妹妹当宝贝吧。



可是,向晓欧的哥哥曾经拍拍他的肩膀说“我挺喜欢你的”,这句话,要他对着钱正去说,他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



过后就是各门课的期末考试,考试结束后,鉴成花了一个星期把菜单修改好,还专门拿去给向晓欧看了看。他想来想去,索性把“王中王”意译成Emperor’s Palace,虽然很是牵强,无论如何比King of Middle King更像英语一点。向晓欧笑着说“怎么听着好像皇帝的新衣”,左想右想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一扔笔,摇摇头,“这些人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向晓欧的暑假作业当中有一项要求写一篇关于西方文化的作文,有小论文的味道,她一直在收集材料,就是决定不下来写什么,音乐美术电影都是常见的题材,很多同学也会去写,她想写比较新鲜的。她听说许鉴成替赵允嘉翻过一本有关鸡尾酒的书,灵机一动,觉得这应该是个不错的题材,便求鉴成把那本书再借来给她看看。



鉴成给允嘉打了个电话,是同学接的,说她不在,让他打呼机。他没想到,允嘉居然已经有了呼机。



允嘉很快回电,背景是悠扬的轻音乐。



“什么呀,我才买不起呢,”被问及呼机,允嘉格格地笑着,“是钱正的,他爸最近买了个新的手机,就把旧手机给了他,他呢,就把呼机给我用啦,月费在他们家餐馆报。这其实也是为了他自己,这样,就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我了。”



鉴成告诉她菜单已经翻好,另外向她借那本鸡尾酒的教材,说是向晓欧想借了去参考。



允嘉在电话那头“嗯”了几声,不太情愿的样子,“我们酒吧的书不能随便外借的,这可是专门从香港带回来的,外头根本买不到,万一弄坏了怎么办?她赔得起吗?”她把“香港”说得重重的,言下之意,万一弄坏了,你去香港给我买一本回来?



“不会不会,我保证不会弄坏,好不好?”

“我怎么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拿去做参考,要是拿到别的酒吧给人家学了,我会被炒鱿鱼的。”允嘉讲得煞有介事,鉴成笑起来,“我对天发誓向晓欧绝对不是什么商业间谍,行了吧?再说,她也从头到尾认认真真地把菜单看了一遍呢。”



允嘉又“嗯”了几声,这才松口,“那你现在就到我酒吧来拿吧,XX酒店五楼,过了喷泉,倒数第二家,叫‘嘉年华’。”



允嘉工作的酒吧在一家豪华的星级酒店里,那家酒店以“三多”闻名:台商多,二奶多,野鸡多。台商需要娱乐场所,野鸡需要工作环境,二奶在不受宠幸的日子里也需要地方排遣寂寞或另觅高枝,允嘉的老板一咬牙花了巨额租下这个场地开酒吧,看着像“冲头”,其实是英明之举,果然,没出一年,业务越来越好,一个酒保已经不够,就又找了允嘉来帮忙,加上她是小女孩,比较招人喜欢。



鉴成转了两趟车到那家酒店的时候,是傍晚六点多钟,身上的衣服差不多都被汗湿了。走进去,中央空调的冷风“嗖”地把他的衬衫贴上了皮肤,让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他搭电梯上了五楼,按照允嘉的吩咐,走过喷泉和一排礼品店,到了一家日本式布置的门面前,门帘上挂了一个风铃,旁边挑着一个小小的红灯笼,上面写着“嘉年华”几个楷体字。



推门进去,一阵笑声传来,角落的一排沙发里坐了几个男人,允嘉穿着白衬衫黑马夹的制服,正在跟其中一个说笑,“陈先生啊,您看上去就是那种很朴实、很随和的男人,特别让人放心。”听者好像挺受用的样子。



鉴成好奇地看看,不由佩服起允嘉花腐朽为神气的本事,她没说错,那位陈先生的确看着很朴实、很随和,朴实随和到如果不掏出几张分,应该没有哪个女人会多去看他一眼。



陈先生朴实归朴实,脸皮端的不薄,“介个我己己也系芥末认为地啦。”原来是香港同胞,其他几个人哄笑着打趣他几句,赵允嘉趁机提议开一瓶红酒,“现在开,让酒醒一醒,等会儿王小姐来了正好可以喝。”



允嘉一转身看见他,笑着招呼,“鉴成哥哥,这么快啊。”



他跟着允嘉走到吧台边。那是他第一次进酒吧,被架子上长的方的圆的、贴着各色洋文标签、本身看着就像艺术品的酒瓶,还有一排排吊在半空中被灯光照得晶莹璀灿的酒杯炫得眼晕。他开始理解允嘉当初说起酒吧来大惊小怪的神情了。



“就你一个人吗?”他把翻译好的菜单递给允嘉,好奇地看了看四周。他记得允嘉说过另外还有一个酒保的。



“小马七点才来上班,”允嘉把手里的小本子扯下一页写着什么东西的往墙上的小夹子一夹,“我们四点开门,但一般七点钟后才真正开始忙。这次老板招我进来,给他加了工资,却把工时减掉三个钟头,算起来他反而吃大亏了。”她摇摇头,“我们老板实在太精了,小马先前不知道,对我挺好的,后来知

道了,气得差点吐血,也没办法,就什么也不肯教我了,我好些东西都是自己学的呢。”她眨眨眼睛,“这几天我看他一直心不在焉,好像想跳槽,跳吧跳吧,反正我也学得差不多了,他要是走了,小费也不用平分。”



允嘉说,“我先把酒开了。”她麻利地打开一瓶红酒,小心翼翼地把酒注入一个精致细巧的长三角型瓶子。



“这玻璃瓶干什么用的?” 他好奇地问。



允嘉笑着白他一眼,“才不是玻璃瓶,是水晶的,叫‘第康特’ ,好的葡萄酒要先这样滤掉渣,放在里面醒两个钟头再喝,味道就更香了,你知道这瓶酒多少钱吗?”



他摇摇头。



允嘉一扬眉毛报出个数字,鉴成吓了一大跳,“这么贵?不是宰人吗?”



“反正他们个个都肥得很,不宰他们宰谁,”她压低声音,“刚才我说的那个什么‘王小姐’,其实就是只鸡,当然是比较高级的那种,长得很漂亮,听说也上过大学呢,这帮肥佬最近好像都很迷她。”



鉴成看着允嘉干活的举动,一切得心应手,仿佛她已经在那里干了很久。她的脸色在灯光下安闲自在,配着黑白的制服,一副小大人的味道。



允嘉倒完酒,在一块餐布上擦擦手,把柜台下小冰箱上的两本书递给鉴成,“给你。一个星期够吧?我们老板全家去庐山玩了,下星期回来。这本大的旧了一点,是我在一个柜子里找到的,不过我一个字也看不懂。”



“够了够了。”他看看那两本书,一本就是上次的调酒教材,另一本开面大一点,内容更详细,有鸡尾酒由来、调酒学介绍,还有一些有趣的逸事。



“太好了,”他感激地说,“我替向晓欧谢谢你。”



“你替她谢,我就不借给你了,”她笑着指指吧台前的高凳子,“坐啊,趁现在没什么人,我给你调杯酒。”



他去坐下,一会儿功夫,允嘉果然端了一杯酒过来,放在他面前。那杯酒底色蔚蓝,上面却浮起一层透亮的金黄色,丝丝入扣地嵌入蓝色中,杯缘漂着一朵小小的干玫瑰花。整杯酒颜色很漂亮,让人都有点不忍心下口。



“这是什么酒?”



允嘉站在吧台里面,两手托着腮帮,笑眯眯地看着他,神情有点得意,“是我自己发明的,叫‘小王子’,蓝颜色是天空,黄颜色是小王子的头发在天空里飞,像不像?”



允嘉告诉他,那种酒原名叫“无法实现的梦想”,成分复杂,也很难调,“我怎么试都调不好,索性就单用了里面蓝颜色的柑桂酒和黄颜色的香露酒调,味道也很好。你喝喝看。”



鉴成喝了一口,果然酸甜适中,清凉可口。他再喝一口,由衷地称赞,“真好喝。”



允嘉嘻嘻笑着,一眼瞄到门口进来几个客人,立刻迎过去招呼他们。那几个人看打扮像是外资企业的高档假洋鬼子在这里出差,点了各自喜欢的饮料,坐在吧台边晃荡着腿聊起天来,内容天南地北,从中国加入世贸后航空业的前景到谁从前老板的弟弟牛逼得紧考了GMAT八月就要去法国巴黎读MBA到去美国出差应该带什么牌子的香水回来送人再到昨天夜里泡的小妞味道如何,特点是能开英文则开英文,英文实在搭不够方才心不甘情不愿嵌两个中文字进去,完了还不忘加一个后缀 “You know what I mean? ” 来弥补一下,确保对方能听得懂自己的母语。



“张さん,”允嘉上完一圈酒,对着个异常安静、一个劲抽烟的假洋鬼子嗲嗲地叫了一声,“你下次什么时候再去日本啊?”



姓张的假日本原本在铺天盖地的英文中插不进话有点郁闷,酒吧小妹同他搭话,聊胜于无,仔细一看,小妹还颇有几分姿色,眼睛一爽,高兴起来,一扫脸上晦气,“哈伊,再过两个月吧。你怎么知道…”



允嘉把一个烟缸递到他面前,又甜甜一笑,“上次你同小马聊天,我听见的啊,你不是还替他女朋友带了一支CD唇膏回来的吗?”



“啊—–”张鬼子恍然大悟,使劲点点头,展开电视上织田裕二的招牌笑容,“你记性真好,真好。”



“张さん,”允嘉这才切入正题,“那你下次去日本,也帮我带一支回来,好不好?我就要小马女朋友那一支的颜色,不过,要正宗CD的噢。当日牌价给你人民币,好不好?”



张鬼子听说有求于他,尾巴高翘,油嘴滑舌起来,“唉,小意思,小意思啦,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开口,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对了,小姐贵姓?”



“我叫Jessica,”允嘉边说边抛个媚眼,“那就一言为定啦,多摩,阿里嘎多。”她收下张鬼子的名片,抄了手机号码,就转身招呼别人去了。



鉴成看着允嘉游刃有余地周旋于一群男人中间,突然想起小时候,她跟爸爸出去应酬,也是这个样子。她好像天生在这个方面长了根筋。



张鬼子倒是有点于心不甘起来,过一会,又叫住她搭讪,“Jessica,不如–请你喝一杯?”



允嘉回眸一笑,“对不起,我们老板规定不许喝酒,怕喝醉了调不好酒。”



“那,什么时候我请你喝杯咖啡?”



“张さん,已经那么麻烦你了,怎么好意思还让你破费?”



“哪里哪里,一回生,两回熟,交个朋友嘛。”



“那,真要是朋友的话,”允嘉眼睛一眨,压低声音,“不如,张さん你就多给点小费吧?老实说,我家里条件不好,父母双下岗,加起来工资才四百块,吃饭都不够,我来这里打工的钱要供我哥上大学,还要自己交学费。唉 —我还不敢说我是在酒吧干活,否则我爸会打死我的……你就当捐助希望工程吧……”允嘉说着还可怜巴巴地低下头,仿佛刚才的话句句都是真的。鉴成险些让酒呛到喉咙,料不到允嘉居然这么赤裸裸地跟人家要钱,而且毫不犹豫把他说成个吃软饭的。



那段苦大仇深断了小鬼子的邪念,反而生起一股怜惜之情,多喝几杯后也顾不上去细想肩负家庭重任的酒吧小妹何以有闲钱买CD唇膏,他二话不说就掏出一张五十块塞到空酒杯底下。允嘉再“多摩阿里噶多”几番谢过,转身朝鉴成飞快地眨眨眼睛,不无得意地笑笑。



鉴成冷冷地看着允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赵允嘉的谎话,已经说得同真话差不多了。如果不是同她一起长大,连他也分辨不出来。



他趁允嘉空一点的时候,把喝完的酒杯还给她,说,“我走了。”



“不再坐一会?” 允嘉看看他。



他勉强地笑笑,“不了。你忙吧。”



鉴成把书送到向家,然后回到自己家。那天晚上,他躺在那间太阳西晒的亭子间床上,一股股热浪透过草席蒸笼一般包裹着他全身上下每一个毛孔,一会儿就逼出一阵汗来。背上的汗刺得他生疼,于是翻身过来趴在床上睡。



他心里很难受。刚才看着赵允嘉在别人面前撒谎骗钱,他感觉仿佛让人扇了两记耳光–天晓得那套说辞她已经用过了几次。



他讨厌允嘉那副样子,却又说不上来她应该是什么样子。



后来,他终于忍不住跟向晓欧说起来,向晓欧想了一会,问,“这样下去,她–不会学坏吧?我听说那种地方都很复杂。”



“应该不会,”鉴成说,“她有男朋友的,再说,我看她跟人家打交道,还是有分寸的。”



向晓欧点点头,微微皱起眉头,“不过,那么小年纪就贪钱,总归不大好。”



鉴成无言以对。



今年暑假,汤骥伟一直拖到快七月底、他妈几次打去电话、几乎要拍个“母病危”的电报才回来。回来后打个电话给许鉴成,声音无精打采“哥们,来陪陪我吧”。许鉴成去看他,汤才子四仰八叉躺在床上一遍遍跟着录音机唱“干杯朋友就让那一切成流水,把那往事把那往事当作一场宿醉”,吼得像杀鸡一样。许鉴成一听这歌就明白三分,才子八成碰到感情问题了。



汤骥伟的妈端来杯冰镇绿豆汤给许鉴成,朝儿子翻个白眼,“这副死样做给谁看,没出息,真没出息。”汤骥伟有气无力地抗议,“妈,不要再落井下石了行不行。”



汤骥伟叫许鉴成把门关上,让姜育恒伯伯暂时闭嘴,祥林嫂般“我真傻,真的”喋喋不休半天才讲明究竟 — 他那只小碗的确出状况了。上个寒假返校后没多久,小碗就提出从天天见面减到每周二四六见面,其它时间自己支配,她的理由是要好好学习,准备英语六级考试。



“娘西皮,我他妈傻蛋一样当真了,还帮她到处借考古题,结果你猜怎么着,她泡上别人了!脚踩两只船,踩了足足几个月呢 –娘西皮!”汤骥伟一拍大腿,咬牙切齿地骂。风水轮流转,现在南方的粗口当令。



小碗泡上的是一个法律系男生,用汤骥伟的话来说是“一张马脸” 、“满口喷粪”,但人家专业好,据说一旦通过资格考试,进律

师楼,吃了原告吃被告,接一个案子就是成百上千,更加要紧的是,对方的父亲是学校历史系的一位教授,小碗就是被这点打倒的,她一直梦寐以求将来能考上研究生,然后留在北京,成绩并不太好,所以期望这层关系能帮上忙。



“唉,不知道我爸当初哪根筋搭错偏要我学他妈什么基础物理。”汤骥伟抱怨起来。



许鉴成提醒他,“你不是一直要做第二个李政道的吗?”



“拉倒吧,我现在自己想想都好笑。李政道是那么容易做的?还不如选个实惠点的专业,省得被人看扁 –”他坐起来,抹把汗,伸手抢过许鉴成手里的绿豆汤猛喝两口,“还是你好啊,学国际金融,将来毕业了进外资银行,一个月工资起码几千块。喂,我说哥们,你当初怎么不点拨点拨我呢?” 汤骥伟情场失利,跟着觉得前途一片灰暗,只觉得自己入错了行。



“你们真的完了?” 许鉴成问他。



他无精打采地点点头,从枕头底下拿出一个粉红色的信封,从里头抽出一张卡递给鉴成,“我走的时候,她去车站送我,一张脸像是给我送终,还把马脸也给带去了,站在旁边虎视眈眈,弄得我真想抽丫俩大嘴巴,呐,给我这么一张卡片,就算是彻底完了。他妈的娘西皮!”



许鉴成打开卡片,上面写了一句话,“汤骥伟同学,对不起,我们还是没有缘分。无论如何,感谢你陪我走过一段美好的时光,希望你将来幸福快乐。” 署名是“黄晓婉” 。



“她自己好像还觉得挺浪漫的呢。我差点当场就想跟她说,黄晓婉同学,我心里清楚,我们少的不是缘分,是我汤骥伟少一个当教授的爸,对不起了! 我他妈算是— 算是看穿了…”



小碗和汤骥伟分手,他父母倒是挺高兴,因为双方之前曾经有过一点不大不小的冲突。寒假里,小碗也打过几次电话来,正好碰上他妈接,说话口气随便了一点,也没问伯母好就直截了当“汤骥伟在吗?”弄得汤骥伟的妈心里不大爽快,加上她有个不太好的习惯,偶尔会在分机监听儿子和女朋友的电话,机率和海关开封抽查国际邮件差不多,有一次,天时地利人和,偏好她老人家心血来潮抽查,偏好小碗为了点什么事情发起脾气来,又偏好汤骥伟心情不好硬着脖子同她梗了起来,一来二去小碗脱口而出“小马犊子,我说你妈怎么把你生成这样?”汤骥伟他妈本来听见儿子在女朋友那里吃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下自家四房合一子的“路遥知马力”在人家那里成了“小马犊子”,还居然连自己也兜了进去,火冒三丈,情急之下也忘记了是在“垂帘听政”,对着话筒就叫起来“这位同学啊,你对你自己爸爸妈妈也是这么说话的吗?”小碗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后来他爸听说了,也摇摇头“痴汉畏妇,贤女敬夫”,被他妈狠瞪一眼“谁是她的夫,要她来敬,现在就这样,哪天真的进门,我们都会被她请到马路上去。”



那件事一石激起千层浪,汤骥伟成了矛盾中心,费了好大功夫才把各方面都摆平。不过从此,小碗和汤家父母之间便有了疙瘩,这次分手,不能不说这也是其中一个因素 — 又不是教授,还来教训我?



那天晚上,汤骥伟请客,和许鉴成喝掉了一箱青岛,两个人都红了脸,一人一头倒在许鉴成的小床上,互相闻着对方的脚臭。汤骥伟的脚怎么也伸不直“我他妈是醉了还是怎么的”,许鉴成说“这张床原本就短,我也伸不直”,汤骥伟说,“靠,你这地方真不是人住的”。



两个人趁着酒劲天南海北地吹着。吹了半天,汤骥伟突然问,“你那半个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许鉴成愣了一下,“赵允嘉啊?她……还行吧,”他把赵允嘉的近况报告一下,学习马马虎虎,好歹不用留级,拍了一个广告,演了两回戏,借高年级同学的学生证冒名去应考过一次空姐 —当然没考上,她本来异想天开指望碰到个伯乐弄假成真被破格录取的,可是个子太矮,初试都没进去,最后,“她男朋友家里开餐馆的,条件不错。”说到这里,他突然想起钱正给的那张卡片,心里有点懊悔当初把它给撕了,否则可以请汤骥伟去好好吃一顿。



“你妹妹蛮活络的嘛,”汤骥伟打个酒嗝,口气沧桑起来,“唉,她都有男朋友了。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她跟着我们一起去游泳,有一次呛了几口水,发起火来,拉着我偏要我跟她一起把你按着喝水?”



鉴成笑笑,“当然记得,你还真的跟她一起害我,重色轻友。”他往汤骥伟肩膀上踹了一脚。汤骥伟“哇”地叫了一声,还他一脚,不料正踢在床杠子上,痛得呲牙咧嘴。



“哥们,搬到我们家去住吧,你这儿实在是,实在是太热了,”汤骥伟边擦汗边用右脚揉擦着踢痛的左脚,然后把两只脚小心翼翼地搁回床杠之间,“我爸妈学校今年组织去青岛,下个星期走,半个月才回来,咱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那你怎么不去?”



“一群老头子老太婆,我跟去干嘛?再说,青岛我几年前去过了,就是海,没什么大意思,”汤骥伟兴奋起来,“真的,我们可以搭档打电子游戏,一夜打到天亮都没人管,怎么样?”



“你不失恋了?”



“就是因为失恋才需要分散注意力啊。再说,我爸妈也老叫我跟你学习,学你的什么‘虽处逆境,不偏不弃,自强不息,堪为楷模’。我说楷模啊,你就给个面子,让我好好学习学习,行吧?”汤骥伟学他爸的样冬烘气十足地摇头晃脑。



“我有什么好学的?”许鉴成被他说得笑了。



“哼,他们还叫我跟你妹妹学呢。那次元宵节在我家过夜,我妈本来叫你妹妹跟她一起睡大房间,让我爸跟我一起睡,你妹妹就是不肯,偏要睡客厅的沙发,还说我们家的沙发比她学校里的床舒服多了。我妈这个人吃软不吃硬,这一下好,连她也成我的楷模了,反正他们自己儿子什么也不是,”汤骥伟叹口气,“我他妈算是看穿了—–”话锋一转,“不过,赵允嘉现在倒真是变得挺漂亮的。”



“比你那只碗怎么样?”



“你气我啊?”

汤骥伟再三怂恿,许鉴成还是推掉了,倒不是不动心,而是因为他假期里除去肯德基,还有另外一份工,为一家餐馆送外卖,汤家实在离得太远。



鉴成打工的那家餐馆在几条马路之外,门面不大,装修也一般,靠点菜收入有限,就在外卖上狠下工夫,从早到晚垂直经营,薄利多销,三公里之内的住户只要打电话去订餐再加两块钱就可以送上门。那一带餐馆不少,专做外卖的却只此一家,加上地段特别,他们划定的那“三公里”刚好网罗了无数洗头房按摩院,日夜颠倒的“小姐”们少有自己做饭的,也不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抛头露面自己上饭店,便常常打电话订餐,时间一久,有了一批固定的老客人,老客人再推荐新客人,生意便越做越火,有时候忙起来,许鉴成一送就是十几家,自行车龙头上挂得满满的,后座上还要捆几份。



刚开始当然出过错,也有过不当心几个饭盒一起打翻在地被那些风尘气十足的女人翻白眼,或者厨房里放错样把配料、送了餐却收不到钱烧菜的却死不承认的事情,后来逐渐习惯,人头熟了,也就得心应手起来。



打这份工多劳多得,无论远近,送一家一块五毛,时不时还有点小费。“小姐”们在大佬那里一张分一张分地陪着笑脸拿小费,来之不易,也需要心理补偿,于是找送餐小弟做对象,掂起指甲涂得红橙黄绿青蓝紫的十指掏出一块钱来,像是天大的施舍,“天这么热,拿去买根雪糕吃吧。”他要说“谢谢”;小姐心情不好,也会对他吐吐苦水“生意难做啊,一行有一行的苦处”;偶尔撞上一些膀大腰圆、带龙虎纹身的大哥,倒是颇为爽快,二话不说递给他十块钱“给老子去楼下再买瓶百威来,剩的统统归你”,一瓶百威九块八。



这个时候,他想起汤家爸爸的评价“虽处逆境,不偏不弃,自强不息,堪为楷模”,都不由苦笑 — 真是读书人的天真。



汤骥伟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被父母逼到青岛去了,临行跟他妈嘀咕半天“早知这样,不如索性我直接从北京去青岛跟你们碰头,那么起劲逼我回来干什么”,被他妈又一顿好说“还说呢,我不逼,你会舍得回来?”



向晓欧那个学期期末考试发挥得十分出色,几门基础课在年级里名列前茅,专业课都考了全班第一,所以虽然英语专业考成绩欠佳,综合下来,还是评到了一等奖学金。她把那两本鸡尾酒的书还给许鉴成时,上面托了一张存折,“给你的。”她殷切地看着他微笑。



那是一张五百块钱的工商银行存折,用许鉴成的名字存的。



鉴成有点惊讶地看着她。



向晓欧的脸慢慢地红起来,低下了头,“分给你一半啊。”



“我…我不要,”鉴成立即推辞,要把存折还给她,但向晓欧一定要他收下,“反正我原本就没打算能多拿这五百块钱的。还有,你不是说过你等钱花吗?”

鉴成的脸也红起来,“那…那你们家…”



“放心,我们家也不缺这点钱。我哥刚找到一家外企打工,一个月一千多块呢。”向晓欧坚决地把存折塞进他胸前的口袋,然后仰起头,拍拍他的胳膊,温柔地笑笑,用不容推辞的口气说,“好了,你要还当我是你女朋友的话就拿着。”



“那岂不是,相当于你这个一等奖学金白拿了吗?”他心里很过意不去。



“我早就说过了,我争取奖学金又不是为了钱。”向晓欧嗔了他一句。



鉴成看着她,好半天讲不出话来。向晓欧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洋溢着温情,让他心头涌起一股暖意。



最近,他越来越喜欢去向家了。他喜欢坐在向晓欧写字台对面默默地看她复习功课,喜欢跟向晓欧的母亲和哥哥聊闲天,喜欢跟他们一家人坐在桌边吃饭,甚至喜欢帮向教导洗澡擦身。向教导从前两袖清风,家里一切装饰摆设都很朴素,但那满满几架子新旧参半的书又隐隐透出一股老知识分子家庭特有的气势。他喜欢他们家那种温淡而充实的气氛,让人切身地感觉到有人在认认真真地生活。向晓欧的妈知道他平时靠打工挣生活费,也大大赞扬了一番,说“自古英才出寒家”,他听着,心里却有点涩;向家的人问起他的近况,他也总是报喜不报忧,因为不希望让他们觉得自己差劲。



那是一个他既陌生、又向往的世界。



那天晚上,吃完了饭,向晓欧送他出来,两个人沿着整整齐齐种满法国梧桐的街道往前走,几盏路灯隐在梧桐叶子当中,在地上投下明明暗暗、斑驳陆离的影子,又仿佛一只只眼睛在偷偷地窥看着路人。向晓欧黯然地告诉他,“我爸知道我哥放弃保送研究生的事情了,又哭了一场,我哥回来,险些不让他进门。其实,我哥这样,都是为了我爸,我爸偏偏不领情,”她说着说着,停下脚步,抓住鉴成的手臂唏嘘起来,“我哥这个人,什么事都不肯跟家里人商量,要是早跟我们讲——”



鉴成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想起当天在向晓欧宿舍里,她站在床上拧日光灯继电器的情形 –踮着脚,苍白的脚踝,十个脚趾深深地陷进毯子里去,显得那么无助。



此刻,她单薄的肩膀靠在他胸前,透过衬衫领口可以看见一侧的锁骨随着她的啜泣微动着。



鉴成想起当初向晓欧的哥哥把这个打算告诉他,叮嘱他千万不要跟向晓欧讲,自己一口答应了。现在想来,真不知道是做对了还是错了。



他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蹭着,突然脱口而出,“要不,等毕业,找到工作了,我们就结婚吧。”



向晓欧的肩膀一颤,她猛地抬起头来,两条眉毛缓缓向额头中心挤去,眼睛里满是惊讶。

“你说… 你是说…结婚?”



许鉴成也有点吃惊,刚才心里想着向晓欧实在很不容易,以后一定要善待她,一不留神,“结婚”这两个字就从嘴里溜了出去。



寒假里向大哥找他摊牌,向晓欧并不知情,但他心里明白其中的份量:小子,我可是把妹妹托付给你了。久而久之,不由多想几层。让他庆幸的是,国际金融专业的毕业生历来比较好找工作,过了试用期一般每个月都能挣好几千,但往深里追究,结婚本身就要花很多钱,加上买房子、装修,简直是个无底洞,根本不是靠自己工资能够解决问题的。前辈师兄师姐们也有人毕业没多久就结婚,通常不是双方父母赞助就是把自己累个半死不活还只能勉勉强强凑个还算像样。以鉴成的情况,没有父母可靠,晓欧家里也够呛,说毕了业结婚,其实是很唐突的。难道,难道叫向晓欧跟他一起挤那张脚都伸不直的床吗?这样一想,赵允嘉找个家里万事俱备的男朋友,其实倒是省了很多心。



他明白过这一点来,立刻脸红了,低下头,恨不能把刚才那句话吞回去。



向晓欧把一双手臂慢慢地从许鉴成的怀里抽出来,站开一点,擦擦眼睛,她的一半脸隐在梧桐树叶投下的阴影里,另一半脸颊上印着两道泪痕,眼泡微微地肿起,嘴唇半张半合,欲言又止的样子。



向晓欧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唇边抿起一个淡淡的笑,伸过手来慢慢地扳着他胸口的一颗衬衣钮扣,“你,你瞎说什么呢。我们才多大呀?”语气里却并没有反感,反而透着点撒娇的味道。



鉴成看她这样,才放下心来,看着自己的脚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毕了业,我还打算读研究生的,”向晓欧轻轻地说,“我想过了,像你们这种专业当然早点工作合算,先到先占好位子。我们学外语的,看着也算吃香,其实相当于没有专业,就算进了公司,一般也只能做文秘、助理之类,没什么发展前途。所以我想先去念经济管理方面的研究生,至于其它的…我看,到时候…到时候再考虑吧,你说好不好?”她仰起头来恳切地看着鉴成,早先的沮丧已经不见了,眼睛里闪着光。



鉴成被她一番话说得心服口服。他用力地点点头。



向晓欧高兴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会的。”



鉴成心里却愧疚起来。因为,在刚才的那一个瞬间,他私心里浮起了一阵轻松

–亏得向晓欧有这个打算,否则,要是她说“好,我们毕业了就结婚”,他反而会有些不知所措。那两个字,说出口,只是一股气流,真的要去做,却繁杂许多许多。那意味着一个一生的承诺,里面究竟包含着些什么,说老实话,他心里还并没有底,何况自己的前途还没有着落。



走到路口,他叫向晓欧回去。向晓欧点点头,把他的手紧紧一握,走回几步,又回过头来,看他还站在原处,对他微微一笑,“许鉴成,你,你这个人哪…”话没讲完,她又笑了笑,一转头快步跑了回去。



向晓欧帮他找了一份家教,是教一个外资公司美方管理人员夫人中文,每周一个下午,五十块钱,“比你在肯德基工资高多了,还能趁机练练英语。”他觉得有道理,就决定照她建议的,辞掉肯德基的工作。



那个星期六,他在肯德基最后一次打扫完店堂,结了工资,换回便服,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走出大门,吸一口清凉的夜气,突然发现门口台阶边一天到晚乐呵呵的肯德基老爷爷身边的长椅上有一个女孩子,就趴在椅子上睡着了。他走过去一看,竟然是赵允嘉。



赵允嘉穿着T恤衫牛仔裤,头发随随便便地在脑后扎成一个马尾巴,在店堂斜射出来的灯光下,左臂上靠近手肘的地方很触目的一大块乌青。



鉴成一下愣住了,立刻伸手拍允嘉的肩膀把她摇醒。赵允嘉眼皮动了几下,猛地睁开,伸手去揉眼睛,随着脸上的五官拧了起来,嘴里轻轻地“嘶”了一声,让鉴成更加吃惊的是,她刚才贴着椅子的那面额头上也有一片乌青。



“你怎么了?”鉴成立刻问她。



“我…我,”允嘉低下头,把右手搭在左肩膀上,声音细细的,“我同他打架了。” 她抬起头看看他,又飞快地把头低了下去。



“打架?跟钱正?”



允嘉点点头。

“怎么了?”鉴成弯下身子仔细打量着她,允嘉没有回答,却仿佛逃避他的目光一般把身子缩起来。



允嘉的额头和手臂上各有一大块淤青,右脸颊靠耳边有一块形迹可疑的红印,上嘴唇也有点肿。鉴定看着看着,眉头皱起来,“都是他打的吗?”



“我… 我也打他的。”允嘉闷闷地说。



“为什么?”

允嘉抬起头来,扁了扁嘴,“他喝醉了,发酒疯,我们就打起来了。”



“他想干什么?”

“天晓得他想干什么,就是发神经吧。”允嘉的口气淡淡的,里面夹着一点嘲讽。移开眼光看着马路,虽然已是午夜,因为地段热闹,路上的车子还是不少,一辆辆拖着长长的尾灯光消失在马路的尽头。



这时,突然什么东西在允嘉身边的包里“滴滴滴”响了起来,是她的呼机。她没去理,呼机响了一会儿停下来,没过半分钟却又开始嚣叫。允嘉终于长吐了一口气,伸手去书包里把它拿出来,看也没看屏幕就把里面的电池卸了出来,往口袋里一塞,一伸手却把呼机“嗖”地一声扔到了马路上,差点砸在一辆路过出租车的玻璃上,惹得司机摇下车窗恶狠狠骂了一句“册那”。



鉴成被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回头看允嘉,她却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带点恶作剧的神情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夜半惊魂的司机。刚才的一扔,好像替她出了心头一口恶气。允嘉搓搓手掌,带着轻松的神色,“鉴成哥哥,有地方能让我待一个晚上吗?”



“你不回学校去吗?”

“明天再去,现在太晚了。”



“还是回去吧,周阿姨看不见你,说不定会担心的。”他记得允嘉宿舍门房那个苏北老太太姓周,对她很不错。



“不会,我,”她看看鉴成,“我已经两个多星期没在学校里住了,”然后料到鉴成会问似的,一股脑儿统统说出来,“我住在钱正家另外一套房子,今天我是跟他吵了以后跑出来的。”



鉴成心里“嗝登”一下,但允嘉已经不耐烦地推推他,打个哈欠,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他,“你们这里附近有哪家店通宵营业的吗?我现在只想找个地方睡一觉。”她边说边站起来,把包往肩上一背,再跺跺脚。



他看看允嘉身上的伤,心里的不安慢慢弥漫开来,但时间的确很晚。当然不能让她一个人在外面过夜,他想了想,只能暂时先带她回家了,有话,慢慢再问吧。



“万一你外公外婆看见我,怎么办?”临上公共汽车,允嘉扳着车门,犹豫地问他,“你确定他们已经睡觉了吗?”



“放心吧,他们一般十点多钟就睡觉。而且,就算看见,解释一下就行了。”



“他们一定很讨厌我妈吧。”允嘉轻轻地说。



“你又不等于你妈,我外公外婆很讲道理的,”鉴成拍拍她的肩膀,“上车。”



允嘉一上车就斜靠在车窗上打起盹来,鉴成几次想问她话,看她低垂的眼帘,都咽了回去。



下了车,走到巷子口,鉴成在一个路灯下停住,转过头,望着允嘉,“嘉嘉。”



“嗯?” 允嘉也停住了,抬起头来。



“你说实话,他到底—有没有对你—怎么样?”话问出口,他自己先有点不好意思,讲这样的话题,即使是自己的亲妹妹,也够难堪;但不问的话,他心里又实在放不下,只好硬着头皮问。

路灯下,允嘉秀丽的脸上飞起一道红晕,她看了鉴成一会儿,嘴巴嘟起一下,又拉平了,迟疑一下,然后摇了摇头,“没有,” 接着又说,“而且,我也不打算再理他了。不理他了。”

鉴成心里重重地舒了一口气,对允嘉笑了笑,“那就好,走吧。”

外公外婆果然早已睡了,他让允嘉睡在床上,自己另外拿张席子铺在地上,周围点起几盘蚊香,又叫允嘉把床上的蒲扇递给他。



“这是什么?”允嘉拿起蒲扇,看见了下面压着的一张纸。她拿起来对着灯光一看,“存单啊,五百块呢,你就这么乱扔?”他这才想起,那是上个星期向晓欧给他的五百块钱存单,还没决定到底拿它干什么,就一直放在床头。



他把这件事情告诉允嘉,允嘉又看看那张存单,努了努嘴,点点头,“看不出,她对你那么好。”



“你外公外婆早上什么时候起来?” 允嘉又问。



“一般六点多钟吧。”



“那我把闹钟拨到五点,明天我一起来就走。”



“不用那么早的。”



“我不想碰到他们。”



鉴成给她把蚊帐边角卷到凉席下面,中间夹上一个夹子,关了灯,躺回地上的席子去,“那就快点睡吧。”



蚊香青烟缭绕,他轻轻扇着扇子,快十五了,月色透过薄薄的窗帘布渗进来,隐隐约约看得见允嘉和衣趴在床上睡着的身影。



“你怎么趴着睡?”



“我屁股还疼。跟他打架的时候摔了一跤。” 允嘉轻轻地说。



“噢。”

过了好一会儿,他有点迷迷糊糊了,她突然又轻轻地叫了一声,“鉴成哥哥。你睡着了吗?”



“嗯?”



“鉴成哥哥。”

“怎么了?”



“我刚才没说真话。”



“什么?”



“我是说,你刚才问我的,我没说真话。”

   
鉴成转过头,允嘉也把头转了过来,她的一双眼睛在朦胧的月色下微亮着,她的声音轻轻颤着,“他 –他对我‘怎么样’了…不过不是今天,是上个星期,今天,他又想那样,我不想,就是因为那个,我才跟他打起来的…… 他说,他以前的女朋友比我听话多了…… 不过我真的很讨厌… 太难受了…”



鉴成一动不动地躺着,突然觉得自己的脑子像一个悬在半空的沙袋被人从四面八方猛砰了几下,悠悠转着,闷闷的痛,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第八章     请你看我起飞


好一会儿,他才从嗓子眼里干干地挤出一句,“真的?”自己都听得出声音发飘 —– 刚才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发生了。但追问出来,他又不知所措了。



允嘉“嗯”了一声,又把头转回去,伏在胳膊上,微微换个姿势,面对着墙。已是下半夜,空气凉快一点,窗口吹进来的风拂动着窗帘,蚊香一股股升上屋顶,袅袅地融在空气里。







几个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向学校反映,行不通,那无异于让允嘉去自投罗网,而且会把名声搞臭;跟钱正去交涉,也不对,他高兴了把允嘉当宝贝,不高兴的时候打成这样,有什么好交涉的,何况允嘉也说过不会再理他了;找钱正的父母吗,哼,King of Middle King的钱老板只怕会以为是去敲竹杠……他在黑暗里苦笑了一下。



他天天给“小姐”们送快餐,见惯了她们曲里拐弯的男女关系,但是,直到今晚之前,他没想到过赵允嘉会碰到这种事情;或许因为她小他四岁,就一直把她当作小妹妹看待,却不料人家并不这么看。现在一切已经发生,说什么都晚,何况,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在某个领域,允嘉已经身不由己地先行一步,他只知道她吃了大亏,却给不出什么好建议,除了难受,也做不了什么。



他又想抽烟了。



许久,允嘉幽幽地说,“你不要告诉我妈。”



“嗯。”



“也不要告诉我爸。”



“不会。”



“谁也不要告诉。”



“我知道。”



“那我睡了,”允嘉面着墙壁一动不动,又过了一会儿,她突然问,“鉴成哥哥,我是不是不应该那样?”她的声音有点梗涩,听着酸酸的,像一根长长的针穿过耳膜扎进去,扎进去,一直扎到他心里。

“你怎么由着他呢?” 他叹口气。



“他骗我说只要碰碰我的,我相信他了。真是个王八蛋。”允嘉的口气没了往日的锋芒,淡淡的,带着点倦意,仿佛随便他怎么骂都可以的样子。



“以后要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话出口,他觉得说得实在混帐 –这又不是考试砸锅,吸取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争取下次考好一点。但允嘉乖乖地“嗯”了一声,破例没有顶嘴。



“以后找个人好一点的,家里太有钱的,通常被宠惯了。”



“你们家以前也很有钱,你好像没被宠坏啊。”



“那是你妈来了以后,小时候,我们家也很穷的。”



过一会,允嘉又问,“你说,我头上会留块疤吗?”

“不会吧。”



“你头上就有块疤。”



“那是因为缝了针,你那个只是淤血,过两天散了就好了。”



“那就好,我明年还想去选一次空姐,他们说身上有疤,航空公司就不要了。”



“不是说你身高不够吗?”

“我一直都在打篮球,据说那样会长高。”



“你那么想当空姐干嘛?”



“当空姐工资高,听说一个月有好几千。”



“天天飞来飞去多危险。”



“我不怕。”



“这不是你怕不怕的问题,”鉴成转回话题,“说真的,以后再谈恋爱,关键要人好,别老盯着钱。”



“知道了,” 允嘉再打个哈欠,“我真睡了。”

鉴成看着月亮慢慢移到窗框后面,往西天沉去。他脑子里昏昏沉沉,却怎么也睡不着。朦胧间,他突然想起前几个星期看过的一篇文章。他送餐的饭店订了好几份杂志,给等着拿外卖的顾客消遣看的。其中有一本青年性教育杂志,其中有个“知心姐姐” 栏目,话题从“月经期如何运动”、“丹碧丝究竟能不能用”到“和男朋友亲密接触会否导致怀孕”,形形色色。既然是“姐姐”,用词难免遮遮掩掩,但总比只知道叫思春期男生“把精力集中到学习上去”的生理卫生课本有意思得多,而且让他明白了有些尴尬,比如偶尔和向晓欧拥抱的时候会起某种自然反应,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情,当然还是不能让向晓欧发现。



那本杂志的上一期有个女孩子问到小时候学自行车不小心摔跤受伤流血,怀疑处女膜破裂,一直有心理负担,问知心姐姐“怎么办”。知心姐姐建议她去医院检查一下,并且安慰说处女膜并不是衡量处女的唯一标准。当时鉴成看了,觉得这个答案有点可笑:除了处女膜,还怎么衡量处女呢?现在想想,倒宁可如此。



他猛地站起身来,走到床边,推推允嘉,“嘉嘉。”



允嘉没什么动静,她真的睡着了。



鉴成花了一会儿工夫才把她弄醒。允嘉懵懵懂懂地问,“干什么?”



“那个…那个事情,以后要是人家问起,你就说是小时候学自行车的时候受的伤。”



允嘉揉揉眼睛,“什么呀?”随即立刻明白过来,“这个,人家会问吗?”



“反正万一人家问,你就那么说,知道吗?”



“要是人家不问呢?”



“不问就不说。”



允嘉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亮地看着他,然后上下转了转,她咬咬嘴唇,“要不,还是说体育课跳马吧……”



“嗯,那也可以,就是不要说实话。”他想了想,跳马的确听上去更加真实一点。



允嘉点点头。隔着蚊帐,她定定地注视着他,里面闪着一点波光,轻轻地在那里忽闪。



他从来没想到过,有朝一日会轮到他教允嘉撒谎。



“记住了?”鉴成又问一遍。他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就着窗口透进来的月光,隐约看得见允嘉脸上些许懵懂的神情。



允嘉的眼睛眨了一下,又一下,带着点迟疑问,“万一…人家不相信呢?”



他想了想,说,“那是人家的事。”到这里,他自己迷糊起来,这样教她,也不知道对不对,只是心底深处觉得该这么教,就硬着头皮教。



允嘉早就不听他的话了,但是这一次,他还是希望她能听话。



终于,允嘉下定决心似的,又用力点了点头,“记住了。”然后吁出一口气,用门牙咬着下嘴唇,对他笑了笑,随后,那个笑容却慢慢地凝固在脸上,她垂下眼睛,过了好一会,伸过手来,隔着蚊帐拽住了他的袖子。先是轻轻的,随后拉紧一点,再紧一点。



等他的手紧贴到蚊帐上、眼看就要把凉席下卷着的帐子也拉出来时,她才慢慢地松开手,让他把胳膊放在床沿上,只用两个手指捻住他衣袖的边缘。她说,“鉴成哥哥,我怕。”声音弱弱的。



“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怕。”



黑暗中,他们对望着。鉴成坐在床沿上,允嘉在蚊帐那头趴着,一手抓着他的袖管,只是两个手指,却攥得紧紧的,用足力气的样子。他听到自己和允嘉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他的稍微急促一点,允嘉的稍微匀细一点。两个人的姿势都很不舒服,却维持了很久很久,仿佛也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谁也不愿去破坏。



那一刻,鉴成的心里突然起了一种错觉,仿佛又是带着允嘉出去玩,同她走散,费了好多周折,从千人万人里才把她又给找回来了一样。找的时候再怎么生气,一旦看见她,想骂的心在刹那间烟消云散,由她抓着自己的衣袖,只是觉得安慰,只是觉得,再也不能让她到处乱跑了。



事实上,允嘉到他家时已经九岁,带出去玩,她比他都机灵,从没有走散过。但不知为什么,这种感觉一再袭上心头。



他眼睛里酸酸的。刚才允嘉说“我不知道,就是怕”,他没有问下去,心里却完全明白那是什么一种感觉,因为,他也经历过这种“不知道,就是怕”的时刻,很多次–满心里空落落的,像走进一个徒然四壁的房子里,四周都没有出口,不知道以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伸手出去,也没有东西可以攀援。



那种感觉他从来没跟别人说过,因为说了出去,人家也只会问“你怕什么” ,他又讲不出个究竟来。到今夜,才知道,赵允嘉也是一样的。她平时天不怕地不怕,那不是真的。



四周万籁俱寂,远处的虫鸣也渐渐平静下去,只看见允嘉小小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里面带着点茫然和疲惫。她大概有点困了,他也有点困了,却都没有去睡的意思。



她的小手依然紧紧地攥着他的袖管,他突然横出心去似地想,索性就这样坐一个晚上,其实也无所谓。

午夜里微凉的夜气水一样弥漫开来,刚才讲的话,包括现在,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好像整个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人。



假如就一直、一直这样下去,好像也可以。



那天晚上,他跟允嘉说了很多话。他第一次知道,允嘉在酒吧里干活,并不是一直那么风光,也碰到过给一张分小费就想动手动脚或者喝醉酒发疯把洗手间吐得一团糟糕的,有一次,她开一瓶酒时不小心,瓶塞的末子掉了一点进酒里,刚好碰到几个无理取闹的客人喝完了酒就是不肯付钱,后来只好自己倒贴出来。



“昨天王小姐,就是那只高级鸡在我们酒吧里喝得烂醉。她最近不大吃香了,就老是拉着我问她是不是看上去老了。我只好说她不老,其实我从来就没有觉得她年轻过……”允嘉吃吃笑起来,“她还说我应该抓紧机会钓条大鱼,哼,就那帮去灌黄汤的,能有几个好人。而且,就算我想把人家当好人看,人家也不会拿我当好人看…… ”



他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过去的,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地上的席子上,而允嘉,已经走了。她替他把钟拨到七点钟。



外公已经起床,在外间下面条,高声问他怎么昨天晚上回来没有锁门,他含糊地应付过去,看看空了的床铺,心里一阵莫名的失落。



他一边抓着手臂上几个让蚊子咬的包,一边把床上的毯子叠好。昨天本来跟允嘉说好聊一夜的,后来聊着聊着,两个人都困得睁不开眼,允嘉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鉴成哥哥以后你也带我去玩好不好”,那时候,他告诉她汤骥伟跟父母一起去了青岛,她说的,声音迷迷糊糊的,透着点羡慕。他也迷迷糊糊地说“好啊,等过两年我毕业了就带你去”,然后就睡过去了。



高中毕业的时候爸爸曾经说过要带他们去青岛的,后来没有去成,当时允嘉还很生气的。她大概也没忘记吧。



他一边吃面条一边想允嘉是不是已经回到学校了,随之又担心起来:钱正会不会纠缠,盯着她继续交往?要是她拒绝,万一他找一帮小阿飞报复可怎么办?



那天送餐时,他总也放心不下,以至于拿错菜把套餐里的柠檬鸡错放了古老肉,好在那位订饭的小姐原本就在减肥只吃蔬菜才没惹麻烦。下午他给允嘉学校打电话,打了几次才接通,她说一切都安顿好了。



他问她,“钱正有没有找你?”



允嘉说,“没有。”



他说,“那就好。”



“好什么,我还等他找我呢。”允嘉在电话那头“哼”了一声。



“你不是说不理他了吗?”



“我是不打算理他了,可是我想来想去,有些事情还是要跟他讲讲清楚,”说到这里,允嘉打了个哈欠,声音里带着点不耐烦,“以后再说吧,现在我困死了,要睡觉去了。”



“喂,我跟你说…”他还没讲完,那头却已经挂上了。



鉴成叹了口气,把话筒放回去。一个晚上过去,允嘉又回复到她那种自说自话的态度。



几天后的傍晚,赵允嘉打电话到餐馆来找他,说有急事让他帮忙。



“什么事?”



“电话里不好说,你先出来。”



“我正忙着呢。”他正把一叠裹着塑料袋的饭盒往自行车后座上捆。



“我真的有急事,求求你了,”允嘉的声音软下来,“要不,完了以后我赔你两天的工资?”



鉴成只好临时跟老板娘请了假,根据允嘉的指示,坐车到了一家冷饮店,她坐在一张靠窗的位子上对他招招手,面前放了一盒冰淇淋,已经吃了一小半。她把刘海梳拢在眉前,尽量遮住头上那块乌青。



“和路雪,很好吃的。”她笑嘻嘻地把冰淇淋推过来。他问,“找我干什么?” 一路上,他一直想是不是钱正为难她了,可是看她的样子,又不太像。



“先尝尝嘛,”允嘉又挑起一块冰淇淋放进嘴里,递给他一把勺子,“真的很好吃,广告上经常做的。”



他也舀一勺冰淇淋放进嘴里,果然又香又甜,抬眼却发现冷饮店正对面就是“王中王酒家”,装修得富丽堂皇,仿古的黑漆大门上两个铜环在夕阳里闪着微光,门边一左一右两个大石狮子,架式瞧着倒有点像红楼梦里的荣国府。门上一个硕大的匾额用烫金隶书写着店名,下面是稍小的英文King of Middle King Restaurant。



“钱正他爸买了个文曲星,自己拿出来一查,说‘王中王’还是他儿子翻译得好,个个字都对得上号,” 允嘉笑了笑,“还说现在大学生素质果然越来越差了。”



鉴成不由也跟着笑了笑,然后问,“到底什么事?”



允嘉舔舔嘴唇,这才慢悠悠地告诉他。原来钱正并没有找她,是她先去找了他,不仅找了他,还找了他老子,提出要两万块钱做赔偿,从此互不相干,否则就闹到学校里去。今天,她是来拿钱的,钱正的爸提出要她家里也来一个人做见证。



“两万?”



“后来讨价还价,压到一万八。”



“你……”鉴成皱起眉头,心里一时间五味杂陈,吃到嘴里的冰淇淋全然不知什么味道。



允嘉看看手表,“时间快到了,我们过去吧。”



“等等,”鉴成按住她的胳膊,“他爸真的答应了?”九十年代中期,一万八千块人民币是个相当大的数目。



允嘉点点头,“我跟他说否则就告到学校教务处去,把事情闹大。他今年要毕业,一旦落个处分就难办了。再说,他们家反正有钱,他妈上次买一套化妆品,说是什么可以拉直脖子线条,才那么几小盒就三千多块,这点不过是毛毛雨。”



“这样…会不会不大好?”他迟疑起来,“万一以后他找你麻烦怎么办?”



“所以我才更加要让他爸知道。钱正怕他爸怕得要死,这一下花这么多钱,他爸肯定会警告他以后不许再惹我。”允嘉撇撇嘴,脸上浮起一层得意,一面催促他,“快走吧。”



鉴成站起身来跟着允嘉走出冰淇淋店,穿过马路。在人行道的红灯前,允嘉想起什么,转过头来,把刘海拨拨开,示威一样地露出前额那块淤血,问他,“看得见吗?”

“嗯,看得见。”



“走吧。”绿灯亮起,允嘉吸了一口气,耸耸肩膀,上战场一样地向荣国府那两扇黑漆大门走去。鉴成走在后面,跟着她单薄却挺直的小身子,感觉多少有点尴尬:他原本只希望钱正不要纠缠赵允嘉免得她再吃亏,却万没想到反过来,她去纠缠他们,还拉上他做见证。



推开大门,里面布置得果然富丽堂皇,雕梁画栋的拱门后面跟着一大排漆金屏风,离正式营业还有一个小时,空荡荡的没有食客,诺大的厅堂里只有一张桌子边坐着三个人。鉴成一眼就认出了钱正,穿件阿迪达斯T恤衫,低眉顺眼地半趴在桌上,手里拿着本菜单翻来翻去。钱正旁边一本正经坐着个脸色红润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他爸了,那个男人长得颇为富态,头圆脸圆耳朵圆,一眼望去,全身上下基本上就是一个个圆套嵌而成。他对面坐着个女人,一把排落钱正手里的菜单,训斥着“看什么看,坐正点”,鉴成猜那就是钱正的妈,却长得精瘦精瘦,同他爸全没夫妻相,一张脸板得严严实实,仿佛个倒挂的锐角三角形–顶角不超过二十度,眉毛眼睛像两对惊叹号戏剧性地斜飞着,浓浓地化着妆,下巴下面引人注目地挂了一条环环相扣、每一环总有手指那么粗的金项链,像条狗链,倒让人不由替她担心那细细的脖颈是否承受得住。



鉴车记得从前后妈也有一条这样的项链,价值不菲,不过后妈戴着好歹还有点西施犬的味道,到钱正的妈,怎么看上去都像只饿了三天的小草狗。



钱正的爸也看见他们,立刻站起来,胖脸上鼓出一个笑容,“你们好你们好。”



钱正的妈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表示看见他们了。钱正拉紧一边嘴唇,抬起眼睛,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冷冷地瞪了他们一眼,然后目光久久停在允嘉身上,那眼光里,轻蔑多于痛恨。允嘉也一言不发地回瞪着他。



钱正的爸把家里人介绍一番,随后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们倒茶,“这个,小许,小赵啊,大家都到了,我看,我们就开始吧。”



以后的事态出乎意料:上次钱老板固然答应了,却并没有经过夫人的同意,结果回家被臭骂一顿,“我们家里都是很民主的”,所以,今天要“重新磋商”一下。然后戴狗链的钱正妈接了过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她的声音洪亮,宛如蘸水的泡沫塑料刮着玻璃窗,“呲拉拉”一阵过来,再“嘶拉拉”一阵过去,听得人脑袋发胀,绕了几个圈才图穷匕见,大意是,一万八太贵了,他们家顶多只能出八千,还是看在往日情面加宅心仁厚。



钱正妈最后一阵“嘶拉拉”里夹着一句,“你这是狮子大开口你知不知道。”



允嘉的脸“腾”地红了起来,“谁狮子大开口了?”



“还有谁?”钱正妈看看老公,又看看儿子,“开口就是一万八,你跑出去问问看,人家都要发笑的。”



“可是,可是你们昨天明明已经答应了的! ” 允嘉的脸更加红了。



“我们哪里答应了?”



“钱伯伯在电话里说的!”



“谁听见了?有凭证吗?”钱正妈一扬脖子,“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话锋一转,“我们已经让步得不能再让了,你还要怎么样?”最后还嫌不过瘾,又牙痛一般拧紧了腮帮子“啧啧”两声。



“唉!”钱正爸拉过台布擦擦手,示意老婆停嘴“我们的意思是,双方有话好商量嘛”。允嘉一动不动地望着他们,紧咬着嘴唇,两手交相攥着。钱正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



“还商量什么,”钱正妈好像进入了状态,又高声加上一句,“现在的小姑娘真是脸皮厚得铅丝戳不穿…一万八,帮帮忙…你们还嫩,做事情也要懂经,想想看,八千块啊,知足吧,讲不好听点,就凭你,出去找个人睡一觉,人家肯不肯给八十块,还是个问题呢!”



许鉴成看着钱正的妈,越看越来气,赵允嘉说过钱正妈是个厉害角色,看来果然如此。她最后那句话一出口,他仿佛全身的血都往脑门上涌来,脱口而出,“阿姨,你讲话客气点! ”



鉴成这一开口,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语气大概很重,因为其他人都转过头来盯着他看,钱正的妈嘴还半张着,“嘶拉拉”却停住了,吊梢眼里带着点惊愕,过几秒钟,反应过来,挂上一抹皮笑肉不笑,“我不客气?”鉴成终于明白那个在肯德基拿着十块钱票子逼他去买薯条的“正哥”继承谁的血统多一点。



“我是说 –我是说,讲道理归讲道理,”他的脸在钱正妈的扫视下慢慢地热起来,“不能,不能,不能不讲道理…不,我是说,你不能随便侮辱人!”话音刚落,他听见钱正“扑哧”一笑然后被他老子瞪了一眼。鉴成只觉得脸上滚烫,心里有点后悔刚才讲了那一句:没说出什么名堂来不算,还夹进一个文绉绉的“侮辱”,反而会让对方觉得他们只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好欺负。



可是,他又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才能“说出点名堂来”。事实上,在钱家老板老板娘那对久经沙场的生意人面前,他和赵允嘉的确就是两个涉世未深的小孩子。想到这里,他有点害怕起来;有一瞬间,他甚至想要是爸爸在就好了,爸爸的随机应变见招拆招可是“一只鼎”,同“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的慕蓉复绝对有一拼。



“小许,我们不是–”胖胖的钱老板想岔进来,被老婆抢过话头,“哟,大学生讲话就是不一样,‘侮辱’,‘侮辱’,谁侮辱你们了?”她说着说着激动起来,配上手势,鉴成这才看见她两手手腕上也亮晶晶地闪着两根

金链,跟脖子上的同款式。



“你刚才说的就是! ”



“我刚才说的什么啊?”钱正的妈好像已经看穿他们不是对手,口气里多了些挑恤,猫玩老鼠般地问。



“你说–”鉴成话出口又吞了回去,这样重复无疑是把允嘉再骂一遍。



“你说我跟你儿子睡一觉不值一万八,那是你的事情,”允嘉突然脆生生地接了过去,“问题是我不这么想,我觉得值一万八就是值一万八,”她指指额头上的伤,再撸起袖子,“你看看这个,还有这个,全是他打的,你儿子身上有伤吗?”



“X那娘,我身上都是内伤!”钱正怪叫了起来。



“那你去医院检查啊,就跟医生说你喝醉老酒想玩女人,人家不肯,你就把她推倒在地上,还用啤酒罐砸得她头上身上都是包,然后她把你给打出‘内伤’来了,你去呀,你有本事就去呀!你再厉害点,就告到学校教务处去好了!!!”允嘉的声音在空空的店堂里回荡,调门高了,显得有几分凄厉。



“告就告,你别开口闭口拿着‘学校教务处’吓我,我不是被吓大的,”钱正把手里的菜单往桌上重重一拍,“开了学我们教务处见,到时候一起挨处分,有什么了不起!”



“钱正!”钱老板喝住儿子,然后堆起一脸圆圆的笑,“何必呢,有话好商量,要不是为了商量,我们坐在这里干什么呢?”



“钱伯伯,我跟你早就商量好了,你都答应了的,怎么现在又反悔?”

“唉,当时在电话里我没有仔细考虑,那是我不对。现在情况是这样的,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不可能挽回,那么我们双方就要…首先缩小影响,然后努力寻找一个合理的、公平的、大家都满意的解决办法,”他又拉过台布搓搓手,看看许鉴成,“你们说对不对?”



鉴成木木地点点头,心想,到这个地步,还上哪里去找“合理的、公平的、大家都满意的解决办法” 呢?



“我提一个参照吧,去年,我们家里有一个亲戚,也是开餐厅的,同店里一个跑堂的小姐发生了…发生了一点事情,后来人家还怀孕了,最后双方协商,小姐去打掉孩子,我的亲戚呢,给了她五千块钱,再想办法帮她另外找了一份工作,事情就这样了结了,双方都很满意。”



“对对对,”钱太太也起劲了,“那个阿芬后来好像去了一家KTV是吧,听说一个月赚几千块,比本来多几倍,她开心死了,”然后转回话题,“老实说,现在的行情就是差不多这样,我们愿意出八千块已经很不错了,要不—–”她眼珠滴溜溜一转,像想起了一个天大的好主意,“对了,小赵啊,你好像就是读酒店管理的吧,等你毕业以后,我们也可以帮你托托关系,去KTV坐台,一晚上起码好几百块,到时候……”



“坐台是什么意思?”允嘉在一边傻傻地问。



“阿姨,你自己也是有女儿的,怎么讲这种话出来?!”鉴成终于忍无可忍,冷冷地问。刚才他看着钱老板和钱太太两片油汪汪的肥嘴唇和两片抹得血红的薄嘴唇忙碌地一张一闭你方唱罢我登场,隐隐约约觉得那简直不像两个人,而更像一头猪和一条狗。



“对,”钱太太脸色一正,“我自己也是有女儿的,可是我的女儿很规矩,从来没有出过什么丑事,”她瞟一眼允嘉,“如果我的女儿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还有脸皮跟人家要钱,我老早一根绳子搭到梁上吊死了! ”



鉴成紧咬着嘴唇,心里仿佛有一个火球往上蹿、往上蹿,一直蹿到嗓眼,在那里热辣辣地灼得生疼。终于,他一把攥住允嘉的胳膊,把她从位子上拉起来,“嘉嘉,我们走!钱我们不要了,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允嘉愣了几秒钟,随后本能地挣扎起来,“不行… 钱怎么能不要?” 她努力地想摔脱他的手。



他看着她脸上的傻样,嗓子眼里那个火球猛然炸起来,震得他七窍生烟,他用空着的那只手一把甩过去,狠狠扇了她一个耳光
鉴成感到自己的手指拍过允嘉小小的耳轮,再重重打在她的脸颊上,一声脆响飘散在空气里,允嘉“啊”地叫出来,几缕头发跟着散在了她的腮边。

  那个瞬间,周围的一切都静止了。他的手停在空中,麻木了几秒钟,五个手指热辣辣地痛起来。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真的打人,万没想到,打的会是赵允嘉。他看看自己的手,还在痛,刚才那一下,一定很重。

  允嘉用右手捂着腮帮,慢慢转过头来,她的眼睛里交织着委屈、惊愕和愤怒,像只受了伤的小动物。她盯着他一动不动地看了很久,然后突然醒过来一样,冷不丁地往他小腿上狠狠地踢了一脚。

  鉴成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眉头一皱,被允嘉趁机把手从他手里抽了回去。

  “许鉴成,你要走你自己走,我今天不拿到钱是绝对不会走的! ” 允嘉把手从脸上拿开,冲他叫着,声调有点嘶哑。她的脸上赫然几个鲜明的手指印。

  钱正和他的父母在旁边看着他们两个,目瞪口呆,面面相觑。钱太太“哎—-”了一声,却“哎” 不出什么下文来。

  允嘉的态度再次激怒了他,他忍着腿上的痛,又一把用力地拉住她,把她往外面拖,“你倒是走不走!”

  “不走,就是不走!”允嘉用力地扳住一张桌子,使出全身的劲跟他顶牛。到底还是他的力气大得多,相持一会儿,允嘉渐渐没了力气,最后被他半拽半拖地往门口走去。

  在漆金屏风前,钱老板赶上来拉住了他的手臂,“哎,小许,你们,你们不要这么激动啊。”他脸色有点紧张,勉强地铺排起一层笑,倒有几分像哭。

  “钱正他妈妈说话是有点 –女人嘛,你不要放在心上,有话好商量,好商量,你看,你妹妹不是不想走吗,你干什么要勉强她呢,”他舔舔肥嘴唇,“这个数目,我们只是提我们的意见,你们,你们有什么想法也尽管说,不是没有余地的嘛……唉,你看你们,怎么这么冲动……”

  “爸,你罗嗦什么,让他们走!”钱正在后面叫起来,钱老板扭头去高声骂了他一句“再开口回头我打死你!”然后回过脸来冲着鉴成笑笑,凑过来,痛下决心似地摊开两只手,“这样吧,一万,怎么样?”

  鉴成看着眼前那张油光光的大圆脸,心里升起一阵浓浓的厌恶,正想推开他的手臂,他转头看了看允嘉,正好允嘉也抬起头来看着他。

  允嘉已经精疲力竭,小小的身子半靠在他身上,由他拉着,也不反抗,脸上刚才的倔强泼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大概明白反正拗不过,表情反而平静了。刚才钱老板说“一万”,她也没说什么,只是抬起头来默默地看着他。她脸上的红潮慢慢退去后,苍白的面颊上,几个手指印格外触目。允嘉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表情,也不是“要”也不是“不要”,像是受伤了小动物被猎人追到悬崖边,看着眼前没有路了,回过头来伧然一望,“随你们怎么样”的意思。

  鉴成被允嘉这样的目光一望,刹那间仿佛被一根什么东西从头到脚牢牢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无论刚才钱太太出口伤人还是现在钱老板现在装模作样,都不是冲他而来。那一家子同他原本没有任何渊源,现在在这里讲话,都是为了允嘉的缘故 –为了他身边这个小女孩子,白白受他们儿子的欺负,刚才被人家的妈怂恿去做鸡,听了无数风凉话,自己却还扇了她一记耳光。

  她受了那么多委屈。

  他突然像是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一股股地冲击着五脏六腑,他抬起头用力瞪着钱老板,“X那娘,你们有几个钱就了不起了,行啊,叫你女儿去KTV坐台,我当了短裤也包她的场子,够不够意思?”

  “小许,你这是说的什么话?”钱老板的脸拉成了一个椭圆。

  “你放开我,让我们走,出了门就去工商局,你儿子学校毕业了打算去工商局对吧,好像还不大硬气、走了点门路的对吧,好,我们就去闹一场,局长找不到找副局长,副局长找不到找科长,大不了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拉着就闹,他个学装自行车的凭什么进工商局啊?”

  “你不要无理取闹! ” 钱正的妈尖利地喊起来。

  “我无理取闹,哼,你怎么知道我无理?”他朝着钱正的妈冷笑一下,“索性,学校我们也不去了,直接就去公安局,告你儿子强奸加上故意伤害,老实说,我妹妹的衣服裤子什么都还没洗,那天让你儿子打了我也带她去医院看过,有医生证明,要闹,索性闹闹大,大家撕破脸皮!到时候,就算你儿子不进去,工作肯定完蛋,以为我们做不出来啊?告诉你们,我们连抄家都轮到过,没什么怕的,不相信试试看,看谁更倒霉!你不要碰我,放开—–”

  他听见自己嘴里一股脑儿吐出这些泼妇骂街的话来,自己都有点惊讶。这些话,是几个星期前在店里无意中听见两个等着拿快餐的“小姐”聊天时说的,其中一个好像吃了点亏,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抱怨着,开口闭口就是“闹到他公司里,经理找不到找副经理,副经理找不到大不了随便什么阿猫阿狗拉着就闹”或者“直接就去公安局告他强奸”,另外一个半是安慰半是责备“怎么想得出来,告到公安局,那你自己呢”。他当时听着觉得挺有趣,万没想到现在几乎原文照搬过来,顺溜得连个愣都不打。

  那天,当钱太太从她的黑皮包里心不甘情不愿地掏出一捆八千块、两捆五千块,又一捆两千块递给他,他把钱仔细点过,然后看着钱正和赵允嘉在一张声明双方就此两清,再无瓜葛的字条上签字时,他手里紧紧攥着那些纹路微凸的花票子,心里却还是晕晕的,像是当了一回侥幸生还的“神风敢死队”。

  从小到大,爸爸屡次言传身教的讨价还价,他终于算是学会了。
钱正的妈看着他们收起那几捆人民币,脸拉到下巴,“收收好,当心出门就被人家扒掉。还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钞票吧?”

  他几乎想顶她一句,又想不出该怎么顶,只好讪讪地忍了下去。

  走出“王中王”的大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一股股湿热的气流从地面升腾而起,和了马路上的繁杂喧嚣扑面而来,把人紧紧包裹其中,从每个毛孔里扎进去,让人四肢都跟着懒下来。鉴成只觉得全身困乏,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

  他们在街边的公共汽车站等车。下班高峰已经过了一会儿,站上的人不多,他跟允嘉站在贴了大幅广告的玻璃亭下,对街一排店铺霓虹灯闪亮,一道道地把五颜六色的光影投到他们身上,又迅速旋了开去。

  “钱放好了吗?”他问允嘉。问完了,才想起刚才过街前已经问了一遍。

  允嘉用力地点点头。她两手抱胸,紧紧地护着那个黑色的人造革小皮包,两手交叠压在皮包的扣环上。

  “你今天不用去酒吧上班吧?”

  她摇了摇头,指指脸,“我请了两个星期假,这个样子怎么去。”

  “那到我那家餐馆去吧,我请你吃晚饭。”

  她点点头,然后对他笑了笑,“刚才我还真以为你拉着我要走呢。”

  他看看她,苦笑一下,没有回答。刚才一开始,他的确是拉着她要走的。假如真的那样,她现在大概会恨死他了吧。

  仔细想想,亏得没走,走了,弄不好一分钱都拿不到。所谓“志气”,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品。穷人的“志气”,一文不值。

  “没想到你那么会编。我还有点担心他们不会相信。”

  他低下头,踢开鞋边一块石子,“我也是没办法了才那么讲的。他们那样宝贝儿子,就算真不相信也不敢冒险。”

  经过刚才“不成功便成仁”的一场,两个人好像也累了,说话声音都软软的。

  旁边空出一个位子,允嘉坐了过去,把包搁在膝盖上,还是两手紧抱着。她漫无目的地看着前方,眼光在站前电线杆上贴满的“老军医包治性病”、“南国一针灵”和“清纯玉女包您满意”之类五花八门的广告上滑来滑去。

  鉴成站在她斜后方,靠着一根柱子,从那个角度看去,允嘉的脸被霓虹灯的光大铺大抹着,染得有几分凄艳,仿佛化了个舞台妆,那几个红印反而不明显了。

  他这才又觉得自己的小腿在隐隐作痛,想要问问她脸上疼不疼,嘴张开一半又没好意思问出口 –她或许以为他扇耳光是在做戏,那就让她那么以为吧。

  “不会有假票吧?”允嘉突然转过头来。

  “刚才我已经检查过了水印和金属线。”

  允嘉还是站起身走开几步到个僻静的地方,对着墙壁打开包翻了几下,又回过来,像是放心了一点,“应该不会。都是新票子,像是银行里拿出来的。”

  拿到了两万块钱,比预期的还多,照理说是好事,可鉴成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回想着从走进饭店开始,感觉就像是送上门去挨骂,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要不是碰巧抓到他们的软档,钱正的父母投鼠忌器,怕一旦弄不好坏了儿子的前程,索性花钱买太平,也不会如此顺当。如果他们还不肯给钱,他也毫无办法,总不见得真的让允嘉身败名裂吧。

  他记起钱家老板老板娘让人作呕的德性,方才自己破罐子破摔的样子,心里像灌了铅一样,越来越沉,一点点牵得发痛。他知道,这个时候,他们八成正在店堂里破口大骂,把他们兄妹形容成一对流氓,搞不好会说他们是事先就串通好来敲诈的。

  允嘉已经慢慢地恢复了精神,坐在凳子上晃荡着两条腿,恢复了一贯满不在乎的神情,还哼起“新白娘子传奇”的主题歌来,过一会儿,突然指指街口红灯外面几十米外的一块大牌子,“不对,鉴成哥哥,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去吃‘必胜客’吧,我请客。多拿了两千块钱,吃十次都够。我同学去过一次,说可好吃了。”

  “我不想吃。”他心里突然很不是味道:她或许还觉得这样挺辉煌;有了钱,挨骂挨打挨耳光,都不要紧吧。

  “早知道,应该再多要点,要他三万块。”允嘉想起什么,回过头来朗声对他说,“哼,钱没带够就开欠条好了。那帮王八蛋。”

  “你就知足吧。”鉴成回了一句,自己都听得出冷冷的。

  “你怎么了?”允嘉感到了他声调的变化,有点诧异地看着他。

  “没什么。”

  “那我们就去吃‘必胜客’吧。”她站起身,拽着他兴冲冲地就要往前走。

  “我说过了,我不想吃!”他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哪里来的那一股气,用力地甩开了她的手。

  允嘉的手“啪”地一声敲在柱子上,她的脸色猛地一变,慢慢地把手缩回来,放在唇边吹了几下,眉头拧着,瞪了他一眼,“不去就不去,那么凶干什么?”
鉴成看看她,允嘉皱着眉头,好像很痛的样子;她紧紧地盯了他一会儿,突然微微眯起眼睛,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冲着他点了点头,咬起嘴唇,把头扭向一边,自顾自吹着手指,不再理他。

  一辆车开过来,旁边一帮人哄了上去,他们两个人同时探出身张望,却不是他们要坐的那条线。

  “怎么还不来。”他嘀咕一声,看看允嘉,她只是默默地坐回凳子上去,什么也没说,垂下眼皮,用脚拨动着凳子旁边的一块香蕉皮。

  刚才那辆车载走了周围大部分的人,现在站上只剩下两个凑在一起唧唧咕咕的老阿姨和几个民工模样的男人蹲在街沿上抽烟。允嘉旁边的座位空了出来,他犹豫一下,坐了过去。允嘉把身子往旁边挪了一挪,倒像是给他腾位子,两个人之间空出大大的一块空气。

  “疼不疼?”

  允嘉摇摇头,用力把香蕉皮一脚踢到街心去,还是不抬眼皮看他。他想允嘉大概是不高兴了,可是再想想她刚才那副不长进的样子,自己心里的气也愤愤难平。

  车子终于来了,上面座无虚席,走道里也三三两两站着人。他们走到靠近中门的地方,他拉着车上的扣环,允嘉一手抓着柱子,另一手依然紧护着手里的包。

  司机发动汽车,车厢里闷热潮湿的空气熏蒸着汗味和人声弥漫开来。售票员来扯票,允嘉松开拉着柱子的手在裤子口袋里翻零钱,鉴成递过一张两块的票子,“两张票,XX站下。”

  允嘉看着他接过车票,抿了抿嘴,把翻钱的手收了回来,依旧抓着柱子,微仰起头看着一边贴的公共汽车路线图。

  过了一站,又上来好些人,走道里显得拥挤起来。鉴成挨近允嘉一点,允嘉背对着他,他的下巴几乎就要碰到她的头发。允嘉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用个发夹挽成一把,发梢好像烫过,有点蓬蓬的,由于早先一番拉扯的缘故,有几缕稍短的发丝不听话地溜了出来,弯弯地散在脖颈上,隐隐约约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精的香气。

  他记起七、八年前她刚来家里,第一次同她一起上街,好像是去买年货。那个时候他还不太愿意理她,车上人又特别多,把他们挤在两个角落,到了站,他招呼她下车,她却挤不过来,眼看车门就要关上,结果两个人一起大喊大叫,司机才又把门打开让他们下去。当时他生她的气 — 明明没几站就下车的,还偏要找个位子坐干什么。她也生他的气–我又不知道到底在哪里下,你干什么不早点通知我。无论如何,后来他们再一起出去,就会自觉地站在一起,他会提前几站告诉允嘉该下车了。

  此刻,这段回忆突然袭来,让他的心抽了一下,不知是甜是苦。

  “还有三站下车。”

  “我知道。”允嘉淡淡地说,脸上没什么表情。

  “喂,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他问。一方面没话找话,另一方面也的确有点好奇。可是出口了又发现不对味,而且从允嘉脸上慢慢堆积的表情也看出来,她把这个问题当成了一种嘲讽。

  “关你什么事?”她斜起眼睛直愣愣地反问,“眼红吗?”

  “是不关我的事,”鉴成被她的眼神逼视着,感觉像有什么东西硬硬地梗在喉头,一口气憋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他咽口唾沫,“我也不眼红,不过你可别忘了,是谁帮你一起把钱拿回来的。”

  允嘉转过头来,看看他,没说话,又转了回去。过一会儿,她低下头,打开包,从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又转回来,手里捏着一张一百元的人民币。

  “给你,”她说,“你不去吃‘必胜客’ ,就折现吧。”
他看看那张印着领袖头像的新票子,又看看允嘉。

  “你这算什么?”

  “给你钱啊,等会儿我直接回学校去,不跟你一起下车了。我说过陪你双份工资的。”允嘉脸上挂着种理所当然的表情,一双眼睛坦荡荡地看着他,好像在说“这是你应得的”,看得他啼笑皆非。

  他低下头,轻轻地干笑了一声,摇摇头,再看允嘉,她还是那副表情,伸着手等他接钱。鉴成嗓眼里干干的,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赵允嘉的初衷或许是“亲兄弟明算账”,可那原本就是一笔糊涂帐;他们半讲理半要胁弄来的钱,再往回看远一点,究竟人家为什么赔钱,简直不堪回首,他连想都不愿多想,她倒好,居然还一本正经地“陪你双份工资”,实在又可气又可笑。

  但是真要同她说理,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或许是做错了一些事,可是,细想起来,又未必真是她的错。

  “你觉得自己很有钱是吧?”他听着自己的话里长出刺来。

  允嘉没理会他,用手碰碰他的胳膊,有点不耐烦地催促,“你快拿着吧。”

  “这种钱有什么好拿的?”他终于忍不住了,极力压制自己不让声音高起来。周围已经有几个人转过来注意他们。

  允嘉的脸色变了,一阵青,又一阵红。她咽了口唾沫,“你嫌少吗?要不,我再给你一百块…”她用力地把那张票子朝他手里塞过来,他本能地把手朝后一缩,允嘉身子朝前扑了个空,那张钞票滑出她的手,悠悠地掉到车厢地板上,随着车子的移动往前又挪了几寸,落在前面几步之外一个身子斜靠着柱子、缩起肩胛打瞌睡的老头脚边。

  他们的眼光一起聚在那张钞票上,允嘉用力地挖了他一眼,他也尴尬起来,意识到刚才两个人的举动都很不大方 –大庭广众之下,拿着张钞票你推我搡,算怎么回事?

  这时候,已经有好几个人饶有兴趣地盯着他们。他的脸一下红起来,不知道人家看了这个场景会怎么想。

  他正迟疑着,允嘉已经走前几步,弯下身子去拣那一百块钱,就在她手指碰到钞票的那一刻,车子在一个红灯前急煞车,乘客们跟着猛地后仰,半车子的人“哎哟”叫了起来。那个老头靠着柱子,身子没动,腿却也跟着退后了一步,刚巧一脚踩中那张票子,允嘉一拉,正好把钱扯成两半。

  老头醒过来,懵懵懂懂骂了一句,又靠了回去,根本没注意到刚才脚下踩着什么。

  允嘉蹲在地板上,手里拿着半张一百块,愣了一会儿,慢慢地探出去,捡起了那另外一半,在手里比划着拼了一下,然后把两张都捏进了手心,缓缓站起身来,垂着眼睛,一声不响地找了个空档站着,不再说话。

  鉴成心里很难受 — 允嘉这下子大概是真的生他的气了。

  他在几个人之外注视着她,她或许注意到了他的目光,索性连身子也背了过去,薄薄的肩膀挺立着。

  她依然把拳头捏得紧紧的,像是怕那两张钱掉出来一样,或许是人瘦的缘故,手腕上一根骨头明显地突了出来。从前有一段时间,允嘉喜欢跟他掰手劲,也就是那个时候,他发现允嘉手上的骨头仿佛特别的硬,捏在他的手里,稍微用力一点,一根根几乎都要扎出来,让他反而不敢随便用力;允嘉却毫不在意,还怪他为什么总是让着她,不过瘾,还很自豪,说“骨头硬的人,力气大” 。

  所以,后来认识了向晓欧,第一次拉手,他简直有点惊讶她的手怎么那么软。

  鉴成正胡思乱想着,车子到站了,他看看允嘉,她纹丝不动。

  他叹了口气,对着她的背影说了一句,“那我下去了。”她还是没有反应,仿佛没有听见。

  他下了车,走开几步,又忍不住回过头去看看,隔了车窗,却正撞上允嘉的目光。她不知怎么找到了一张中门边靠窗的位子,把下巴搁在两张桔红色椅背中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在那里怔怔地、酸酸地看着他,眼光有点呆,又像有什么话讲。看见他回头,她愣了一下,嘴角动了动,然后转过头去。

  车子开出好远,鉴成才默默地走开。他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起来又重重地落下去,闷闷地痛:他是看着允嘉长大,看着她一点点变到现在这个样子。

  如果有可能,他愿意回到小时候,同允嘉一起再长一遍。

  可惜,他们已经长大了。面前的日子就像从前爸爸厂里织的布匹,不巧几根经纬线织错了丝缕,也不知道以后能不能正得过来,还是会将错就错下去。

年级上学期很忙,刚开学,许鉴成就被一大堆专业课压得喘不过气来,好在暑假里打工存了点钱,可以全心学习,一个星期只要做一份家教就能对付过去了。

  向晓欧已经开始准备考研究生,她选定的方向是经济管理,需要补很多先行课,从微积分开始,一样一样啃,一面还要照顾自己的专业课,鉴成负责替她借笔记和参考书。他看着她天天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念书,人一点点瘦下去,劝她不要太勉强自己,她却说,“人家很多人从一年级就开始准备,我这样,已经晚了,再不抓紧,根本没希望。”

  这期间,他跟赵允嘉通过一次信,都很短。他们原本就很少写信,那次在公共汽车上闹了别扭,他想过去找她,几次却都迟疑了;他想解释那次坚决不要她的钱是因为他自己心情不好,同她没有关系,但是再想想,又说不清楚自己当时到底是为什么心情不好,于是就耽搁了下来。在信里,双方都客客气气的,允嘉说“他现在很太平”,他放下心来 — 钱正没有为难她,她还说过一段时间可能又要参演一部电视剧叫“无情岁月有情天”,是流行的清宫剧,演不知哪个长辫子皇帝身边的一个“答应”,他不知道“答应”究竟是什么角色,但是既然在皇帝身边,好像戏份应该多一点吧。
这个学期,汤骥伟来信格外勤快,大概因为没得恋爱谈,发现友谊加倍可贵,而且开始喜欢思考一些玄玄乎乎、专门浪费时间的问题,比如人活着为了什么,爱情又是为了什么之类。期中考试后,他来了封信,说“小碗”又去找过他,她跟“马脸”吵架了,很伤心,来找他吐了一晚上苦水。他问许鉴成这是否说明她有回心转意的迹象,如果那样,他是否应该“敞开温暖的怀抱,既往不咎,用宽容迎接她迷途知返”,不得不承认,谈了一场恋爱,他的文采好了许多。可惜鉴成还没来得及写回信,他又写来一封,语气气急败坏,原来小碗把苦水吐给他之后,又乖乖地回到马脸那里去了,他说“这些娘们怎么那么会折腾人呢”,看得许鉴成心里偷偷地笑。

  临近寒假,在鉴成通宵温习准备“货币银行学”考试的时候,收到了允嘉寄来的一张照片,是她的剧照,盘着头发,也是穿了大镶大滚的袍子,脸好像稍微胖了一些,瞧着喜气洋洋,旁边站了两个小太监打扮的男演员,都嘻皮笑脸的。再看背面,只有简单的一行小字,“1994年12月9日照于xx影视城”。

  鉴成看她笑盈盈的样子,心里挺高兴,把照片给向晓欧看,她也笑起来,“赵允嘉说不定将来真的能当个明星呢,下次你碰到她,帮我要张签名照片吧。”

  “没问题。”他拍拍胸膛。

  他惦记着下次碰到赵允嘉问她要照片,但这个“下次”却一直拖到了第二年暑假。寒假里他去允嘉学校找她,苏北老太太告诉他允嘉住到了一个同学家里,他特地问了一声是男同学还是女同学,老太太说是“女同学”。

  元宵节,汤骥伟照例叫他去吃饭,但向晓欧已经先约了他,就推掉了,随后心里一动,问“你有没有叫赵允嘉?”他记得去年那次跟允嘉一起在汤家吃饭,汤骥伟的妈非常喜欢允嘉,叫她以后都上他们家过节,允嘉去年信上说冬至就是去汤家吃饭的。

  “叫了,她问你来不来,还说要是你来她就不来。”

  “为什么?”

  “她说你要一来,就光是我们两个人讲话,没人理她了。”

  “你怎么说?”

  “我就跟她说,我跟你哥一起斗蟋蟀玩响炮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所以啊,不要因为长大了就嫌弃你哥。”汤骥伟说着,自己呵呵地先笑起来,然后话题转开,“你丫可不够意思,就忙着孝敬丈人丈母娘,老朋友都请不过来。”

  “什么呀,我先答应她的,”他也跟着笑起来,关照汤骥伟,“今年记得别玩炮仗了。”

  那次在向家,气氛却并不是太好。向晓欧的哥哥果然没考研究生,已经联系好本地的一家不冷不热的科研单位,待遇一般,但是算铁饭碗,对方很欢迎,意向已经签好,下学期实习就去那里。

  向教导经过一段时间的康复,现在可以模模糊糊地讲几个字,但还是十分艰难,除了向晓欧她妈没谁听得明白。向教导对这件事仍然无法释怀,觉得儿子就此放弃大好前途太可惜。因为许鉴成早已是向家的常客,所以他们也就不对他隐瞒情绪。

  向大哥灌下半瓶啤酒,闷闷地对着里屋说了句,“爸,着什么急呀,咱们家又不是我一个孩子,将来晓欧小许他们的前途好着呢。”

  许鉴成看看向晓欧,向晓欧也看看他,两个人相对无言。

  回想起来,汤骥伟和赵允嘉可能就是那个时候开始的吧。暑假里,汤骥伟拿了几张他爸爸学生家长送的某酒店休闲中心室内游泳池的赠票,叫他和赵允嘉一起去游泳。三个人见了面,没几分钟的工夫,就能看得出允嘉和汤骥伟之间关系已经不同从前了。无论说什么话题,汤骥伟的眼睛差不多总在她身上打转,而她的口气也亲昵许多,甚至直呼“乌克兰”,汤骥伟也毫无反感,甚至挺受用的样子。

  可是真去了,也就是他跟汤骥伟两个人游,赵允嘉说她身体不舒服。

  “你怎么了?”

  “有点肚子疼。”她轻轻笑了笑。

  “那你还来?”汤骥伟问她。

  “来的时候又不疼。”她嗔他一眼。

  她这样一来,汤骥伟也无心多游,十几个来回后,他们就上了岸,冲了澡,换好衣服后,坐在凉椅上聊天。

  汤骥伟去买饮料,允嘉从脚边的包里抽出一本书递给鉴成,笑笑,“给你,我爸又出书了。”
鉴成接过书来,薄薄的一小本,封面印得五彩斑斓,中间两个竖写的字“多想” ,下面是赵诗人的大名。

  他听允嘉说过,这一年来,童装店的生意渐渐上了轨道,又兼营起孕妇装和母子套装,赚头很不错,老板娘的妹妹正好下岗,就索性过来帮忙,另请了两个打工妹干活,诗人主要就负责帮着进货。

  经济基础促进了上层建筑。诗人得了闲,正好有个在出版社上班的老同学邀他一起帮着编书,就去了。天下文章一大抄,剪剪贴贴就一本,老同学说“编什么都可以,只要和女人沾边,她们的钱最好赚”。于是先编一本教女人化妆的,然后编一本教女人穿衣服的,编一本教女人减肥的,编一本教女人烧菜的,又编一本教女人挑男人的,还有,当然,编了一本书教女人怎么看住男人,编完了给自己老婆先看,昔日管他叫“老师”的文艺女青年随便翻了几页,打个哈欠,“做女人真累”。半年下来,案头堆起来像模像样,也卖的有声有色,灵光一闪,冬眠的创作细胞文艺复兴,于是在编丛书的最后一本、教离婚女人振作精神、积极寻找第二春的书同时,重操旧业写起诗来。纯文艺的书很缺乏市场,但老同学看着他帮着赚了不少钱的情分上,还是尽力替他出了。

  这本“多想”就是这么艰苦卓绝、曲线救国而来。

  “看我爸的个人简介。”允嘉迫不及待地把书递给他,一边格格地笑着。

  他翻开书页,必须承认,时代不同了,这本书比他初中时见到的那本“心恋”包装精美得多,个人简介也不再是“青年文学爱好者”,完全新新人类风格:“来自天蝎座的热情男子,拥有执着感性的心灵,是个长不大的孩子,追求瞬息万变的缘分,相信亘古不变的爱…”。

  “这是……你爸?你都这么大了,他,他还没长大?”他一边念一边忍不住笑出来,看向允嘉,她已经趴在圆桌上笑得快透不过气来,一面用力地点头,“他说那叫包装。”

  再看扉页,上有作者签名,那个鬼画符倒是没变,让他意外的是,旁边写着“许鉴成先生雅正”。

  他看看允嘉,她说,“我叫我爸写的。你不是喜欢他的书吗?”

  “我喜欢你爸的书?” 他一脸诧异。

  “你不是还专门买了一本送给乌克兰吗?”

  他这才想起汤骥伟家里那本“心恋”,“那个,那个啊,”他抓抓头皮,终于把当年在校门口看见赵诗人卖书的窘样、实在不忍心,掏钱买了一本的故事告诉她。允嘉笑得眼泪都快出来。

  他翻开第一页,“多想” :

  多想,煮一粒汤圆
  拨开
  如玉的外壳
  看那心
  蒸腾的热度
  分尝团圆的甜蜜

  多想, 倒一杯佳酿
  让那
  芳馥的沉香
  来充满
  爱的心房
  共享一醉的欢畅

  多想,编一首歌谣
  让那
  情爱的旋律
  随音符流淌
  去传遍
  每个有爱的地方

 

 

hho0405

级别: 可爱天使
精华: 0
发帖: 8
威望: 9
小说币: 46 RN
贡献值: 0
注册时间:2008-04-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