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三) 作者:吴越 完结~~这篇故事,写给还没有忘记的人!

九月摩天轮–迷藏

  许鉴成把诗看了两遍,忍不住又笑起来。凭良心说,这首诗比“心恋”有一定长进;但是,不知是人越有钱越吝啬还是怎么的,“心恋”里面,好歹还是“两片” “两片”,到了这一首,只剩下“一” 了:

  汤圆,不错,可是,不多不少,就煮一粒,还“拨开了外壳”,充其量够一个人吃,怎么“分尝”?

  佳酿,不错,可是,不多不少,就倒一杯,如何“共享” ?

  “传遍每个有爱的地方”,豁,好大方,再一看,没戏,原来是“歌谣” –唉,空欢喜一场,唱歌本身就不用花钱的嘛。

  最后,再看标题,“多想”,搞了半天,就连那一粒汤圆,一杯佳酿,还都是想出来的?

  他觉得葛朗台老头如果碰到赵诗人,八成会想同他拜把兄弟。

  他把这些告诉允嘉,她笑得弯腰去揉肚子,一边连声说“不行了,不行了”。这时汤骥伟回来,递给他们一人一罐可乐,问他们说什么,听见了,也哈哈大笑,“许鉴成,还是你厉害,领悟出这么多门道,我一翻书,整首诗就看见四个字“多想……圆……房”,一面谄皮嗒脸朝着允嘉笑。

  “正经点。”允嘉瞪他一眼,脸色慢慢地阴了下去,“啪”地一声扯开易拉罐,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喝起来。汤骥伟的脸色有点尴尬。

  许鉴成想起去年夏天那件事情,心也跟着一沉,只好也跟着喝可乐。

  随后的话题就有点僵,先是讲赵诗人,然后允嘉讲上次去看她妈,碰到她跟一个男人一起从外面回来,“说是同事,单位包场看电影,顺路送她回来,我才不信”,她轻轻地笑笑,“那男人看上去总有五十多了,不过,长得倒神气的,”她看看鉴成,“比我爸和你爸都神气。”

  允嘉停顿了一下,喝干可乐,“我妈看见我,表情像做贼一样,其实,我倒是挺高兴的。”
“我看那个男的倒是挺想多跟我讲几句话的,可我妈三言两语就把他给打发走了,我问起,她就扯开话题,不过我看见她脸红了。”允嘉把喝了一半的饮料放到桌上,换个姿势,跷起腿,专注地打量起自己的脚趾,上面涂了水红的指甲油,一颗颗鲜润得像婴儿的面颊,被白色的坡跟凉鞋衬托得格外醒目。她突然抬起头来,“对了,乌克兰,你妈同意你去考那个什么‘鸡阿姨’了吗?”

  “唉,总算同意了,好不容易啊,”汤骥伟叹了口气,“真奇怪,人家都是父母逼着孩子去考,我们家反过来,我跟我爸一起做我妈的思想工作。”

  前一阵子,汤骥伟一家三口对这匹千里马的何去何从看法分歧,三足鼎立:汤爸爸希望他在母校深造读研究生,将来争取留校任教,他向来认为做大学老师是“稳扎稳打,固若金汤”;汤妈妈原先也那么想,但今年春天查出子宫里长了个拳头大的瘤,直到手术都不能肯定究竟是良性还是恶性,就没有告诉在北京的儿子,前后担惊受怕了很久,虽然手术切片后断定是良性的,但病倒的老虎不如猫,当年雄赳赳气昂昂领导中学年级里“长征队”去北京见伟大领袖的气魄荡然无存,想来想去,就这么个宝贝儿子,“经风雨见世面”固然必要,可一旦真在外地扎根,弄不好又掉进个“你妈怎么把你生成这样”的媳妇手心里,等于白养一场,实在不合算,于是一百八十度转弯,要儿子毕业后回南方,或深造或工作,起码要离父母近一点;汤才子本人呢,想的却是另一条路 — 出国。

  “美国第一,加拿大第二,欧洲、澳洲和日本第三,其它的,就不如留在国内了,”汤骥伟报出他同学间流行的出国排行榜,啧啧嘴,“那帮小子,敢情早就在动脑筋了。”等汤骥伟走出“小碗”的阴影,骤然发现班里总有一半的同学都已经开始准备“托福”和“鸡阿姨”了。

  汤骥伟奋起直追,五月底考了“托福”,感觉还不错。他妈一直不太乐意这件事,后来是他爸同他一起做思想工作,上升到“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高度,加上亲戚当中也确有孩子在海外站住脚把父母接去一同定居的例子,才算同意了。

  “鸡阿姨是什么?”许鉴成听说过“托福”,这个听着有点耳熟,却忘了究竟是什么。

  “就是美国的研究生入学考试,可神了,考得好,可以跳过硕士,直接去念博士,牛不牛?”

  “那么厉害?岂不是你二十六岁就能拿个博士学位?”许鉴成有点羡慕。

  “不过可难考了,”汤骥伟叹口气,“你知道我就从小就怕英文,靠,这鸡阿姨光要背的单词就是七八千,还有逻辑推理,阅读理解,烦得死人,我这两天在做题目,看都看不明白。”他已经背了几个月单词,准备暑假里集中做题目,等开学再去上一个速成培训班,打算在十一月去考试,等考完就开始申请美国的大学。

  理科班出国的人多,汤骥伟讲起来一套一套的,什么到“比着熏大全”里去找学校,给美国学校招生办公室写信请他们寄材料,请老师写推荐信,准备个人志愿,填表格,到中国银行开申请费支票,还有想方设法跟美国教授套门路等等等等,听得许鉴成都有点发愣了。老实说,他还从来没想过出国留学这条路,一方面,文科班出国的人少,另一方面,办理出国本身就要花很多钱,光照刚才汤骥伟说的,没一万块钱不行,还未必成功,他哪来那么多钱?

  等汤骥伟告一段落,他又想起来另一件事情,看看坐在旁边、左顾右盼的允嘉,“将来你要是出了国,那…你们?”
许鉴成这个问题出口,赵允嘉转过头来,汤骥伟愣了一下,朝她看看,又撑起个夹着嘻皮笑脸而又带点小心翼翼的笑,“对啊,你哥问呢,我要是出国了,那,咱们呢?”

  允嘉看看他,又看看许鉴成,脸色微红了一下,随后很快恢复过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珠顺着眼眶飞快地抡了一圈又回到他们脸上,“我看你还是先想着怎么出国吧,等过一年,说不定我都成明星了,你们想见我还得排队呢。”讲到最后一句,她格格地笑起来。她这么一笑,气氛又回到了最初。

  汤骥伟摇摇头,啧啧嘴,学着她的口气,“真了不起,成明星,有那么容易吗?你们一个电视剧组里几百上千号人,几个明星?”

  “唉,运气一来什么都可能,上次有个跟我对戏演小太监的,就因为嘴甜,专拍剧组里女二号的马屁,“姐姐”来“姐姐去”,其实人家的年纪当他的妈都可以,人家一高兴,就提携他到另外一部戏里演小武生,羡慕死我们了。”

  “那你怎么不找个男大腕去叫‘哥哥’?”汤骥伟酸溜溜的。

  “废话,有得叫我早就叫了,这种戏女人多男人少,那么几个男的,凡是有点名气,都吃香得要命,我连人家面都见不到。”

  “我看你还是算了吧,我妈说了,演戏这种事情,参与一下,积累一点社会经验是好事,那种圈子复杂,不要陷得太深。”

  允嘉皱起眉头,拿手指堵着耳朵,翻了他一个白眼,“你再罗嗦,我走了噢。”

  汤骥伟转过头来对着许鉴成苦笑,“看,你妹妹就是这么对我的。”

  他们又说笑一会儿,他代向晓欧向允嘉要一张照片,允嘉说叫他过几天去酒吧拿,顺便又翻汤骥伟一个白眼“你看,不是已经有人找我要签名照片了吗”,然后他们就各自回去了。

  那天晚上,汤骥伟打电话给他,“许鉴成,刚才在游泳池,你跟你妹妹说我什么了吗?”

  “我… 没说什么啊。怎么了?”

  “那她怎么转身就跟我闹脾气?”

  “这你该去问她啊。”

  “我问了,她说她看我不顺眼,一会儿又说我动不动就拿我妈压她。我只是随便说说的,简直莫名其妙。”汤骥伟的声音听上去很着急。

  “这我可真的不知道了。不过,她从小脾气就倔,你让着她点就好了。”

  “天地良心我已经很让她了呀。”汤骥伟差点在那头拍起胸脯来。

  “对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他趁机问,“都不跟我通个气,我还没问你呢?”

  “嗨,”汤骥伟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啊,就是寒假的时候,我妈叫她到我们家来住了几天,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我请她看了两场电影,还专门跑大老远去看她排戏呢,”然后有点得意,“等我回学校,叫她有空来送我,一清早的火车,连我妈都没来,我以为她也不会来,结果你猜怎么,她真来了,在风里一直站到开车,当时我感动得不行,立刻就下定决心了。怎么样,没想到吧?”

  “没想到。”许鉴成笑笑,没说什么 — 看来是真的。虽然是个意外,仔细一想,也不错,汤骥伟家庭背景不错,又不搭架子,人聪明,做事用功,他说要出国,将来八成做得到,加上从小认识,知根知底,说实在,是很理想的选择。要不是失恋,恐怕他也不会去追允嘉吧。

  “那你要是出国了,她呢?”他忍不住把这个问题再问一遍。

  “其实我是这么想的,我先出去再说,到时候要是我念完书回来,那等我回国再说;要是打算在国外立足,那就索性中途回国跟她结婚,把她也带过去,很多人都是这样的,”说到这个汤骥伟又起劲了,呱啦呱啦,“我那些师兄们一拿到美国大学的奖学金,第一件事你知道是干什么?就是找女朋友!有些人先去的,没在国内找好,惨了,那边不是洋妞就是恐龙,到头来书念了一大堆,就是找不到女朋友。”

  汤骥伟这么说,许鉴成心里微微一凛 — 他竟然想得那么远。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他老实地说。
“唉,哥们,你这么说话,就是原本对我不放心喽?”汤骥伟叫了起来,“你仔细想想,从小到大,我哪里亏待过你妹妹?什么事不是宠着她让着她?”

  “不是那个意思,”许鉴成笑着解释,“我原本就放心,现在更放心了,行吧?”随后想起来,又问,“可是赵允嘉才念中专,以后要是跟你去了美国能干什么呢?”

  “去打工啊。”汤骥伟干脆地说,“很多人都是这样的,一同出国,男的念书,女的打工,你猜怎么着,在美国打工其实一点也不吃亏,一小时七八块美元工资,还有小费,算起来比奖学金还多呢,厉害吧?”

  许鉴成心算一下,吐吐舌头,“厉害。”

  “我本来也没想到这点,后来听说有个高我们几界的师兄,老婆本行念哲学,一起去的美国,发现读文科没出路,索性在学校里挂个名,一门心思打工,几年工夫,四五万都存起来了,还是美金,比老公都有钱。赵允嘉原来不就是学酒店管理的吗?那才叫专业对口呢。”许鉴成不由又佩服起来,从小到大,汤骥伟都是这样,一旦认定什么事情,三下两下就把来龙去脉理、得失利弊理个清清楚楚;细想起来,这的确对大家都有好处。

  但他嘴上还是说,“好啊,原来你是想叫我妹妹去干活。”

  “我这也是为她好,有得去美国,干嘛不去呢?”

  汤骥伟说到这里又有点沮丧起来,“可她还跟我摆谱呢,一讲到将来,就‘到时候再说’,‘到时候再说’,她大概真以为自己能当明星吧。许鉴成,有空你劝劝她,否则,万一真的出了点名,尝到甜头,就更不得了。再说,我妈也不赞成她拍戏…”

  “对了,你父母知道你们的事吗?”

  “我还没说,不过总觉得他们应该有点知道,有一次我还听见我爸关着房门跟我妈说什么‘娶妇娶德’,还有什么最好要‘青梅竹马’,那说的不就是你妹妹?”

  “我妹妹有什么‘德’?”鉴成不由惊讶起来。

  “你不知道,她在我面前作威作福,在我爸妈面前就另外一副样子,要多乖有多乖,把他们哄得可开心了。前几个月我妈住院,赵允嘉去看过她好几次,人家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女儿呢。” 这样看起来,赵允嘉对汤骥伟应该也是有心的。

  挂上电话,夜已经深了,鉴成沿着黑黝黝的巷子走回家去,高高低低、参差不齐的石子在他的手电筒光束里显现出来。他回想起刚才汤骥伟的话,决心过几天见到允嘉时跟她说一说,好好把握机会。毕竟,不是人人能去美国;说白了,以汤骥伟那样的条件,错过,也实在可惜。

  转过巷口,前面一段就有路灯了,鉴成把电筒灭掉。透过梧桐叶,路灯的光影一片片随着轻轻的风声起舞。一年以前,就是跟允嘉一起在这样一个深夜一起走回来;那次她被人打了,委屈地拉着他的衣袖说“我害怕”。

  他抬头凝视着树叶外苍蓝的天空,眼睛有点酸。要是允嘉将来真的跟汤骥伟走了,好处是从小一起玩大的,脾气都熟悉,汤骥伟无论如何不至于动手打女人;坏处是,从此,或许就很难再见到她了吧。

  同在一个城市,快一年不见面,也并不觉得什么;可是想到她哪天会跑去一个远远的地方,一个自己或许一辈子也去不了的地方,总觉得心里有点不舒服。再一想,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傻:起码还有一年呢,这么早就舍不得了,再说,她是去过好日子。

  刚才汤骥伟问他,“其实你也可以争取出国,念文科的,就算去美国不容易,也可以去其它国家。”

  他说,“算了吧。”无论去哪个国家,好像都要花很多钱,再说,他跟向晓欧已经讲好,他早点工作,她读研究生。他觉得这样就挺不错。

  汤骥伟说,“你总是被她牵着鼻子走。”又反过来说,“也是,向晓欧就需要你这样的男朋友,她捏方就方,捏圆就圆。”这么多年,他对向晓欧始终没有多大好印象。

  他想,也许自己天生性格如此吧。

  几天后,他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她不在,一个临时替工的小女孩嗲声嗲气地说“赵姐姐去医院了,她妈妈住院。”

  他问清医院地址,马上赶过去,后妈躺在床上,两面胳膊和一条腿上打着绷带,赵允嘉坐在床边跟她讲话。



 
他听见赵允嘉问,“妈,你现在这么讲究,开始喜欢交响乐了?以前不就听听沪剧的吗?”

  她妈轻轻地说了声什么,允嘉又是一句问过去,口气里不依不饶地,“喜欢得一个人去听到半夜三更才回家?那下次索性就买两张票,我陪你去好了,我也听听交响乐。”

  她妈脸上一下红了起来,抬头正好看见鉴成,像捞到根救命稻草,满脸堆笑,大声招呼他进来坐。

  原来,后妈前几天晚上去听交响乐,回来已经十一点多,在公司宿舍门外不远被一个喝醉酒的摩托车司机撞倒,本来其实只是擦过,不巧她那天穿了条鼓鼓囊囊的大花百褶裙,裙边让车轮勾住,朝前拖了快十米,司机听见她的尖叫才停下来,一看大事不好,当时就扔下她开溜,还是路边杂货店的老板娘后来看见了叫的救护车,又照后妈给的号码给赵允嘉打电话。

  “想来想去,也就她一个人能找。”后妈讪讪地一笑,带点讨好地看向允嘉,允嘉却把头别开,唇边带着点微笑,望着床边小台子上的一束百合花,好像没听见她的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后妈好像开始有点怕允嘉;可能是因为年事增长,明白日后要靠她了,而且,在后妈的例子,恐怕也只有赵允嘉最可依靠。

  后妈身上好几处擦伤,最厉害的是膝盖上擦去一大块皮,需要立刻做植皮手术,医院要交两千块钱押金。

  半夜三更银行不开门,第二天又是星期天。允嘉给赵诗人打电话,诗人到黄山去和一帮文学青年座谈,新太太很干脆地说“手头没有现金”,最后是汤骥伟的爸用他的牡丹卡帮她们垫上了押金,早几天他发工资,加上卡里原有的,正好两千多块。

  “小汤的父母真是好人,”后妈说,转向允嘉,“回头一定要好好谢谢他们。”

  “我已经谢过了,”允嘉有点心不在焉,“我送了他妈一条金项链呢。”

  “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怎么这个道理都不懂?”后妈瞪女儿一眼,但也没忘了问,“几K?”

  “没K,包金的,不过样式不错。我拿得出来的,能有什么好东西?” 鉴成知道那应该就是钱正的妈给的那条。

  后妈望望她,叹口气,不再说什么。

  鉴成又跟她们说了一会儿话,告辞的时候,允嘉送他下楼,两个人沿着医院长长的楼梯往下走,绕过一圈又一圈,下面层层的楼梯上零零星星撒着或大或小的人影,讲话声透过空气,带着回声,有点像是从远远的山谷里传上来,隐隐约约听见不知哪间病房里有小孩子哭,哪里又有女人在大声叫嚷。

  允嘉一路捏着扶手,转过头来,“我知道我妈就是跟那个男人去听的交响乐,那束花就是他送的。那天,他一来,我妈就把我支出去了。”

  “那你还问她?”

  “谁叫她不承认。”允嘉看着他,带点恶作剧地笑着。

  “医药费…够吧?”他有点担心。

  她点点头,“应该不要紧,我妈这几年积了点钱。”说到这里,她停住脚,看看鉴成,又把眼光移了开去,脸色微红,“我的钱…我是说那笔钱…我存了起来,现在存款利息很高,”她顿了顿,又说,“其实,我总是想,以后自己开个酒吧。”她抬起头来,“你知道吗,鉴成哥哥,第一次去‘嘉年华’,我觉得那个名字就是替我起的,以后我开的酒吧,也要叫‘嘉年华’。好不好听?” 她一脸热切。

  “好听。” 面对她的目光,他唯有点头。

  他们说起汤骥伟。他说,“你别老欺负乌克兰。”

  “我怎么欺负他了?”

  “你没欺负过他?”

  允嘉斜起眼睛冲他看了一会儿,然后咧开嘴,笑了,“乌克兰是不是找你告我的状了?看我怎么收拾……”

  “怎么样?还说没欺负?”两个人一起笑了。过一会儿,允嘉幽幽地叹了口气,“刚才我妈说她碰到车祸,想来想去就我一个人可以找。其实我也是,那天晚上,弄了半天……也就他一个人可以去找。”她摇摇头,垂下眼睛,不说话了,右手紧紧攥着楼梯扶手。

  鉴成走到医院门口的车站,回头看看,允嘉已经消失在那幢巨大的白色建筑中。

  他想:要是允嘉那天晚上去找他,他估计临时也凑不出钱来。允嘉不去找他,可能就是料到了这一点吧。

  暑假结束,汤骥伟回学校,许鉴成去送他,在月台上,碰到了汤骥伟的父母和赵允嘉。他带去一张马拉多纳的画报,那是汤骥伟上次在他房间墙上看见,一口说很喜欢的。赵允嘉穿着件白底蓝花的连衣裙,白凉鞋,一头长发散在肩头,站在一根柱子边笑着朝他招招手,“鉴成哥哥,这儿呢。”

  那一个刹那,在车站的人山人海里,好像时光倒流,回到了初次见面的瞬间。当时他们是陌生人,如今十年过去,熟识之后,却又有点陌生起来。

汤骥伟很高兴地接过那张海报,打开看看,又包成一卷,小心地放进随身带的行李包,“哥们,够意思。谢谢了。”

  汤骥伟的妈顾自一个劲地嘱咐他去了学校以后别忘记晒铺盖、钱放好、好好念书云云,汤骥伟说,“妈,这些话你每半年讲一次,我背都背得出来了。”

  “我每半年讲一次,你记住了吗?”他妈瞪他一眼。

  “记–住–了—”汤骥伟带点撒娇地冲他妈拉腔拉调,一面劝他父母今年秋天下定决心去一次北京,“我陪你们爬香山,逛故宫颐和园,明年我要出了国,可就没那么方便了。不就是学生吗?毕业班怎么了?两个礼拜不看着,他们敢造反了不成?”

  “哟,真是有孝心,再说吧,再说吧。”汤骥伟的妈被儿子哄得挺开心。许鉴成看见她真丝汗衫的领口上露出一条细细的金项链,挂件是一颗斜缀的心,顶端嵌了颗小小的水钻,样式很别致,映着夕阳的余辉闪动。他认出那就是赵允嘉从前戴过的那一条。汤骥伟的妈向来朴素,从来不喜欢首饰,这还是头一次看见她戴项链;他看看赵允嘉,明白过来,那是专门戴给她看的,看样子,汤骥伟的妈应该也是愿意接受她的了。

  随后是汤爸爸例行的一大串,鼓舞儿子要“志在四方,高瞻远瞩,戒骄戒躁,励精图治”,然后“锦绣前程,指日可待”,他上辈子搞不好就是“中国成语大词典”。

  赵允嘉站在旁边,手里拎着个藤编的小提包,安静地微笑着,一会儿看看汤骥伟,一会儿又看看他父母,汤骥伟却是没说几句话就看她一眼。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站在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十分引人注目;站在汤骥伟身边,算得上郎才女貌,难怪他父母最终默认了 — 漂亮女孩子总是讨人喜欢,何况许家同汤家两代交情,落难时也相互照应过。

  临上车,赵允嘉从提包里拿出一个牛皮纸袋递给汤骥伟,“唉,给你当晚饭吃。”

  “什么?”汤骥伟打开一看,叫了起来,“生煎包子?好极了,好极了!”他眉飞色舞地连叫几个“好极了”,弄得他妈嘀咕起来,“我不是早就叫你带半只烧鸡在火车上吃吗?你偏不肯,说太油,这又不嫌油了?”

  “嗨,妈,在车上抱着只鸡啃,多难看,包子就不一样了,一口一个,吃完了擦擦手,干干净净。”汤骥伟冲着允嘉笑起来,“对吧?”

  允嘉跟着笑起来,“我也是来的路上看见了,顺便买的,早知道,应该给你买只烧鸡,吃了管饱。”

  可以上车了,汤骥伟的爸跟他一起上去把行李放好,然后自己再下来。坐的是卧铺,比较宽松一点,汤骥伟把车窗打开,两条胳膊撑在窗沿上,脑袋探出来跟他们说话。

  火车快要开动,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完了,汤骥伟突然朝赵允嘉伸出胳膊来,“拉拉手。”

  赵允嘉看看他,“扑哧” 一声笑了,“干什么啊?”

  “拉拉手啊。”汤骥伟把下巴枕在胳膊上,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伸着手,神色像个孩子一样。

  赵允嘉脸红了,转头看看身边其他人,迟疑一下,也把手伸过去给他。

  “我一到学校就给你写信,不,一到南京长江大桥就给你写信。” 汤骥伟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随便你。”

  “你也要给我写信。”

  “我知道了,”赵允嘉嗔道,“还不把手拿回去,车都要开了。”

  那天从火车站出来,汤骥伟的父母先走,赵允嘉和他一起等车。

  在站台上,赵允嘉斜靠着一根水泥柱子,把一只脚从凉鞋里抽出来,“这双鞋挤得脚痛死了。”
允嘉一手拎着鞋,一手伸过去揉脚,眉毛眼睛皱到一处去,鼻翼轻抽着。

  “怎么不买双大点的鞋?”

  “没用,我脚上长反骨,只要是新鞋,就一定会割脚,非磨掉两层皮不可。”

  “反骨?”

  “嗯,就是这根骨头,”允嘉跷起腿给他看脚后跟,“一般人都是平的,我的是凸出来的。

  鉴成看了看她的,再看看自己露在凉鞋外的脚后跟,果然,他的是平的,而允嘉的脚后跟是微凸的,像个西游记里小鬼的三角脑袋莫名其妙长在了脚上。

  他笑起来,“人家反骨长在后脑勺上,你倒好,长在脚上。”

  允嘉再看看自己的脚,又看看他,笑了笑,说,“我同学的姐姐帮我看过命,说脚长成这样,将来会离开家很远,我跟她说,算错了,我本来就没有家。”话讲完,不笑了,低下头去,右脚踮在左脚上,手指勾着凉鞋的搭袢慢悠悠地把鞋子在空中转圈。

  允嘉那几句话让鉴成记起早先她在医院里说的“那天晚上,也就他一个人可以去找”,那句话说的是汤骥伟;他从侧面看着她挺秀的鼻梁上微微沁出的汗珠,一小点一小点在夕阳里淡淡地发光,让他几乎想替她去擦一擦。他打起精神,说,“什么远不远的,这就像小时候大人骗我们说筷子拿得越远长大了就离家越远,吓得我们吃饭只敢捏着筷子头,你记不记得了?一点根据都没有。”

  允嘉全神贯注地望着鞋带上那个小巧玲珑的水钻搭扣,把它在阳光里转来转去,翻了几个角度,凝视着它反射的五彩光,好像没听见他的话。过一会儿,突然伸手擦擦鼻梁上的汗,抬头对着他灿然一笑,“远就远好了,有什么了不起,反正我在这里老早就呆腻了。”口气里听上去很开心,像是终于下了决心后,满身轻松。

  她这个改变让鉴成愣了一下,再一想,也是,如果将来跟汤骥伟在一起,可能真会去得很远。想到这里,他不由凝神地看着允嘉,这几年时间过得飞快,见到赵允嘉,她都会变一点,时好时坏,渐渐的,变到现在这个样子–长大了,更漂亮了,身材让他不好意思多看了,穿着端庄的连衣裙,留着淑女的长发,却肆无忌惮地把脚半搁在地上,把凉鞋捏在手里晃。

  然而,从内心深处,她的肆无忌惮却反而让他有些高兴。他不理解这是为什么,却只是高兴。允嘉从来没有乖乖地买过生煎包子给他当饭吃–那才叫太阳从西边出来;即使哄着他在大冬天帮她洗了厚厚两套校服,也不过只是煎了两个很是差劲的荷包蛋给他,他提点意见,她还要顶嘴。但日后回想起来,他总觉得好像就该这样。这样的回忆,糖年糕一样的有嚼头,回忆里的她,便是年糕上酸酸甜甜的红绿丝,有时候还带点咸。

  允嘉把鞋穿回脚上,用力地在水泥地上跺了两跺,突然叫了起来,“哎呀,怎么又…… ”

  她弯下腰,用两个手指捻着小腿上的丝袜,抬头冲他愁眉苦脸地看看,“袜子又掉线了。” 她指指提包,“你帮我把里面那个小瓶子拿出来。”

  鉴成拉开拉链,翻出那个指甲油瓶大小的瓶子,“是这个吗?”

  允嘉点点头,“对,这是专门补袜子的。我这么对着,你帮我往袜子上涂。”

  鉴成半蹲在地,照她的指示,用那管细细的微型毛笔沾了修补液,顺着允嘉丝袜的纹路由下而上小心地涂,再从上往下涂一遍,把脱线部分扯出来的丝结成一条,这样,虽然不可能恢复原状,至少远看没有明显痕迹了。

  “讨厌死了,一双新袜子,最多扯几次就报废了,”允嘉愤愤地说,“将来我有钱了,再也不补,买它几打,扯坏一双就换新的。”

  “那算什么?治标不治本。你还不如像我这样,干脆不穿袜子,一分钱都不用花,”鉴成笑着打趣,一面仔细地把修补液把几根残余在外的丝抹平,“对了,你小时候不是就喜欢穿短裤上街,还老要和我比谁的裤子短吗?现在有本事还跟我比啊。”他一面抹一面说着,对面的允嘉却不讲话了。他把毛笔放回瓶子,拧好盖子,抬起头,直撞到她的眼神。允嘉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目光却很温柔。他不知道她看了他多久,只觉得她的目光里像有两根细细的线,一直延伸过来,延伸过来,把他的眼光丝丝缕缕地捆住,同她的眼神紧紧地拴在一起。

他们面对面半蹲在地上对望着,仿佛是头一次见面。赵允嘉手里还捏着丝袜,他握着那瓶修补液;他们隔得很近,允嘉的眼睛显得格外大,里面漾着一种近乎哀伤的温柔,在睫毛的起落之间若隐若现,他心里某个角落像被什么东西钝钝地捅了一下,慢慢难过起来。

  他木木地把修改液递给赵允嘉,她接过去,捏在手里,却都没有离开彼此的眼光。

  他不知道那天他们究竟对看了多长时间,或许不过半分钟、一分钟,或许很久;只是默默地看着对方,没有微笑,脑子里也不想什么,好像就只是单为了把对方的眉毛眼睛看个清楚;那是个定格的片段,讲多久便有多久;又再活过十几年后,回头看看,才发现人生里这样的片刻不是很多,那算一个。

  一辆公共汽车进站,司机嘹亮地按一下喇叭,宣布“底站,统统下车”,一阵人潮涌过来,他们这才像从梦中醒过来一样,随后意识到彼此的样子有点尴尬。允嘉红着脸垂下眼睛,“扑哧”一笑,站起来,“谁要跟你比。”

  他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那是继续早先的话题,也笑了,跟着站起身来。

  来的车是允嘉要坐的那一路,在那里停二十分钟再开。司机站在一边抽烟,允嘉望望空荡荡的车厢,犹豫一下,转过头来,“等一会儿再上去吧,车上太热了。”

  他看着她额头上细细的汗,“你想不想喝饮料?”

  她摇摇头。

  “冰淇淋?我请客。”

  她又摇摇头,“我就坐一会儿,”然后指指旁边的位子,看看他,“你也坐一会儿吧,站着多累。”

  “不要紧。”他说着,但还是坐到她身边去。

  他们闲扯着,气氛却不知怎的有点微妙,都变得特别害怕沉默,言语之间一出现空隙,另一个人便会马上找出一两句话填上去。

  允嘉突然想起什么来,从手提包里拿出皮夹,从里面夹层取出一张照片,“向晓欧不是说过要我的照片吗?就这张吧,行不行?”她把照片举过来,“这是前不久才拍的,他们都说拍得好看。”

  他看了看,那好像是最近流行的一种时装照,就是穿上三四十年代的服装,弄点留声机老黄历美女月份牌做背景,然后把照片涂成黄不黄绿不绿灰不灰,叫做什么“怀旧”。班里很多女同学跟风去拍,回来都说“找到了张爱玲时代的感觉”,尽管没人解释过“张爱玲时代” 到底是什么感觉。

  允嘉在照片上把头发盘在脑后,穿件碎花旗袍,坐在个小茶几边,手托着下巴,摆个月份牌上小家碧玉的架势,真挺像那么回事的。

  “很贵吧?”他问。他听说这样的照片拍一套要几百块钱,然后意识到这么有点煞风景,笑着补上一句,“拍得很不错啊。”

  “还可以吧,”允嘉没有嘲笑他,只是笑笑,然后微扬起眉毛,有点调皮地问,“真的要我签名吗?”

  “当然。”

  “好,”她高兴起来,从包里翻出一支圆珠笔,拧开了,在手心里涂抹几下,再拿过照片,反过来,搁在膝盖上,小心而郑重地让笔尖在上面跳了好几道华尔兹,留下一串圈圈叠圈圈,当中还搀了几条线,谁也看不懂的符号。

  “好不好看?” 她急切地看着他。

  “嗯,—挺好看,就是我看不懂。”

  “就是要签成这样,”允嘉把那个签名仔细看了看,有点不好意思,“上次排戏的时候,剧组里的人教我的,他们明星都这么签的,”然后咬起嘴唇笑了,“我这还是第一次给人家签名呢,以后会越签越好的。”

  鉴成看着她孩子一样高兴的样子,点点头,也跟着笑了。他想,允嘉多多少少还是继承了她爸的基因–喜欢画符,而且青出于蓝,画得比赵诗人更花哨。

  回家的路上,鉴成把允嘉的照片又拿出来看,才想起向晓欧曾关照过最好要一张穿古装的剧照。不过,仔细看看,这张照片其实比古装照更有味道,她应该会喜欢。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雷雨,天很凉快,因为第二天想着早起床温温功课,鉴成不到九点就上床了,做了个浅浅的梦,和以前很多次一样,梦见一些小时候的事情,其中有允嘉坐着三轮车的藤条箱上来他家,穿着短短的裙子,在深秋的夕阳里笑着叫“鉴成哥哥”,可是这回,她叫完“鉴成哥哥”,却变戏法般地从身后拿出一支笔,“真的要我签名吗?” 她在梦里神采飞扬地凝视着他。

  鉴成醒过来,四周一片安静,他打开灯,看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

  他坐在床上愣了一会儿,突然一骨碌爬起来,套上长裤,就穿着背心跑出去到公共电话亭给允嘉的酒吧打电话。这个时候,她应该还没下班。
电话铃响过几声,对方有人接了,正是赵允嘉,她说“您好嘉年华。”

  “嗯…是我… 许鉴成。”他心里高兴,嘴上却结巴了。

  “你…”允嘉的声音里透着点意外,“你,有事吗?”

  “噢,是这样的,你下午给我那张照片,其实,向晓欧以前说过,她想…她希望要张古装的,就是穿戏装的那种,你…还有吗?”

  “古装的…我自己也只才几张…在剧组里借人家的相机拍的,忘记要底片了…我那几张想自己留着做纪念的,”允嘉的声音显得有点为难,然后声调一转,“她那么挑剔啊?”

  “不是不是,她是觉得穿戏装的比较有意义,早就说过的,我自己忘了,你要没有多余的话也就算了。”他立刻解释。“对了,我去年不是送过你一张吗?你把那张给她不就行了?那张上我右面那个小太监说不定下一部戏马上就能出名呢。或者,你就索性把两张都给她。”鉴成这才记起去年允嘉给他寄来的那张演小答应的照片,那张的确是穿古装,打扮得十分漂亮,很有点“明日之星”的味道。

  “唉,还真是的,嗯,那我就把那张给她,”他对着话筒笑了起来,“我怎么刚才没想到呢?”

  允嘉在电话那头也笑了笑,没说什么。她背景里的轻音乐通过话筒流淌过来。

  “你快下班了吧?”

  “快了,再过… 半个小时吧。”

  “下了班早点回学校。”说完了,他意识到这根本是句废话– 这么晚了,她不回学校,还能去哪里?

  “嗯。”允嘉又告诉他,等过几天,学校开学,她就不在“嘉年华”干了,“就要毕业了,我想最好还是太平一点,再说,调酒我也学会了。”她已经通过酒吧一个客人的介绍,跟一家酒店的保龄球馆联系好,下半年毕业实习就去那里,“工作轻松,还有得玩,起码打保龄球不用花钱,比在什么餐饮、客房部好多了。”她格格地笑起来。他陪着她笑。

  三分钟到了,他又放一个硬币进去,但却想不出什么话说了,允嘉也不出声。

  “你对她真好。”过一会儿,她轻轻地说。

  “谁?” 鉴成一时没反应过来。

  “向晓欧啊,半夜三更还专门打电话给我要照片。”他仿佛能看见她在那边扬起了眉毛。

  他有点尴尬地笑笑,“我也就是正好想到。”

  “你一直都这样的。”允嘉说。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允嘉突然叹了口气,问他,“你说乌克兰现在该到南京了吧?”

  鉴成看看手表,“早过了,他坐的是直快。”然后笑笑,“应该已经给你写完一封信了吧。”汤骥伟的父母心疼儿子,每次都想方设法买快车票,还是卧铺,单程就要五百多块钱,可就是这样,到北京也得十七个小时,汤骥伟说他每次都坐得两腿发软,下了车到第二天还抖,他爸说这叫做“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你要是那时候也考到北京去,现在说不定就跟他一起坐火车呢。”

  他笑了,“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没考到北京去,否则怎么买得起车票?”

  “哼,什么先见之明,你一直都想去北京,后来为了向晓欧才没去的。”允嘉扳着了他的短,牙尖嘴利地反驳,“还说你待她不好?”

  “我…”他没料到允嘉会这么讲,再想一想,也是这么回事。高一时他就想考北大,家里只告诉了允嘉一个人。当时,她连南京北京哪个远都分不清,而且一开口就乌鸦嘴地说他成绩没有汤骥伟好,大概考不上。

  挂上电话,他慢慢走回去,深夜的风吹在身上,虽然夏天还没过去,却已有初秋的凉意。一轮下弦月钩在天边,旁边疏疏朗朗几点星光。

  过两天去向家,别忘了把赵允嘉的古装照给向晓欧。他在心里提醒自己,这才想起,那张照片虽然是古装,后面却只写了个日期,没有签名。

  再回头去找允嘉签名,显得有点傻,她说不定也会嫌他麻烦;而且,向晓欧对这些明星什么的东西从来都不很在意,去年随兴提起,到现在,可能忘都忘记了。

  算了吧。

  突然间,他发现,刚才跑去给允嘉打电话,根本不是为了照片。允嘉说他待向晓欧好,是不对的,起码,这一次不对。

  这一次,他其实只是,只是为了同她说说话。
刚才允嘉问他,“你第一次知道我跟乌克兰谈恋爱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有点…没想到。”

  “为什么?”

  “就是没想到嘛。”

  “那后来呢?”

  他咽了口唾沫,“后来我仔细想想,你们这样挺好的,乌克兰没多少心眼,想什么就说什么,从小一起长大,家里情况简单,对你也好,老实说,比那个…那个人,强多了。是吧?”他说完这些话,嘴里又干了,再咽一口唾沫。

  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允嘉轻轻“嗯”了一声,“我也是这么想的。”

  “对了,乌克兰叫我劝劝你,别老想着演戏,他妈不太喜欢。”他想起汤骥伟的嘱咐。

  “我演戏要他妈喜欢干什么?”

  “他妈反对,你再一个劲坚持,以后他夹在当中会很难做人的。乌克兰能去这么想,是件好事情。”

  允嘉不说话了,过了好一会,有点赌气地说,“知道了,让我再想想。”

  “无情岁月有情天”在电视上播出来了,比“青楼世家”高明一点,起码里面的女人不是场场必哭。向晓欧的妈是电视剧的忠实观众,天天晚上一到八点,碗都不洗先准时守到电视机前,还一本正经地对着鉴成送的那张照片去电视剧里找赵允嘉。

  有一天,向晓欧告诉鉴成,“我妈说她看见你妹妹了,高兴得大呼小叫。”

  那一集鉴成刚好没看,这学期他每周两个晚上有课。他问,“怎么样?”

  “说你妹妹好看,比主角都差不了多少。”

  “镜头多不多?”

  “这个…我妈没说,不过她说拍得挺好的。对了,她还问你妹妹下部戏准备演什么。”

  “还不知道,上回她说可能会去拍一部言情片。”

  赵允嘉到底没有做成明星,倒并不是顾忌汤骥伟的妈,而是她自己闯祸了。那个圈子看着遍地都是机会,但更多的,是红着眼遍地找机会的人,这些人什么戏都肯上,什么角色都肯演,什么龙套都肯跑,私下里还常常为多一个正面镜头或者穿鲜艳一点的服装打破头。除了大炮哄哄的战争片,好像什么戏都是女人多男人少,要在几百个千娇百媚、各有神通的美女中脱颖而出,难度不亚于清宫中的小答应发春梦希望得到皇帝宠幸,怀上龙种,然后直升贵妃娘娘。

  在一部讲宫廷后妃争宠的电视剧里,赵允嘉演一个妃子的宫女。妃子是个半红不紫的明星,架子比名气大得多,出外景坚持自己打车,死也不肯坐剧组的大巴,说路上万一被影迷看见了“影响不好”–尽管排戏期间,她的“影迷”们并未出现,回头却把发票扔给剧组要求报销。有场戏讲妃子怀了身孕遭皇后陷害,暗地差人把她推进河里,造成了小产。

  已经是秋天了,水很冷,戏又不能不拍,明星就同赵允嘉商量,让她顶演这一场,因为两个人身材接近,拍侧面的落水镜头看不出来是替身,许诺去跟编剧通融在后面的情节里专门帮她加一场戏,讲得很像那么回事。

  赵允嘉答应了,真的跳进河里,戏是一次成功,上了岸以后人也冻得说不出话来。但那个明星翻脸不认“我去说过了,编剧不答应,我也没办法”,她去找编剧,人家说“笑话,戏怎么能说改就改”,再去找导演,导演说“小赵啊,当时你不是自己愿意的吗”。

  赵允嘉落了个哑巴吃黄连,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趁拍一场主仆两个在湖边嘻戏喂鸟的戏,伸脚“不当心”把明星给绊了一大跤,险些也摔到湖里去。

  风波闹得不小,明星宣称后面收尾的几集戏不演了,吓得导演上门去求,后来她想想这件事自己也不硬气,便也作罢,只是坚决要求把允嘉换掉。

  允嘉说,“哼,我当时就是想把她也弄到水里去,可惜没看准,差了一点,你不知道那个女人多讨人嫌。”她一从外景地回来就找鉴成去吃肯德基,“这就是我这次挣的钱,吃掉算数,否则我看着它都火冒。”
你怎么那么随便相信她?”

  “她说得跟真的一样啊,”允嘉一边撕着鸡腿往嘴里塞一边有点委屈地说,“大小是个明星嘛,再说,我也没想到水里真的那么冷。”

  “多冷?”

  “刚开始还好,泡了一回儿,就好像浑身的血管都发麻,麻了一会儿又开始胀……有点像,有点像全身都长了冻疮……”允嘉嘴里鼓鼓囊囊的,伸着手比划,脸上却神气十足,像是在叙说一桩荣耀。

  “以后不要这样了,”鉴成皱起眉头打断她,“万一生了病怎么办?就算给你多演几场戏又有什么了不起。”

  “可不能这么说,”允嘉一本正经地反驳,“说不定多一个镜头,刚好让人看中呢,很多导演挑演员讲的就是感觉,他们叫‘眼缘’,你懂吗?”说完对着杯子里的可乐发了一会愣,然后把吸管伸进去用力一阵乱捣,“唉,其实应该忍一忍的,全怪那个女人太讨厌了,我实在忍不住!”她把冰块搅得稀里哗啦,“我对天发誓,以后再看一眼她演的电视就是小狗!”她抬头看看鉴成,很认真地说,“你也不许看,知道吗?”“知道了,”允嘉那副样子让鉴成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算了,大家都想出名,到头来有几个真出名的?‘射雕英雄传’里那么多宋兵甲乙丙丁,才一个周星驰。”他安慰她。

  “你怎么知道我成不了下一个周星驰?”她鼓起眼睛瞪他,他也不甘示弱照样画葫芦瞪还她去,两个人对瞪了一会儿,允嘉垂下眼睛,“扑哧”笑了,“知–道–啦,老实说,拍戏也很累人的,”她又叹口气,“这下乌克兰的妈该高兴了,我已经给他写了封信去说我以后不演戏了。”

  “他现在好吧?”

  “好,忙得要命,下个月就要去考试,他说考完了马上开始申请美国那边的学校。本来一个星期给我写封信,现在都改成明信片了。”

  “他连明信片都没给我写过一张,”鉴成笑着说,“代我问他好。” 显然,在汤骥伟的心目中,他已经远远退到赵允嘉后面去了。

  那天傍晚,向晓欧突然跑到鉴成的学校来,从图书馆把他叫出去,“有事找你商量。”原来,她们系领导刚找过她谈话,问她是否愿意保送研究生,一旦接受,就不能再自己报名参加考试。

  “只有两个名额,本来都已经定好了,是有一个人自动放弃才轮到我的,”说的是件好事,向晓欧却紧皱眉头,愁眉苦脸的,“原先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不用考试保证能录取也挺不错,可是专业不太好,否则人家为什么要放弃?你说呢?”她的表情显得很烦恼。

  两个人沿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走累了,在看台边坐下,讨论来讨论去,权衡了所有利弊,还是没个结果,向晓欧心烦地把石子一颗颗朝操场上扔去。

  许鉴成说,“不管怎么样,有选择总比没选择好。”

  向晓欧笑起来,“你这话就跟没说一样。”

  他问,“你觉得自己去考,能考上吗?”

  向晓欧看看他,低下头,抿起嘴,“我不知道。”她抬起头,声音硬起来,“可不去考我又不会甘心…许鉴成,我跟你说,我肯定不会甘心的,”过了一会儿,她问他,“你有硬币吗?”

  许鉴成从口袋里摸出个一块钱硬币,“有。”

  “那你帮我扔,国徽就去考,牡丹就保送。”向晓欧吸了口气,像是下了莫大的决心,“就扔一次。”

  鉴成弹起硬币,两个人望着它在空中滴溜溜转了好多个圈,落下来,他“啪”地一声把它扣在掌心里。他看看她,她也看看他,然后轻轻地说,“翻开吧。”

  鉴成慢慢地移开扣在上面的右手,两个人的眼光都聚集在上面 — 是国徽。
当时问她,她不肯说,那么,就希望无论她许过什么愿,都能实现吧。他又闭上眼睛,替允嘉也许了个愿。

  向晓欧考试结束后,他问她感觉考得怎么样,她说“还可以”,神情看上去很放松,向晓欧说“还可以”,说明她自我感觉很不错,他心里放下了一块石头。

  向晓欧扑进他怀里如释重负地说“抱抱我,考得我都累死了”,过了一会儿,吸吸鼻子,抬起头来,“你又抽烟了?”

  他只好承认那天下午在宿舍里跟一帮同学打牌,大家都抽,加上心里惦记着向晓欧的考试,实在忍不住也跟着抽了两根。

  “你的烟还没有戒掉啊?”向晓欧皱起眉头,瞪着他,一个“还” 字高高地吊到空气里。

  “戒了,戒了,今天主要是担心你嘛,”他趁机嘻皮笑脸,“再说,难得抽一次,真没关系的。”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以后一定改,一定改。”他陪着笑。这几年,在向晓欧的督促下,他的确狠下决心彻底把烟戒掉,也做得不错,平时基本不抽了;但是,每逢心烦意乱,就会忍不住翻出箱子底藏的那一包“救急”烟抽几根,几次下来,那一包抽完,他再买一包放回去,然后自欺欺人地下个决心,“以后不抽了”。

  谁让香烟也叫忘忧草。

  “你们怎么都这样说话不算数,我哥也是,抽烟给我妈发现了,逼他戒,保证来保证去,还是偷偷地抽,现在我看见了也只好眼睁眼闭。”许鉴成现在和向大哥成了同盟军,背地里不仅互相包庇,还曾偷偷孝敬过他一条牡丹,好在向晓欧没发现,否则非气得跳起来不可。

  “你哥那是心里烦。”虽然交情不算太深,但一同在风里抽过几次烟后,形成了一种“男人对男人”的默契,有些不跟家里人说的话,向大哥也会同他讲。有一回向大哥告诉他有亲戚给他介绍了一个女孩子,卫校刚毕业在医院当护士,见过几次面,也是家里兄弟姐妹多,想早点出嫁,对方长得挺漂亮,对他印象也不错。鉴成听着还以为这事快成了,不料他口气一转“我想来想去,还是算了,当护士的,本来就一天到晚对着病人,工作又辛苦,回到家还有个病人让她侍候,即使她愿意,也未必受得了。就像我爸从前当老师,一天到晚管别人的孩子好好念书天天向上,回到自己家,除了考试不好骂人,平时根本都懒得管我和晓欧读书,他说在学校里已经管烦了。后来我回掉人家,我妈跟晓欧还说我眼界高,其实不是的。”那番话让许鉴成对向晓欧的哥刮目相看,原来他外表五大三粗,心思却是很细的,看着什么事都不计较,说放就放,内心深处也有许多不为人道的苦楚。

  有时候他想,你想发泄情绪的时候会哭,我不能哭,就只好靠喷烟来解决,你还要逼我戒烟,老实说,不太公平 — 不许你流眼泪,行吗?

  考完之后,他和向晓欧一起去南京玩了一次。逛夫子庙的时候,他无意看见一个摊上卖各种各样的胸针,其中有一个便是用七粒小水钻镶成北斗星的形状,便停下来拿着端详起来,老板说“五块钱一个”。

  向晓欧看了一眼,拉起他,“这都是骗骗小孩子的,走吧。”

  “是我妹妹,赵允嘉,她说过喜欢这样的别针。”

  “赵允嘉啊,”向晓欧凑过来仔细看看,“那更不行了,这种地摊货她怎么看得上。”

  鉴成想了想,觉得她说得有道理,允嘉说在哪家商店见过这种款式,想来应该挺贵重的吧,便放下了。

  “你和赵允嘉不是亲兄妹,感情倒挺好的。”

  “我们其实也跟亲兄妹差不多,”他把那个别针放回去,“可惜我不是个好哥哥。”

  “你还不是好哥哥?”

  他看看晓欧,摇了摇头,苦笑一下,“走吧,不是还要去玄武湖吗”。

  那个瞬间,看着晓欧明亮的眼睛,他几乎有冲动把和允嘉共同经历的一些事情告诉她,到底还是忍了回去。

  那些事情,还是让它们烂在他和允嘉的心里吧。
从南京回来以后就是过年,过了年,鉴成开始为毕业论文作准备,忙得不可开交。工作找得挺顺利,通过几轮面试,最后被一家商业银行的支行录取,签了意向,下个学期去那里实习。

  他跟向晓欧去过一次汤家,那回赵允嘉也在,四个人一起敲小核桃吃。

  因为向晓欧在场,汤骥伟有点拘谨,收起他素日那套口若悬河,许鉴成原本话就不太多,就是晓欧和允嘉有说有笑。女孩子即使性格背景相差一大段,一旦说起衣饰服装、穿着打扮之类的话题,立刻滔滔不绝,如遇知音,听得他和汤骥伟一愣一愣的。

  “就等着给你送行啦。”临走时,向晓欧笑着看看汤骥伟,再看看赵允嘉。

  “哪里,哪里,”在几年的学业克星面前,汤骥伟异乎寻常地谦逊起来,“还远着呢,路漫漫而……而长啊,”转头笑着看看许鉴成,“不过,恐怕是赶不上吃你们的喜酒了。”

  晓欧脸一下红了,“胡说什么呀。”

  汤骥伟起劲了,“这我可得替许鉴成说说话,我跟他认识快十年了,那小子从初中开始暗恋你,从来没多看过别人一眼,比狗还忠心,我可以作证。这样的人上哪儿去找,过了这村就没这店,向晓欧啊,你以后可别欺负他。”

  这段让人哭笑不得的广告把鉴成的脸也说红了,然后笑着往汤骥伟肩膀上捶一拳,“你不开口又没人当你是哑巴。”

  “我是说真的,”汤骥伟揉着肩膀,有点委屈,“帮你讲话你还打我。”

  “我们…等过几年吧,”向晓欧镇定下来,拿眼睛的余光瞄了一下鉴成,态度反而落落大方,“等他工作一段时间,我也念完书,放心,我一定不会欺负他的,”然后反过来开玩笑,“估计还是我们先吃你们的喜酒呢。”

  这是向晓欧头一次给出一个明确的答复,两年前心血来潮他说“等毕业了我们就结婚吧”被她诧异的一个眼神顶回来,现在她主动提起,又是当着汤骥伟和赵允嘉,一切看起来顺理成章了许多;曾以为遥不可达的远景,渐渐近了,清晰了,迫在眼前、挂在嘴上了,反倒让人有点怀疑是不是真的。

  年轻的时候,两年三年就能有天翻地覆的变化,快得叫人喘不过气,跟不上趟。那是年轻的好处,也是年轻的悲哀。

  旁边有一双眼睛在默默地看着他,他知道那是谁的,却莫名地害怕起来,没去看她,低下头把目光定格在汤骥伟的耐克鞋上。等那双目光渐渐黯淡,他又克制不住,偷偷地朝她望了一眼,允嘉已经垂下眼睛,睫毛安静地覆着,嘴唇边挂着淡淡的一个笑。

  他立刻把眼光收回来,怕她发现他在看她。

  从汤家出来,向晓欧问他,“你和赵允嘉怎么了?”

  “没什么。”

  “那刚才怎么谁也不理谁。”

  “没有啊,我不是跟她打招呼的吗?”

  “也就是打了个招呼而已。”

  鉴成这才意识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跟赵允嘉在电话里还能保持态度自若,见了面就有点别扭,尤其别人在场的时候,仿佛都避免同对方多说话。

  开学之后,向晓欧反而对研究生考试的结果抱起一种消极态度,也不去积极打听,她对鉴成说“考上考不上早已经定了,有什么好打听的”。说这话的时候,他们沿着校园的小径散步,她把手放在他夹克的口袋里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他能感觉到她嘴上不承认,心里其实是很着急的。

  自己班里参加考研究生的同学逐渐都拿到了结果,考上的兴高采烈,落榜的痛不欲生,看得他心里跟着难受。如果向晓欧考不上,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他不敢去想。

  一天天过去,他不再问向晓欧有没有消息,心里开始慢慢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终于有一天,她把他约出去,两个人到公园里划船,船到湖中央,她冷不丁地对他说,“我没考上。”声音很平静,却个个字都硬得往人心里钻。

  他手里的桨差点掉进水里,半天才干巴巴地说,“是吗?”

  “嗯。有人跟我考分一样,人家优先录取了自己学校的。”她点点头,背过身去,把手里的瓜子壳一颗颗扔到船舷外,然后用手指拨动着水面让它们沉下去。

  鉴成突然发现当下实在不是讨论这类问题的时间地点,张目四望,不动声色地把船慢慢朝回划。

  向晓欧扔了半天瓜子壳,又转过身来,脸上横一道竖一道挂满了泪,“鉴成啊,我连去死的心都有了。”
“你说,我怎么这么倒霉,我怎么…老是这么倒霉呢…”向晓欧一面抹眼泪一面哽咽,“我刚才想了一个上午,就是…想不明白,怎么…我老是这么倒霉…”她转过头去,喉头跟着声调微微发颤。

“你,你别这样,”许鉴成试着安慰她,一面腾出一只手去衣袋里摸纸巾,可是找来找去,偏巧身上没带,只好干巴巴地劝,“你已经尽力了…”

“对啊,我都已经尽力了,还是不行…”向晓欧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小时候,我爸给我抓周,我抓的是本字典,他们都说我念书能有出息,可是…”她说不下去了。
“你们知识分子家庭怎么都相信那个?汤骥伟也说他抓周抓的是书。要是换成我们家,肯定希望我抓元宝,我抓本书,我爸搞不好会揍我一顿。”许鉴成借题发挥,希望分散向晓欧的注意力,不料她越发激动,“汤骥伟,我怎么能跟汤骥伟比,他比我好到不知哪里去了…”她伏在船舷边“呜呜”地大哭起来,哭了好一会儿,停住了,挂着一脸的泪也不擦,呆呆地看着湖面,眼光一动不动。

许鉴成叫她一声,她不应,再叫一声,还是没反应。鉴成回头看看,离岸还有好一段距离;他放下手里的桨,跨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肩膀,“晓欧,你千万不要胡思乱想,知道吗?”

向晓欧这才回过头来,却象没听见他的话,自顾接着发呆,过了一会儿,轻轻地说,“我一点用都没有,还不如去死算了。”

“喂,你听我说,”他盯着她,“没考上的又不是你一个人,很多人都倒霉的,他们不都好好的吗?”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我要怎么样,关他们什么事。”

鉴成见她越说越离谱,真的害怕了,他用力地前后摇着她的肩膀,“晓欧,你可别忘了,你还有父母,你要为他们想想啊!你爸妈那么宝贝你,要是你有什么事,他们怎么办?还有你哥,你知道吗,你哥就是为了你才放弃考研究生的,你怎么能… ”

向晓欧的眼珠慢慢转了过来,定定地看着他,“你说什么?我哥… 他是为了我放弃考研究生的?”

鉴成咽口唾沫,把两年前向大哥跟他说的话讲了出来。

向晓欧的神情不再呆滞,眼泪又慢慢地流了下来,“那我每次问他,他都说是念书念烦了。”

“他当然不会直接告诉你,”鉴成把她抱进怀里,稍微放心一点,“我也答应过你哥不跟你说的。”

“我哥怎么这样?”

“他也是为了你好。”

“我真没用。” 向晓欧把头埋进他的怀里。

“不要紧的,以后…以后还有机会的,你放心,我总是支持你的…不过,你真的不许再瞎想了,听见了?”

向晓欧点点头,许久,说,“上星期,那个用了我保送名额的同学拿到录取通知,还专门请我吃饭呢。”她幽幽地叹口气,“千金难买早知道啊。”

他抚摸着她的肩胛骨,心里一阵一阵地痛,这半年,她又瘦了很多。

那天之后,向晓欧果然没再提寻死觅活,精神面貌也渐渐开朗,一面开始找工作,一面托同学朋友帮着留心物色合适的对象介绍给她哥,隔三差五地安排他哥去相亲,弄得向大哥不以为然“我成老大难了吗”,向晓欧笑着说“是我想早点有个嫂子”。

那年,倒霉的并不止向晓欧一个人。

“格老子,他妈的千金难买早知道,”汤骥伟又一次四仰八叉躺在床上叹息自己的命苦,把美国大使馆签证处那帮“龟儿子”骂了个遍。大四时结伴考“鸡阿姨”、办理出国手续的一个四川铁哥们帮着充实了他的骂人语汇。

汤骥伟虽然如愿以偿拿到了心目中那所美国大学的全额奖学金,算成人民币就有二十多万,可是功亏一篑,在签证那一关被无情地卡住了。他签了三次,材料一次比一次准备得详细,最后一次还煞费苦心准备了一本和赵允嘉的合照相册去想说明女朋友是上电视的明星,日后念完了书一定会回来娶她,所以没有“移民倾向”,可惜“龟儿子”不相信他,哗啦啦翻完了漂亮照片,还是一个章敲下来“拒签”。

虽然看着一个以“精英”自称、去P大W商学院的帅哥和一个穿旗袍上阵、拿着某美国州议员推荐信的美女同天殉难从一定程度上平衡了他的心理,但有人陪傍并不意味着自己不倒霉。眼看开学日期过了,汤骥伟一点辄也没有,只能窝在家里骂人。

“我那哥们去的学校还没我好,一次就签过了,哼,凭什么说我有移民倾向?他根本就是在嫉妒! ” 汤骥伟恶狠狠地说。

“他们美国有什么了不起?自以为是!”汤妈妈陪着一起咬牙切齿。

“不要这样嘛,”汤爸爸慢条斯理地清清嗓子,然后教导儿子要学“昔日勾践,卧薪尝胆”,汤骥伟忍不住顶嘴,“爸,勾践卧薪尝胆,前提是吴王夫差鸟他,现在的问题是他们根本不鸟我,我有什么办法?”

“赵允嘉怎么说?” 鉴成问。

“她跟我妈一个口气,说美国有什么稀罕,去不了不去好了,”他叹口气,“说得轻巧,格老子我这口气怎么咽得下。”他说着形像地指指自己的喉咙,仿佛真的有一口气堵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
生气也没用,汤骥伟到底还是灰溜溜地回来找了个工作,在一家外资电子公司当“物流管理”,去掉中间两个字,乍一看也算专业对口,去了以后才发现,唯一和“物理”搭界的,无非动能势能的相互转化而已。

  汤骥伟哇哇大叫“什么物流管理,其实就是管仓库的,一天到晚领着群技校毕业生装箱子卸箱子,重得要死”,一面呲牙咧嘴“许鉴成你给我使劲捶捶,这儿,对,就这儿…不是…上去一点…再右边一点…用力一点…唉,老了老了,可真是老了…”

  “什么老了,你那是缺乏锻炼,”鉴成笑道,“一身肥肉。”急得汤骥伟立刻解衬衣扣子要跟他比胸大肌。

  “你算了吧,引体向上十个都做不下来还比什么。”

  “唉,干这种活,四年大学都白念了。要不是图他们工资还行,又不签合同,才不去呢。”他嘟囔着。不过这份工作也有好处,不需多动脑子,时间相对富余,可以从容准备申请学校的材料,汤骥伟已经调整情绪,决定今年卷土重来。他还专门去参加了一个口语培训班,打算参加美国教育考试部门的口语考试,据说那个分数在申请美国学校奖学金的时候也很管用。

  向晓欧也有机会进外资公司,但最终还是决定去一所大学教书,她说喜欢学校的环境,那样有利于再次准备考研究生,而且,那所学院很缺英语教师,招她去的时候,负责人排着胸脯承诺以后有在职进修的机会,一边拿工资一边念学位,两不耽误,说得她动了心。

  许鉴成经过三个月使用期,变成一名正式员工,头一回在银行提款机上看见那份算了很多遍的工资,四个阿拉伯数字突然像芥末一样呛得他鼻子发酸,一路往上冲,刺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在机器前耽搁了很久才取钱转过身来,一路低着头,生怕后面的人看出他竟然对着自动提款机掉了眼泪。

  四年,他终于有了一种比较扎实的安全感,像盘旋很久的飞机终于着陆,轮子“腾”地一声蹭上地面。

  爸爸那里来的六千块满打满算刚好花光。照这样看,当初他留两万块钱下来,是相当富余的。

  爸,谢谢你。他在心里对着不知身在何方的父亲说了一句。

  第一个月的工资花得很快,给外公买个新的助听器,给外婆买个理疗仪,请老同学吃顿饭还他们的人情,还有–应当给向晓欧好好买件礼物。

  他本想叫上向晓欧一同去买,后来又想不如给她一个惊喜,便自己去市中心的商业大楼看有什么合适她。

  女人的东西让人眼花缭乱,他转了几圈都拿不定主意,最后经过珠宝柜前,无意间,他的目光落到了玻璃台下黑丝绒上的一个胸针上。

  那个胸针在灯光下明晃晃的,细细的丝流利地勾起七粒小小的水钻,晶莹璀灿,衬着黑色的底子,就像北斗星在天幕里闪烁,看得许鉴成愣住了。

  当时赵允嘉看中的,说不定就是这个吧。的确非常漂亮。

  好久,他才回过神来,看看胸针上挂着的价码牌– 五百八十八块。他舒了一口气,对柜台小姐说,“请给我拿这个。”随后立刻纠正,“我要两个。”

  小姐替他把两个胸针包好,各自放进礼盒。他付了钱,高兴地走出商店。右手那个,给向晓欧;左手那个,给赵允嘉。
“咦,这不就是上次我们在南京看见的那个…”向晓欧打开礼盒,叫了起来,又多看了几眼,“款式是很像,不过这个可考究多了,”她抬起眼睛,笑眯眯地看着鉴成,“真漂亮。”她小心翼翼地拿起来比着胸口,歪着脑袋问,“怎么样?”

  “很好看。”他由衷地说。

  向晓欧仔细地看着别针后面的英文印花,“还是银的呢…很贵吧?”她有点不放心。

  “还可以。”向晓欧平时很俭省,尽管是花自己的钱,鉴成依然怕她知道价格后会心疼。

  “多少钱?”

  “真的不贵。”

  “到底多少?”

  “嗯…五百…五百八十八,”果然,向晓欧的眉毛慢慢往前额中间挤,他立刻解释,“没事的,我早想好,第一个月的工资,就要花得痛快一点,以后再存钱…其实,这别针我给赵允嘉也买了一个呢。”

  向晓欧的眉毛挤到一半,听见他最后一句话骤然停住了,定神看了他一会儿,抿了抿嘴唇,“你给她也买了一个?”

  “一样的?”

  他点点头,抓了抓脑袋,笑笑,“我自己也不会挑。”

  向晓欧脸上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你起码应该挑两个不一样的吧?否则,以后万一我和你妹妹在什么场合一起别出来,一模一样,多不好啊。”

  “怎么不好了?”

  “撞了啊。”

  “什么叫撞?”

  向晓欧看着他,笑着摇摇头,“跟你说不清,反正就是不好,女孩子最忌讳‘撞’了。”

  结果是他们回去换了一个款式—–两片叶子托着一枝含苞欲放的郁金香,花蕾中间嵌几颗淡紫的碎钻,一样的价格,向晓欧满意地说,“我更喜欢这个。”

  他还是不太理解为什么两个女孩子不能别一样的胸针。

  允嘉毕业后进了她实习过的那家酒店,留在保龄球馆上班,住在客房部值班室后面的一个小房间;本来是给服务员休息的,但酒店空房很多,一般服务员要休息,就去开个客房,所以那个小房间长年空着,她住进去也没人管。

  允嘉看见那个胸针,眼光一亮,满脸惊讶地看着他,“你哪儿买的?”

  他把那家店的名字告诉她。

  她愣了几秒钟,才说,“其实,我在那家店看见过这个别针的。”

  “你告诉过我的。”

  “我告诉过你?”

  他点点头,“那时候,你刚去那家酒吧上班,拿了本书叫我帮我翻译酒名,就是那次。”

  允嘉想了想,笑笑,“原来我告诉过你啊…”她垂下眼睛,“我自己都忘记了。你记性真好。”

  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地用手摩挲着盒子里那个细细的别针。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来,舔舔嘴唇,看着他,突然问,“那,你给向晓欧买什么礼物了?”

  “也是一个胸针,”他马上又加一句,“另外一个样子的。”

  “什么样子?”

  “郁金香的。”

  “噢… ”允嘉顿了一下,又问,“比这个要好吧?”

  “不不,”他料不到,不“撞”了,却出来另外一个问题。他脸上热了起来,一急之下也说了出来,“其实我一开始买了两个,都是北斗星的,向晓欧说不能一模一样,你喜欢这个,就给她去换了一个。”他的脸热了起来,最后还画蛇添足地声明一句,“价钱可是一样的。”

  他讲完了,脸还是热。抬头那一刻,他看见允嘉的眼睛水样的清澈,里面却闪着点东西,电一般地隔着空气传过来,直钻进他的眼里。

  允嘉立刻挪开了目光,清清嗓子,掂起那个胸针,过一会,突兀地冒出来一句,“对了…这要好几百块钱一个吧…你买的时候,给你打折了吗?”她的语调很轻快,不知哪里却又透着点生硬。

  “嗯…没有。”

  “你买两个,应该可以打点折的…起码打九折吧… ”

  “噢…是吗?”

  “是啊…找他们经理的话,说不定可以打到八五折…每次我跟我妈去买衣服首饰化妆品,她总是打扮得像很有钱的样子,一开口就叫经理出来,还说能介绍朋友来买什么的,人家当真了,打折还特别干脆… ”

  “真的啊?”

  “真的。”

  “你妈真厉害。”

  “是啊。”

  剩下的时间他们几乎都在说打折,但却一样的心不在焉。

  鉴成走出她们酒店的镀金大门,对允嘉挥挥手示意不用送了,才想起来,她连一句“谢谢”都还没说。
几个月后,向晓欧那枚郁金香胸针变成了给未来嫂子的礼物。

  顾洁其实是她先相中的,是一个同学的表姐,比她哥向晓舟小一岁,大专毕业,在一家职业技术学院当实验室助理,家在郊区,暂住在同学家,想找个城里人。向晓欧见过她一次,觉得挺好,就托同学的妈牵线。

  向晓舟和她交往了一段时间,感觉都不错,因为一开头就目的明确,没过半年便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

  见过双方父母,顾洁确实乖巧,第一次到向家就抢着进厨房帮忙摘菜,开口就叫“妈”,让她妈很是高兴了一番。顾家在乡下,据说是什么宣统年间举人之后,把向晓舟的八字拿去请人看过,说是“大吉大利”,还说向晓舟命里“为舟而缺水”,顾家女儿的那个“洁”正好补全,可“水到渠成”、“旺夫兴家”;向家固然并不觉得儿子缺水,听见是好签也很高兴。一来二去,便商定明年国庆结婚,开始筹备。

  “她那么客气,我怎么好意思,”未来嫂子送给向晓欧一件当时流行的羊毛衫两件套,价钱不便宜,向晓欧一感动,当场就把那个胸针回送了她,“我妈也说现在的女孩子,这样礼数周全的已经不多了。你看,”向晓欧拿出一张她哥同女朋友的合影,“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同我哥有夫妻相。怎么样?”

  鉴成看了一眼照片,那个女孩子虽然不算太漂亮,但浓眉大眼五官端正,双目炯炯有神,确实跟向晓舟挺般配。

  可是没多久,她又有点后悔送了那份礼物。

  说是明年国庆节,可结个婚,里里外外的事情多如牛毛。顾洁的父母看着都是老实人,临到头,却土行孙般冒出来一个不知何方神圣的“舅姨妈”,他家把这桩婚事让她“全权代理”。舅姨妈也义不容辞,竭尽心力,热心的程度让人简直疑心她当中有提成。

  舅姨妈三十出头,是个红楼梦里王熙凤般的角色。她开宗明义,定下“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中心是“我们乡下人规矩重的”,基本点之一是向家娶的是“长房长媳”以后生的是“长孙”,基本点之二是顾洁是家里的“独生女儿”,尽管她上面有三个哥哥,但只有一个女儿,她就还是“独生女儿”。这“一个中心两个基本点”在以后无数次磋商中贯穿始终,所向披靡。

  乡下人规矩重,所以房子要好好装修,向家说两年前才装修过,不行,要生“长孙”的“长房长媳”怎么能一进门就住旧房子?最后达成的协议是装修一个房间做新房,要吊天面,要铺地毯,要重新置办家具。

  乡下人规矩重,所以要“四金一皮”–24K金项链、金戒指、金耳环、金手镯,一件皮大衣,向晓欧的妈争辩几句,什么,“独生女儿”出嫁,这个待遇都没有,就算做爹妈的答应,乡里乡亲也会笑。本来还要戒指上镶钻石,向晓欧的妈去“老凤祥”一看行情险些吓出心脏病,坚决推了回去,理由是“还有个女儿,我们家男女平等,怎么给儿子娶媳妇,将来要照一样规格给女儿办嫁妆,你们太为难我”,被舅姨妈奚落两句“老阿姨怎么不明白,女儿总是人家的人,媳妇娶回来才是自己的呀”。向晓欧跟她妈说不必顾忌她,她妈叹口气“要不这样,只怕他们更加会狮子大开口呢,再说,小许人是不错,家里到底太单薄,我不给你留着点怎么行”。

  最后,乡下人当然最重孝道,然而“长房长媳”不是长工,所以,婚后照顾病人要继续用保姆,媳妇当然会帮手,但不能只靠她。这点向家早已有心理准备,但不料舅姨妈顺势提出辞了原先那个,换成一个她的什么下岗亲戚来做钟点保姆,反正早晚一家人,肥水不流外人田。

  中间几次几乎谈崩,向晓舟也跟顾洁发过脾气,问她还想不想成,她眼泪汪汪的“家里也不许我插手,我有什么办法”,毕竟是女朋友,他的心又软了。于是这些“马关条约”、“天津条约”、“北京条约”,向家一条条签下来,被统统洗脑,也用“长房长媳长孙” 之类的来安慰自己
向晓欧的妈开始着手“娶长媳”工程,一趟趟跑商店,眼看钱流水一样花出去,不由叹气“这些东西我这辈子可是一样都没戴过啊”,埋怨老爷子当年两袖清风,图个好名声,别人送礼一律退回,什么也没给家里挣下。忙了几个月,总算基本齐备,“四金”俱全,皮大衣买不起貂皮,八百多块钱买了件狗皮的,也算过得去了。

  接下来是家里的装修,商讨几次,最后决定向晓欧住到学校宿舍,用她的房间做新房,她回家就跟母亲一起睡。

  本以为可以松口气,不料还有“八国联军”:亲家来城里正式见面,男方的礼是少不了也薄不了的;向家去乡下“回拜”,七大姑八大姨都出场,得一一打点过来;然后双方算正式“走通”,顾家舅姨妈才提出,“四金一皮”是给新娘子的,丈人丈母娘把女儿养这么大,“培养费”是要意思意思的,不多,讨个吉利,两万,成双成对。向晓欧的妈又想用女儿的嫁妆往回顶,但她咬定非两万不行,“以后你们嫁女儿可以照这个数收回来啊”。

  这下连顾洁本人都有点看不过去,跟表姨妈嘀咕了几句,被她一个白眼翻回去“怎么,小姑娘人没过门,胳膊肘先拐过来了”,吓得她不敢再出声。

  不过,表姨妈有一次多喝了两杯花雕,也吐过几句不知有多真的“真言”,“你们不要只看钱花出去,我们乡下人的规矩,女儿一旦嫁出去就是泼出去的水,进了你们家门,就是你们家的人,以后父母一点便宜都不会占她,否则变成她吃里扒外,就是你们要打要骂,娘家也管不着的。所以才必须趁这个机会要要足,不然她那三个哥哥讨老婆怎么办?再说,就当是只小猫小狗,养到这么大抱给你们家,总也要表示表示吧…”

  如此磨来磨去,拉锯许久,从两万减到一万八,对方再也不肯让步,向晓欧的妈只好咬着牙答应下来。向晓欧在旁边看着火上心头,偏偏还是她牵的线,不好多说什么,她背地里跟许鉴成说,“以后我也算你们家的长房长媳,什么金呀皮的,一样不要,俗气死了。”家里装修闹哄哄的,她索性住在学校里,准备研究生考试。

  “你别太辛苦了。”鉴成劝她。

  “有什么办法,”她叹口气,“刚开始工作的都要教五个班,一个星期二十堂课,还要备课、改作业,忙死人了。”

  那一年,向晓欧到底还是没有考上,工作忙,再加上新年的时候,家里又出了一件很大的事情 –她爸爸向教导再次中风,去世了。

  那一天是十二月三十一号,许鉴成接到电话赶到向家时,那里已经哭成一片,向晓欧的哥满脸铁青,对着电话大吼大叫,“什么叫时间不凑巧,这种事情难道还挑时间吗?!”

  向晓欧和她妈伏在她爸床边哭得死去活来,还是她家的几个亲戚帮着张罗,去居委会销户口,到学校领丧葬费,跟其他亲友报丧,买寿衣,找专门的剃头师傅给向教导最后一次理发洗澡,置办灵堂,缝白腰带黑臂章,去买香烛纸钱等等。人手根本不够用,许鉴成和顾洁一起跟着帮忙,到了晚上,顾洁的表姨妈打电话来叫她回家,说没过门,白天帮忙可以,晚上不能过夜。许鉴成倒是没有这个禁忌,夜夜陪着一起守灵,看长明灯,叠纸元宝。

  追悼会是第三天上午开的,总的来说,向教导走得很体面。学校里来了个副校长和一个总务处主任,蜻蜓点水似地献上花圈,给了丧葬费,念了段公文式的悼词就走了;几个老同事送了挽联;倒是从前的学生来了好几拨,从屋里站到走廊上,轮流着规规矩矩烧香鞠躬,弄得向晓欧的妈又是眼泪不断。

  第三天晚上,最后一夜守灵,向晓欧和她妈再也支撑不住,去里屋睡了,灵堂里只剩下许鉴成和向晓舟两个人,一边叠准备明天出殡撒在路上的纸元宝,一边眼皮直打架。

  “要不,小许你也去睡一会?”向晓舟把哀乐调小一点,再给向教导脚边的长明灯加上点灯油,“这儿有我就行。”

  “没事。”许鉴成打起精神,对他笑笑。

  过了午夜,向晓舟一脸疲倦地站起来,“我去洗把脸。”他走进浴室。

  许鉴成在外面接着叠纸元宝,等他听到浴室里传来阵阵轻微的呜咽,冲进门去时,一眼看见向晓舟正趴在抽水马桶上呕吐。

  “哥,你怎么了?” 他立刻跑过去。

  向晓舟抬起头来,嘴角都是白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快…把门关上! ”





 
鉴成立刻关上门,回过身来,半跪在他身边,“哥,你不要紧吧?”这才看见向晓舟眼睛里满是血丝,黑黑的脸上弯弯曲曲地爬着几行泪水,大吃一惊。几天来,向晓舟都是阴着个脸忙里忙外,一点不得闲,还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向晓舟摆了摆手,转过头去,捂着胸口,歇了好一会,伸手擦把脸,才转过来,摇摇头,“我不要紧,就是刚才…”他看看洗脸台上的镜子,“刚才照镜子的时候,看见自己的脸,心里…一下子很难受,特别的难受…你知道,我长得跟我爸很像的…”他说着颓然地坐到地上,把头埋进膝盖里,无力地摇动着,又抽泣起来,声音压抑着,却仍然听得清清楚楚,仿佛钢筋铁铸的巨人骤然之间崩溃成一个侏儒。

  鉴成坐到向晓舟身边,伸出手轻轻地给他拍背,一面绞了块毛巾递给他,被向晓舟推开了。

  “哥,你真想哭,就哭吧,都哭出来。”

  向晓舟又摇摇头。许久,他的肩膀不再颤抖,慢慢平静下来,抬起头来,接过鉴成手里的毛巾用力把脸擦了几把,对他微微一笑,“我好了。”愣了一会,又说,“小许,你到厨房里把碗橱上面那包烟拿来,那个大碗橱,放在靠里面。”

  许鉴成答应过,去厨房碗橱顶上伸手一探,果然有包烟,拿下来一看,还是“中华”,开了封的,抽过一支。他又拿了个打火机,把烟给向晓舟送去。

  向晓舟说声“谢谢”,取出一支烟叼进嘴里,点上火,一口气猛抽掉了快三分之一,眯着眼,半晌,缓缓地把烟雾吐出来,人也稍微精神了一点。他靠在墙上,望着鉴成,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妈查得紧,查到一次收一次,只好放到她眼皮子底下去,那个地方,她和晓欧都够不着。”

  鉴成点点头。原来,那是向大哥的应急烟。

  向晓舟把烟盒朝他递过来,“你也来一根。”

  鉴成犹豫一下,还是伸手接了过来,也跟着抽起来。毕竟,一连几天,精神上身体上都累坏了。两个人一声不发地坐在浴室的地板上吞云吐雾。

  过了一会儿,向晓舟开了口,“我本来不想哭的。不是不难过,是…”他把烟屁股扔进抽水马桶,“是我自己觉得对我爸问心无愧,他在的时候,该做的事情,我一样没拉下,该尽的孝,也全都尽了,”说完又拿出一支烟来接着抽,“我爸可能自己也有点感觉,前两天就老拉着我妈说想见晓欧,要我妈叫她早点回来…今天来的学生,大部分我都记得,以前全是些差生,动不动就被我爸骂得狗血喷头…那个硬要给妈塞钱的,我就亲眼见我爸扇过他一个大嘴巴,说‘你这种二流子迟早进去’,后来他还真的进去了,出来以后在菜场卖肉,每次看见我妈都象征性收点钱,拣最好的肉一切就是一大块,我爸还说这种人的便宜不要去占…倒是那些他老念叨的好学生,有出息的,我他妈的一个都没看见…”他出神地笑了笑,“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人家越好,人家越记不住你…”

  那天晚上,或许是中华烟的作用,向晓舟打开话匣子,破天荒跟许鉴成嘀咕了很久,最后说到他从前那个女朋友,“她前不久跟我打过电话,听说我要结婚了,来道喜,后来说她现在的男朋友对她不大好,说她很后悔,还说哭了……”

  “你怎么说?”

  “我能说什么?”向晓舟喷口烟,“我就跟她说要多看她现在男朋友的优点,人无完人,看顺眼了就行,”然后转过头来对鉴成笑了笑,“是不是挺差劲的?反正她听了很生气。”

  “还可以吧。”

  “我觉得挺差劲。”

  “这要看…你心里怎么想,”鉴成看看他的脸色,“看你将来会不会后悔。”他还是第一次和向晓欧的哥探讨感情问题,居然还是在这种情形下。

  向晓舟沉默一会儿,又猛抽一口烟,“我也不是傻瓜,后不后悔是一回事,行不行又是另外一回事。有些事经历过一次就够了…就算真能成,我也会担心以后万一碰到什么别的,她会不会再离开我。顾洁最起码一开始就下定决心要跟我好,有什么苦她能同我一起捱…”他摇摇头,“将来就算后悔也只能算了,反正,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的。”
过一会儿,他问鉴成,“你只谈过晓欧一个女朋友吧?”

  “嗯。”鉴成点点头。

  “我记得…你们好像高中就开始了吧,”向晓舟看看他,“够早的。”

  鉴成脸红了,“高中认识,是上了大学以后才正式开始的。”

  “这样也好,只有一个女朋友,就没有比较…”向晓舟望着天花板,想了一会儿,吐出个圆圆的烟圈,让它一路缭绕而上,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没有比较,好啊。”

  鉴成干巴巴地笑了笑。

  两个人又各自靠在墙上闷头抽起烟。

  静寂下来,听得见浴帘后面,龙头上一滴水慢慢掉下来,过许久,又一滴,硬生生砸在瓷砖地面上,仿佛看得见它裂成八瓣。

  “你把龙头去关了。”两个人听了一会儿,心里都不太舒服,向大哥开了口。

  “你离得比我近,你去关吧。”许鉴成只觉得所有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几天的疲惫释放出来,渗透到全身上下,一点都不想动。

  “我懒得动。”

  “我也懒得动。”

  他们相对看看,同时苦笑起来。

  “那时候被人从家里赶出去,我和我妹妹也这样坐在浴室的地板上,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想动。”又听了一会儿,许鉴成说。这段事情跟向家的人大致提过,但从没说起细节,怕他们觉得他家境磨难太多,影响印象。

  “就是那个拍电视的妹妹?”

  鉴成点点头,“我妹妹挺傻的,家都没了,她还有心思跟人家吵架,逼着我要我跟她一起把墙上的瓷砖敲下来带走。”

  “她现在呢?”

  “在一家酒店的保龄球馆上班,到年底就满二十了。什么时候有空,咱们去打球,她们那儿现在有优惠,凌晨两点到五点一局只收两块钱还连饮料,等于白打。”

  “怎么不接着拍电视?”

  “脾气不好,得罪了个明星。”

  “小姑娘嘛,”向晓舟又拿出一支中华叼进嘴里,把烟壳子递过来,“要不要?”

  他们抽光了向晓舟的救急烟,把浴室弄得青雾缭绕。第二天早晨向晓欧皱着眉头从里面出来,破天荒一句话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把门上的排风扇开到最大。

  那是唯一一次他们在向家抽烟没有挨骂。

  出殡的时候,卡车缓缓地朝郊外开去,冬日寒冽的风一阵阵吹来,随着车子加速,针一样扎得皮肤发痛。

  向晓舟全身披麻戴孝,扶著棺材,照例女儿是可以坐在前面车上,但向晓欧坚持也站在后面车斗里,替她爸撒那些据说可以打点路上阴间小鬼的纸元宝,许鉴成和她一起撒。

  棺材抬出家门时,向晓欧同她妈又哭了个声嘶力竭,嗓子已经哑掉,只剩眼泪一道道顺着脸颊朝下淌,不等吹干,又是新的泪痕层层叠上去,仿佛永远也流不完。一张张纸钱顺着她的手指往风里飞。

  鉴成要她站在靠里面背风的地方,她不肯,他只好陪她一起站在外沿,侧过半边身子为她挡风。向晓欧穿了件白色的羽绒棉袄,戴着白束腰和小白花,整个人看上去单薄得像一张纸。

  从火葬场回来,跨过家门前那个用来驱邪的火盆,向晓欧一个趔趄险些摔到,许鉴成跟在后面,立刻上前扶住她,“你没事吧?”

  她好一会儿才定下神来,一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他,望了一会儿,哑着喉咙说,“许鉴成,以后我就真的没爸了。”她把头埋在他肩膀上。

  鉴成把她抱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别哭,别哭了…你…还有妈,还有你哥,”他安慰孩子一样温柔地说,“你还有我呢。”

  向晓欧考研究生再次落榜,这次分数差了许多,当然没人怪她。丧事之后,顾家或许是怕向家中途变卦,一改以前百般刁难的态度,反而催着快点结婚,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国庆结婚,夏天生孩子,不好”,要求提到五一劳动节,那样就是第二年春天生孩子,反正房子已装修得差不多,只剩下拍婚纱照和请客了。向晓舟红着脸说“我们不一定结了婚就马上生孩子”,被顾家舅姨妈一眼瞪回去“不生孩子结什么婚”。于是双方说定,五一劳动节结婚。

三月一个周末,向晓欧的妈把几个孩子都叫回家包馄饨。刚好向晓舟和顾洁新拍的婚纱照刚拿回来,大家凑在一起看。自从向教导去世后,家里的气氛还是第一次这么轻松。

  “哟,嫂子这么漂亮,”向晓欧叫起来,“这简直可以挂在照相馆橱窗里当样本了!”

  “都是化妆的,谁拍出来都差不多,”顾洁脸上喜气洋洋的,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我还想,要是你在就好了,可以帮着我一起挑衣服,你哥他什么都不懂,我穿哪件衣服他都只会说好

  。给他双白手套,他就一本正经地戴上了,后来人家纠正他,说拍照时手套应该是捏在手里,不是戴的。”

  向晓舟抓抓脑袋,“我哪里知道有那么多名堂?手套不就是戴的吗?捏在手里才不对。”大家都笑起来。

  向晓欧接着往下翻,一会儿又格格地打趣她哥,“这张里头你怎么笑得那么紧张呢?你看嫂子多自然。”

  “唉,我现在才弄明白,所谓婚纱照,其实拍的是新娘子,那天我就像只大花瓶,被他们摆过来摆过去,要为她和她的裙子凑出‘最优美的弧度’。我肩负这样的重任,能不紧张吗?”他一脸无奈地看看许鉴成,“以后你就知道了。”

  大家又笑起来,向晓欧的妈走过来,说馄饨下好了,叫他们去吃,一面问喜帖写得怎么样了。

  向晓舟说写了一半,“这一阵我们偏还都很忙,我正好有个项目要写报告,她有个同事离职,有些工作也得先暂时代着。”

  “离职?” 向晓欧有点好奇。

  “考上了研究生,还是北京大学呢。不声不响的一个人,还真有点功夫。前两天请我们吃火锅,说去年就考过,差一点,今年总算成功了。”向晓舟朝顾洁使眼色,但已经晚了。

  向晓欧脸色一变,阴了下去,垂下眼睑,默默地吹着汤勺里的馄饨,吹了半天,又没吃,把勺子放回了碗里搅着。周围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洁的神情有点难堪,向晓舟轻轻地瞪了她一眼,她委屈地瞪回去,意思“我又不是故意的”。

  过了好一会,向晓欧停下勺子,轻轻地拨开一个馄饨上的葱花,抬起头来看看周围的人,反而是她带点讶异微笑着问,“咦,你们怎么都不吃啊?”

  后来,向晓欧的妈一个劲地说筹备结婚的事,其他人也跟着凑热闹,但气氛多少总有点不一样。

  那天晚上,鉴成送她回到学校教工宿舍。因为是周末,回家的回家,约会的约会,出去玩的出去玩,楼里空空如也,走在楼道里,脚步声久久回荡。

  向晓欧室友的男朋友在常州工作,一到周末过去看他,今天也不例外。她脱下外套,把围巾挂到门后的衣帽钩上,给鉴成倒了杯茶。

  “我觉得你妈说得对,以后你其实是可以住在家里,来学校上课就行了。”现在向家空出一个房间,吃饭时她妈和她哥都这么说,向晓欧却只是淡淡地说“以后再讲吧”。

  向晓欧坐在他对面,怔怔地看着他手里那杯茶,看了半天,摇摇头,“我不想。”

  “我看你嫂子也挺热心的。”刚才顾洁大概是心里有点过不去,也在旁边一个劲地劝。

  她低下头,扳着自己的手指,“不是她,是我自己不愿意。”她一个劲地摇头,摇着,鼻子一酸,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心里难受…很难受…在外面一个人,他们看不见,住在家里,心里难受了,还要做出一副什么都不要紧的样子免得他们担心…我不行…”她猛地扑进鉴成怀里,抓住他的肩膀,再也克制不住,大声哭了起来。

  鉴成紧紧地抱着她,看着她的肩膀随着哭声颤抖,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痛,到了嘴里,只能无力地安慰她,“别哭了,晓欧,不要哭了。”一如既往,这种安慰毫无用处,向晓欧的泪水像决了堤一样朝外涌。

  以后的片段在回忆里有点模糊了,像相机的快门按得太仓促,留下一张人物边缘都影影绰绰的照片。

  他记得向晓欧哭了很久;等她哭完,他把她抱到床上,为她盖好被子,叫她好好睡觉;他记得他已经拿起夹克衫说“我走了”,她突然从被窝里伸出手来,一双被泪水擦得晶亮的眼睛异乎寻常温柔地看着他,“再陪陪我。”

  他记得曾经问过她“可以吗”,她没有回答,只是越发用力地抱着他;他记得两个人都笨手笨脚的,弄得很有点尴尬;最后,他记得第二天早上,向晓欧涨红着脸一把扯下蓝白格子的床单塞进脸盆,然后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

他照着向晓欧的指示去下面一层楼的男洗手间洗漱回来,她还坐在那儿,看见他进门,脸又红了,下意识地抱起双臂,有点埋怨地瞪了他一眼,眼神却很温柔,反而带点撒娇的味道。

“有人看见你吗?”

“没有。”鉴成把漱口杯放到桌上,把毛巾递给她。那是星期天早上,刚过六点,楼里还是一片寂静,但两个人多少有点作贼心虚;刚才鉴成也的确是一边刷牙一边东张西望,唯恐正好撞到向晓欧哪个男同事,人家偏好认识他,偏好也一大早起来,偏好很不识趣地问“咦,你怎么在这儿”,那可就不好回答了。

向晓欧慢慢地把毛巾晾到架子上,转过身,低垂着眼帘,鉴成走过去想拉她的手,晓欧立刻条件反射地往后退了一步,后脑勺靠在湿毛巾上。

“怎么了?”

“你说怎么了?”向晓欧又含羞地瞪他一眼,“以后…再也不可以了。除非等我们结了婚。”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却很坚定,个个字掷地有声。

“我知道了。”鉴成低着头闷声说。他其实也挺尴尬,不好意思表现出来,只好尽量装得泰然自若。

他抬头看着向晓欧,向晓欧也看着他,看了一会儿,她的嘴角慢慢朝上抿起,笑了起来,给他把夹克衫拿过来,“走,去吃早饭吧。”两人走到门口,她又停下脚步,转过身在他脸上亲了一下,然后用力点了一下他的额头,“你这个坏蛋。”

“我不是坏蛋。”他笑起来。

“就是。”她指指自己的脸颊,他凑过去亲了一下。刚才那份难堪这才烟消云散。

鉴成回到家里,外公外婆已经起床,问他晚上怎么没回来,他说去了汤骥伟家,时间太晚,就住在那里了。外公问“小汤什么时候去美国”,他说“快了”。

那是真话。上次和汤骥伟一起去赵允嘉工作的保龄球馆打两块钱一局的球,他说今年拿到了一所更好学校的奖学金,正在预备签证材料,争取一次通过,只准成功不许失败。汤骥伟还带了一帮口语班的同学,个个背景了不得,讲的都是留学的话题,鉴成插不上话,就坐在柜台边的酒吧椅上和允嘉聊天。

“你怎么不去打球?”允嘉从胳膊肘里抬起脑袋,睡眼惺忪地看看他。刚才她一直把头埋着,半梦半醒。反正深更半夜,只有稀稀拉拉几拨客人,她打个哈欠,“快去打吧,下个星期就涨价了。”

“打了几局,有点累了。你怎么这么困?”

“白天已经值了一个班,现在是顶人家的班,那个女孩子亲戚结婚,去吃喜酒了,说按工资双倍给我,” 她又打个哈欠,“夜班工资本来就比白天高。”

“那你再睡会儿。”

“不用了,”她甩甩脑袋,把手伸到脑后把头发重新扎了起来,吊得高高的一把,“跟你说说话,精神就好了。”

允嘉说起同事吃喜酒,提醒了他,他告诉她向晓欧的哥哥五月一号结婚,叫她和汤骥伟一起去。

允嘉答应了,眼睛转了转,问他,“他们的喜酒多少钱一桌?”

“好像… 一千多吧。”

“一千多多少?”

“不大清楚。你问这个干什么?”
“算我红包该包多少啊。一千五以下就一百,一千五以上就两百。”

“算了,一百吧,”他笑着说,“其实你也算晚辈,又刚刚工作,不给都可以。”

“下次喝你的喜酒,我就不给红包。”允嘉微笑地又端了杯可乐给他。

“恐怕那时候你早就跟着乌克兰出国了。”他看看汤骥伟,他正眉飞色舞地和那帮同学说着什么,手势打得很夸张。

允嘉也看看汤骥伟,又笑嘻嘻地对他说,“那你要记得给我寄瓶酒来。说好了噢。”

四月份,鉴成和晓欧去苏州玩了一次。逛北寺塔的时候,旁边有个求签的地方,两块钱求一次,有三个签桶,分别是子孙,前程和姻缘。

向晓欧走过了又停下来,回头看看,对鉴成说,“我想求个签。”

“你不是不相信这些的吗?”

“抽着玩玩。”

向晓欧拿出两块钱放进钱柜,把“前程”的签桶拿过来用力晃了晃,晃出一张签,捡起来一看,签语是“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是上签。

她来了兴致,“鉴成,也给你求一签吧。”

许鉴成的那支更好,是上上签,写着“乘风破浪当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向晓欧很高兴,说要给她哥求一支姻缘的。求出来,签语是“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是个中。

“我哥那么粗的人,还‘道是无情却有情’?”向晓欧笑起来。

最后,他们也给赵允嘉抽了一卦,谁料却是张下下签,签语写“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不用解都知道,那张签够差的。

  向晓欧拿过去看看,也皱着眉,想了想,脸色又开朗了,“我想起来了,有种说法是姻缘签要自己求,别人代求就不准,你看我哥这张,也是胡说八道。”

  “你不早说。”鉴成把那张签放回去。虽然不信这些东西,向晓欧也说了代求的姻缘签不准,他还是后悔花了两块钱,还替允嘉求来张下下签,给她知道了,八成会“呸呸呸”地瞪着眼骂他手气霉。他记得允嘉是很有点迷信的,也不知学的爸爸还是后妈,有时会相信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比如家里打碎了碗就不宜出门,比如星期五要扎桔红色的蝴蝶结,比如手表上的计算器坏了出来全是8,她也高兴一番,觉得大吉大利,他笑她,她还说“从0到9十个数,为什么不是别的,偏偏是8,一定有道理”。

  不过,那两张前程签的确让向晓欧倍受鼓舞,“说不定我很快就会转运了呢,”回程的火车上,她把头靠在鉴成的肩膀上,“这学期教的班级比上学期的好多了,下个星期我就到系里去申请读在职研究生,我们学校虽然不太好,可是一面挣工资一面读书,也不错,”她叹口气,“我们家为给我哥办婚事,把底都快掏空了,现在我爸的工资也没了。”

  向晓欧要他推荐“生动浅显”的英文读物,要给学生做泛读参考教材,他笑起来,“你不就是学这个的吗?”

  她嘟起嘴,“我上次布置他们看‘简.爱’,还是缩写本,都说太难,看不懂。现在的学生水平真是越来越差,我们上大学时,一年级就看原版的狄更斯和托马斯哈代了。”

  “‘小王子’ 怎么样?”

  “‘小王子’?”

  “是个童话,很有名的……”他开始给向晓欧讲“小王子”的故事,可能是时间久了,他讲得磕磕巴巴,还有些颠三倒四,向晓欧听到飞行员给小王子画羊的情节就有点不耐烦了,“好像不大合理啊,他画个盒子,上面有几个洞,就说那是只羊?”

  “这是童话嘛,”许鉴成接着往下讲,思路却被打断了,“算了,我有那本书,你看看就知道吧。”

  回到家,许鉴成从箱子里翻出那本“小王子”,那本挤在一堆衣服里,一股樟脑味,封面越加皱了,金发的小王子蒙上一层绒球。他把书理理干净,拿去给向晓欧。

  一个星期后,向晓欧把书还给他,带着点失望的表情,“我不喜欢,这本书有种说不出来的味道,”她撇撇嘴,“作者好像在逃避现实,而且中心散漫,缺乏集中的思想,我看完一遍,想来想去,还是不明白它究竟写什么。我自己都不明白,怎么跟学生讲解?而且它是法国人写的,法文翻译成英文,就不地道了。我想来想去,还是选安徒生的吧。”

  “安徒生,不也是丹麦人吗?”

  “那不一样,安徒生童话属于世界名著,在英文世界的影响力远远超过丹麦文。”

  鉴成把书带回家又看了一遍。这真是本奇怪的书:他看过好几遍,却不能完完整整地把故事情节讲出来,也确实如向晓欧说的,中心散漫,好像没有一个集中的思想;有些东西,总也弄不明白,才会去一看再看,看了,以为弄明白了,再想想,还是不太明白。

  “你的头发是金色的,这些谷子也是金色的,这会让我想起你,我会爱上麦浪的歌声”。每次看“小王子”,总有些字句让他莫名地觉得心里哪个角落隐隐的难过。这一次,是那只让小王子驯服了、最后却又伤心地叫他离开的狐狸;狐狸劝小王子离开,因为他有责任–他对遥远星球上的那朵玫瑰花有责任。

  向晓舟结婚那天,鉴成十点半就到了酒店,时间还早,只有稀稀拉拉几个早到的自家亲戚在大堂聊天。顾洁还在家里化妆,向家托人借了一辆桑塔纳,一会儿要去接新娘子,司机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看电视。

  十一点,赵允嘉到了,说汤骥伟不能来了,“他说今天要加班。”“节日还加班?”她耸了耸眉毛,“他现在忙得要命,动不动就加班,还有那些出国留学同学聚会,上个星期我妈叫他去吃饭也没空,”一边左顾右盼,“红包给谁?”

  允嘉今天打扮得很漂亮,一头乌发轻烫过,拢到脑后扎成一把,垂下一排微微波动的发卷,穿了一件及膝的水红色裙子,一排细致的珍珠扣子从胸前扣到领口,越发衬出一双碧清的大眼睛,领口别着鉴成送的那个北斗星的别针。他觉得那件衣服似曾相识,又看几眼,想起来,那就是从前后妈那件水红色的旗袍,允嘉偷偷藏下来的。

  “拿我妈衣服改的,现在流行这样半仿古半现代,怎么样?”她笑着问,“上次穿去参加一次外宾活动,我们经理都说好看。”

  “真不错。”他由衷地称赞。允嘉小时候偷着穿那件旗袍上台表演,衣服太肥,腰里别满一排别针,现在她长大了,身材曲线和衣服天衣无缝。刚才一进门,就有很多目光朝她投去,连那个鼻孔朝天的司机都不由自主把身子坐直了一点。

  鉴成领她去交了红包,请她在沙发上坐下,自己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却看见她和向晓欧在一边说什么,向晓欧显得很为难,赵允嘉眉毛扬得高高的,似笑非笑的表情。两个人好像在争什么,声音不知不觉都提高了,远远的听见允嘉说“她的衣服我怎么穿得下”,向晓欧说“凑合一下吧”。

  他走过去,允嘉抬眼看看他,一抹额前的刘海,带点恶作剧的口气,“要换,我就换你的。”她指指向晓欧身上的套装。

  “那,我穿什么?” 向晓欧脸涨红了。

  “你穿你嫂子那套啊。”

  “我要做伴娘的。”

  “那我替你做,不就是伴娘吗?”允嘉笑嘻嘻地回她,“我也会做的,伴娘可是要帮新娘挡酒的,你行吗?”

  晓欧的脸越发红了,她干巴巴地说了一句,“你不愿意就算了。” 正好这时有人叫向晓欧跟车去接新娘子,她一转身就走了。

赵允嘉耸耸鼻子,轻轻地“哼”了一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转过头来,看见鉴成,嘴角向腮帮里抿了抿,伸手拢拢脑后的发卷,然后低下头审视自己身上的衣服。

  许鉴成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自顾盯着衣服出神,愣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叹了口气,鼓着腮帮瞪他一眼,“你怎么早不告诉我新娘子的衣服也是这个式样?”

  “新娘子的衣服也是这个式样?”他也愣住了。

  那次婚礼,顾洁的服装是向晓欧帮着准备的,从婚纱、套装到旗袍,一共五套,其中那件嫩黄夹秋香色上面印百合花的旗袍是重头戏,专门找了个老师傅做,很是花了一番心思。大红的显得俗气,粉红嫌嫩,挑来挑去,选了这个颜色,透着喜气又不失清新雅致。向晓欧的妈看见了说“婚礼上穿这个颜色太素了吧”,顾洁却很喜欢,说“这样好,以后换个场合也可以穿,大红大绿的像乡下人”,便定了下来。

  无巧不成书,向晓欧也替未来嫂子选了目前流行的“半仿古半现代”款式,同赵允嘉身上穿的很像,偏偏赵允嘉的那件更鲜艳,偏偏她今天还刻意打扮了一番。

  向晓欧刚才一看见她走进来就着急了,灵机一动想起更衣室里放着一条家常的裙子,为了防备万一新娘子的衣服被酒菜弄脏好替换的。她堆着笑脸向允嘉提议换上那条裙子,允嘉也笑嘻嘻地跟着她去看了裙子,转身却说“那条裙子我不喜欢,要换就换你的吧”,气得她没话讲。

  允嘉说完,努了努嘴,“我事先又不知道。”抹着和衣服同色的水红指甲油的手指在皮沙发背上轻轻滑动。

  “那条裙子…真的很难看吗?”

  允嘉抬头看看他,看了一会儿,扬起眉毛,冷冷地说,“我说了我不喜欢。”声音很干脆。

  鉴成原想劝她换衣服算了,但听出她在生气,又不好开口了。向晓欧前前后后为打点哥嫂的婚礼花了很多工夫,如果来宾的服饰压过新娘,顾洁可能会尴尬,她也会觉得很不痛快;但再看看赵允嘉,她索性在沙发上坐下了,悠闲自得的翻起杂志来,一点换衣服的意思也没有。他只好也在沙发上坐下,心里盘算着怎么再劝劝允嘉。

  大堂里渐渐热闹起来,周围的沙发椅也陆续坐满了人,除了亲戚之外,又多了一些新郎新娘的同事,年纪相仿,很多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到他们这个角落,甚至干脆定格在这边,一大半都是冲着赵允嘉来的。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允嘉猛地把杂志合拢了往茶几上一搁,转过头来,“你帮我看着位子,我去换衣服。”然后站起身来,蹬蹬蹬地往更衣室方向走去,高跟鞋赌气似地响亮地敲击着地面。

  鉴成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下来。可是过了好久,还不见允嘉回来,他终于等不及,走到更衣室门口,敲了敲门。

  “男的女的?”允嘉的声音。

  “嘉嘉,是我。”

  门打开了,允嘉伸手把他拉进去,脸涨得红红的,皱着眉头,“你帮我把拉链给拉上去!”她指指后背上的拉链,拉锁上了一半。

  鉴成捏着拉锁用力往上拉,拉了半天还是没有动静,“怎么搞的…是不是衣服太久没穿,拉链变涩了…”他嘀咕着,揉揉手指,往上吹了口气,抬起脸来,“你站直一点,我再试试。”

  又试了半天,依然拉不上,他终于说,“我看不行。”

  “那—我就不穿这件了?” 允嘉从镜子里看看他。

  他点点头,再把拉链往下拉。

  但那个拉锁不知怎的卡在中间,固然拉不上,却也拉不下去了。他又手忙脚乱半天才把拉链又原路拉下去,允嘉从背后反手捏着两面的裙边,两个人又长长地松了口气。

  允嘉在镜子里看着他一样涨得通红的脸,突然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问。

  她一面笑一面摇头,“我笑你和向晓欧怎么这么会折腾我。”

  “我可没折腾你,”他抗议,然后尽量平心静气地说,“她也不是有心的。”

  “她看我的眼光,好像我是在故意捣乱,早知道这样,你们叫我来干什么?”

  “你不要多心,她主要是怕你盖过她嫂子,你人长得漂亮,衣服又穿得好…”

  允嘉的眼睛亮了一亮,又黯淡下去,“等一会不是还会盖过她嫂子吗?”

  “那也没办法了,”鉴成对镜子理理自己的领带,刚才忙着拉链,领带的结歪在一边,学官腔十足的上司形容坏帐的口气,“难道我们没有努力过吗?我们努力过,而且是非常的努力,但是,没有成功。”

  “哪儿学来的,”允嘉又格格地笑了起来,一面伸过空着的那只手为他把领带结整了一整,“要这样的… ”

  允嘉同他靠得很近,她身上一股淡淡的清香从空气里渗透过来,她的刘海轻轻拂着他的下巴,白皙的前额和头发分界的地方散着几丝头发,细细的,有几分像孩子的胎发,有一搭没一搭地触碰着皮肤,让人都替她觉得痒痒。她一本正经地替他整领带,神情很专注,透着股带点稚气的认真,仿佛在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

  等允嘉满意地抬起头来,发现鉴成正盯着她看,脸上的神情也慢慢地凝住了。
她的眼光在他脸上停留几秒,快要碰到他的目光时,突然眼睛一转,伸出手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鼻子上已经重重地挨了好几下,他往后退了一步,感觉皮鞋跟碾到一个硬硬的东西。允嘉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继续刮他的鼻子,把他直逼到墙边,一面嘻笑着“你别动啊,你再动我再刮”,一直到他也笑着讨饶。

  赵允嘉的鼻子长得不是很挺,鼻翼偏圆,鼻尖翘翘的,他称为“小狗鼻子”,没事喜欢刮两下;允嘉小时候无所谓,大一点后就对“小狗鼻子”耿耿于怀,伸手反击,通常他总能逃过,但偶尔也有被她抓住机会、连本带利刮个过瘾的。

  “这下看你往哪儿跑…十八、十九、二十。好了,今年我二十岁,就刮你二十下,”允嘉心满意足地收回手去,笑着推他去照镜子,“快去看看吧,鼻子都红了。”

  他往镜子里一看,果然整个鼻梁都红红的,刚才她使了很大的劲。“你真会记仇。”他揉揉鼻子,埋怨着转回身来,却看见允嘉从地上捡起一个东西拿在手里仔细看着。他凑过去,是早先她别在领口的别针,不知怎的掉到地上;自己刚才踩到的,原来是它。

  “掉了一粒。”允嘉怔怔地摸着那个胸针,方才声音里的兴高采烈已经没了。

  他拿过来,的确,北斗星勺柄上的那一颗水钻消失了,从上往下数,第四颗。那颗他们都曾经对着许过愿的星,不见了。

  少去一颗星,整个星座都黯然失色。“掉了一粒啊,”允嘉沮丧地又说一遍,“怎么会掉了呢。”

  他们左右找了一会儿,没找到。鉴成说“你先把衣服换好,我们再仔细找找。”允嘉用手抚摸着别针上的那个缺口,脸色淡淡的,“算了,”她抬起眼睛看看他,轻轻地叹口气,“你出去吧,我换衣服。”

  鉴成走出去,刚好新郎新娘车到酒店门口,鞭炮齐鸣,大家都涌去看,空气里飞散着彩纸和祝福的话。等鉴成跟着人潮回来,入座,却找不到赵允嘉。他又到更衣室去,门开着,里面却空空如也。又回到酒席上,左右四顾,还是没有她。

  “你找谁呢?”向晓欧问他。

  “看见我妹妹了吗?”

  “没有啊。”

  开席快二十分钟,赵允嘉依然不见踪影。他这才明白过来,她不会出现了。

  鉴成被安排在“近亲”的那一桌,坐在旁边的顾洁舅姨妈嘴巴一分钟也不闲,吃喝还在其次,忙着跟同桌向家的亲戚周旋,天南海北,搭到什么她都能扯两句。他心里闷闷的,给大家倒过一圈酒、应酬两句后就坐下只顾自己吃菜,惹得舅姨妈说“大学生就是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听着不知是夸他还是在骂他。

  “你妹妹还没来?”向晓欧陪新娘敬完一圈酒回来,在他身边坐下。

  “她走了。”

  向晓欧夹起一筷子海蜇皮,听他这话,愣了一下,“是不是不高兴了?”她把海蜇皮慢慢送进嘴里,“早知道就不叫她换衣服了,本来我想,反正也算自己人,想不到她会生气…”

  “是你要她换的那条裙子,拉链坏了,她穿不了。”他看看向晓欧。

  向晓欧轻轻地“噢” 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了。

  酒席到一半,鉴成趁更衣室没有人,又进去找了一圈,终于在地毯和墙壁的夹缝里翻出那颗掉落下来的水钻。他把它放进胸前的衬衫口袋里,松了一口气,想着下次碰到允嘉,一定要还给她。

  现代中国婚礼有很多后续步骤,清点红包就是一个。请的客人多,红包收了几大叠,按规矩都归向家,顾家舅姨妈酸酸地说“你们办酒席只赚不陪”。

  晚上客人散去,新郎新娘入了洞房,许鉴成帮着向晓欧和她妈整理红包,登记数目,以便以后回复人情。鉴成原想回避,但向晓欧她妈说“一起来吧,能快一点”。

  一般的做法是把送礼人的名字写在红包里,风雅一点的买张卡写上几句话,也有直接就把名字和数目就写在红包外面的。鉴成拆到一个红包,没有名字,只在里面用蓝墨水写了八个字“新婚辛福,吉祥如意”,字大大的,清一色往右斜。里面是四张五十块钱的票子,有点皱,整整齐齐地叠在一起。

  他认出来了,那是赵允嘉的。都二十岁了,“幸福”两个字,她还是写不对。

  “阿姨,这次的酒席多少钱一桌?” 他问。

  “一千五。怎么了?”

  “没什么。” 他笑笑。
鉴成把钱放好,在登记薄里写上“赵允嘉” ,在旁边的金额栏里填上“两百”。

  向晓欧的妈看见了,问,“这个赵允嘉是谁?”

  “我妹妹。”

  “就是去年拍电视的那个?”向晓欧的妈恍然大悟,“我都忘了。她坐在哪儿?我怎么没看见呢?”

  “她…”鉴成刚开口,突然腿上被踢了一下,一抬头,看见晓欧正从桌对面对他使眼色,想了想,便说,“她来过了,后来有点事先走了。”

  “什么事那么要紧,酒席都不吃完?”向晓欧的妈有点惋惜,“下次碰到,一定要跟她合拍张照片。”

  “我妈也算是你妹妹的影迷呢。”向晓欧笑着打趣她妈。

  鉴成也笑了,“没问题。”

  两个星期后,汤骥伟终于如愿以偿,一次成功地拿到了签证,激动得声音都快撑破电话筒,“我要去美国了,我终于要去美–国–啦–! ”

  汤骥伟去的学校在洛杉矶,“洛杉矶啊,平均每年日照超过三百天…学校地段很不错,遛哒遛哒就到好莱坞了…有空就去海边,要不就去贝佛里山庄看大明星的家,到小贩那儿花五个美元买张地图,什么汤姆.克鲁斯、理查.基尔、朱丽亚.罗伯茨的家都给标得清清楚楚的…… ”他滔滔不绝,如数家珍。

  许鉴成恭喜过他,问,“什么时候走?”

  “八月份吧。我爸妈说临走前要请以前的老师、还有本地的亲戚朋友聚一聚,你可要来啊。”

  “那当然。”

  “哥们,跟你说吧,我现在的心情…虽然已经奋斗了几年,可还是像在做梦,就不像真的,”汤骥伟感叹着,“今天上午我给老板递辞职报告,心里那个爽啊,当了一年苦力,可算出头了。我老板也就二流大学本科毕业,听说我去美国一流学校读博士,羡慕得眼睛都绿了,说什么‘小汤我早就看出你并非池中物,以后保持联络,互相提携’,呸,‘并非池中物’,他怎么不早说?那孙子上次五月一号那天临时要出批货,还想拉我加班,亏得有个同事喜欢表现,我顺水推舟才逃掉了……唉,怎么说呢,就是觉得今后的人生都不一样了…”

  “你没去加班?”许鉴成听着,终于忍不住问。

  “差一点。”

  “那,向晓欧的哥那天结婚,赵允嘉怎么跟我说你是因为加班才不能去喝喜酒?”

  电话那端突然沉默了。过一会,汤骥伟呵呵笑起来,“噢,那个啊,嗨,我都忘了跟你讲,那天我正好有几个同学心血来潮从南京跑来,事先没通知…嘉嘉以前也见过他们,不太喜欢,人家呢远道而来,我又不好意思不去接待…我已经跟她说好一起来喝喜酒,怕她生气,就索性扯了个慌,省得麻烦…”他又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补上一句,“我看你对向晓欧也不见得百分之一百都说真话的吧。”

  许鉴成没有多问什么,挂上电话,汤骥伟刚才那番解释却一直在他脑子里转。

  他和汤骥伟虽然性格不同,却有一个共同的毛病–扯谎或许还过得去,但都不善于圆谎。他们曾不止一次串通好了哄老师,编得像模像样,私下对好口径,却被老师三句两句问出破绽,加倍处罚。

  如果汤骥伟认为自己说谎,许鉴成一点听不出来,那是低估了他们从小学就开始的友谊。
夏天,许鉴成搬进了银行的宿舍,所谓宿舍,其实是一栋旧楼里几套两室一厅公寓房,老员工买了房子搬出去,银行把它们改建一下,多放进几张床,就变成单身员工的宿舍,一套房住四个人。

  和许鉴成一间房的同事比他早一年进银行,和女朋友家都在外地,很想结婚,但两人收入离买房子还差得远,常常对他抱怨银行贴补给员工买房的津贴连个零头都不够。有时周末晚上室友的女朋友光临,他就要心照不宣地自动回避,找个地方打发几小时等起码过了十二点再回去。

  次数多了,同事不好意思,背地里跟他打招呼,“下次你们要用房间… 只管讲。”

  鉴成被他说得脸红了,“不用不用。”

  “客气什么?”同事作知己知彼状,“你年纪也不小了。”又拍拍他的肩膀,挤挤眼睛,“只管讲,啊?”

  那位同事不知道,自从冬天那回之后,每次许鉴成去向晓欧的宿舍,两个人再亲密,向晓欧的态度里也有一层似有若无的戒心,让他不好拿她怎么样;到鉴成这边来过几次,也无非带来几盒菜,坐在凳子上和他说说话,室友说“我出去了” ,她立刻跟着说“鉴成,那我们也出去吧”。同事以为他们害羞,其实鉴成心里明白。

  周末,同事的准老婆又来了,时间还早,许鉴成坐车到向晓欧的学校去看她,她正忙着给班上一个下星期要去市里参加演讲比赛的学生校口音,看见他很高兴,“鉴成,你帮我一起听听。”

  “我英语又不好。”

  “听总能听明白吧,”她递给他一本书,上面满布杠杠点点,“把听见带中国口音的单词统统勾出来,我再帮她矫正。”又对那个女孩补充一句,“坚决不能带中国口音,一点都不行,否则就不可能进前三名。”那个女孩子认真地点点头。

  许鉴成跟她一起听那个学生咬牙切齿地背了几遍马丁. 路德金的“我有个梦想” ,眼皮耷拉下来,起身告辞,坐车回来,才十点。他在外面兜了一圈,看见一家录像厅,索性买了张通宵票,到里面的沙发上,看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时,放映厅里星星点点散着同样七倒八歪的人,变态叉烧店老板正拿把菜刀奸杀一个女人,扩音器里尖叫不绝于耳,台下观众却毫无反映,连口哨都听不见一声。

  鉴成揉揉眼睛,在微红的“出口”两个字的灯光下,他看看手表,临晨三点半,那对苦命鸳鸯应该早已完事,但他并不想回去。

  黄秋生还在屏幕上得意地狞笑,脸上的大麻子逼真得吹弹欲破。他突然心酸起来。多年前赵允嘉说过,后妈带她去看周星驰的搞笑片看到痛哭流涕,骂她是个小扫帚星;当时他觉得后妈很过分,现在终于能理解那种心情:以为自己有地方可去,其实却没地方可去,比明白知道自己没地方可去更让人难受。

  七月底一个热得像蒸笼的傍晚,汤骥伟来找他,醉醺醺的,却还拉着他去喝酒。

  许鉴成本想带他去个好一点的地方,可汤骥伟走到附近一家小饭店门口就往凉篷下的长凳上一坐,再也不肯动,一迭连声叫老板上啤酒,老板问要多少,他说“一箱”。

  许鉴成开始以为他是心血来潮,喝着喝着发现不对劲,汤骥伟根本不是在喝酒,而是在灌酒,也不怎么吃菜。他几次按著杯子,被他一把推开,问他怎么了,他又不说。

  等一箱啤酒喝得差不多,汤骥伟摇摇晃晃地从厕所回来,脸让酒精涨得通红,颓然地趴在桌上,好半天,抬起头来,看着鉴成,咧嘴笑了笑,“咱们…还算是朋友?”
“算啊。”他点点头。

  “还算?”汤骥伟把头凑过来,大着舌头又问一遍,“真的…还算?”眼睛瞪得大大的,里面布着血丝。

  许鉴成诧异起来,摸摸他的额头,“出什么事了吗?”

  汤骥伟表情居然比他还要诧异,“出什么事…我刚才不是都告诉你了吗?”

  “你没告诉我啊。”

  “我明明告诉你的…刚才在厕所里告诉你的。”

  “我什么时候跟你去厕所了?你一个人去的!”许鉴成又好气又好笑,一把拉开他眼前的杯子,“你真的喝太多了。”

  “噢,你没跟我去厕所…”汤骥伟把这句话重复两遍,晃晃脑袋,清醒了一点,“你好像是没跟我去…对了…我刚才是自个在那儿对着墙排练了一遍…那就再来一瓶…”

  许鉴成使劲摇摇他的肩膀,“你到底怎么了?”

  汤骥伟又灌下半瓶啤酒,才正式开了口。话闸一旦打开就不得了,滔滔不绝从童年往事开始回忆,“你妹妹小时候真调皮啊…不过后来,长大了,就变漂亮了…再后来…”

  回忆了足足二十分钟,他冷不丁地打住,转头看着许鉴成,“我跟嘉嘉分手了。”

  其实刚才汤骥伟喝得烂醉后一个劲说从前和允嘉的事情,鉴成就有种不好的预感,但预感归预感,现在听他亲口讲出来,变为木已成舟的事实,心还是猛地往下一坠,“怎么了?”

  汤骥伟以后的话说得比较艰难,挤牙膏般一会儿一句,还前后颠倒,许鉴成听了好一会才弄明白事情的大概。汤骥伟在口语班上认识一个学新闻的女孩,日久生情,两个人取得美国同一所大学的奖学金,也都顺利地拿到了签证。汤骥伟需要做一个选择;他选择了放弃赵允嘉。

  “你妹妹…她是很不错,可是,毕竟,我们在很多问题上的想法不一致…比如留学吧,选学校,申请奖学金,很多事情同她讲不明白,她也不感兴趣…我没有看不起她的意思…”汤骥伟愁眉苦脸的,“这些,当初也不知道…”“你当初不是说要她跟你去挣钱的吗?”许鉴成端起酒杯,不知不觉口气硬了起来。

  汤骥伟却并没察觉,“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有些事情,当初是那么想的,现在…”

  “现在有更好的了?”

  汤骥伟看看他,不说话了。

  “上次打保龄球,你也带她去了吗?我说你现在那个?”

  汤骥伟点点头,“就是Maggie。”

  许鉴成回忆着那天一起打球的人,他们之间都用英文名字相互称呼,他记不起哪个是Maggie,只记得那几个女孩都很活跃,兴致勃勃、志得意满,管汤骥伟Jimmy长Jimmy 短。

  当时赵允嘉做完了白班替别人顶夜班,困得昏昏沉沉,却不知道自己在为男朋友的新女友倒饮料。他的心一阵发痛。

  “嘉嘉怎么说?”他咽口唾沫,声音镇定一点。

  “她啊,她叫我滚蛋…上个礼拜的事情…我还以为就那样了呢,”汤骥伟又灌下半杯酒,猛地抬起头来,“今天中午她给我打电话来,说尊重我的选择,她会默默地祝福我,说她会好好地生活下去,还说了一大通,然后…我打死也想不到,她突然说她昨天去医院动了手术…把孩子打掉了…”汤骥伟用手撑着额头,脸上的五官扭成一团,“我真想不到会这样…”

  “你…你们…”许鉴成脑子里“嗡”地一声,话说不下去了,“你,你…好啊…”半天,用力一捶桌子,耳朵里还是回响着汤骥伟刚才的话,“好你个王八蛋! ” 他紧咬着牙,自己都能感到嘴唇在微微发抖。

  汤骥伟抬起头来,看见许鉴成骤然间横眉立目的神情,也吓了一大跳,加上被酒一激,说话溜了起来,该说的、不该说的一同出口,“我,是我的错,老实说我现在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分手的时候想得很清楚,现在知道她这样了,我又特别难受,唉…不过,也不全是我的错,你妹妹的脾气…谁想到她一声不响就去…还有,都跟你说了吧,我对你妹妹一直有个心结,她啊,我觉得她好像以前有过,你懂我意思吧?我问过她,她说是小时上体育课跳马时不小心,我就是不信,女生都得跳马,难道真那么巧…哥们,我可是处…”

  汤骥伟的“男”字还没出口,许鉴成的拳头已经砸到了他的鼻子上。

  他们从小到大打过两次架,一次是小学里刚认识不久,冬天去打雪仗,汤骥伟把一整个雪球从他的羽绒服领子里塞进去,冻得透心凉,他火冒三丈把汤骥伟抓住按在雪地上揍了一顿,后来一同被叫到讲台前面站了一天,从此变成好朋友,有“不打不相识”的味道。

  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
中学语文课本里有一篇节选自“水浒”的“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把打架写得色香味俱全,老师评讲起来一唱三叹;许鉴成知道自己的拳头肯定比不上花和尚,但是看着自己的拳头一下下抡过去,弄得汤骥伟只有招架之功,抱着脑袋左藏右躲,心里还是升起了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好你个王八蛋… ”他又一拳头把汤骥伟掀趴到凳子上。

  汤骥伟被他揍得清醒了许多,终于找到个机会一把把他也拽了下去。汤骥伟以前体力不如许鉴成,管理一年物流后大有长进,他们滚在地上撕打起来,轮流当着鲁提辖和镇关西。几个回合下来,两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土,脸上都多了些颜色。

  “靠,动真格的啊?!”汤骥伟气喘吁吁地喊了一句,许鉴成只觉“轰”的一下眼前发黑,随之一阵麻辣辣的痛直升脑门,一股粘稠的液体从鼻孔里流了出来。他一摸,都是血,一股火气跟着猛窜上来,用力揪住汤骥伟的衣领,把他拉过来又要开打。汤骥伟挣扎着推开他,眼睛瞪得有铜铃那么大,嘴唇也在往下滴血,“你丫讲点道理行不行?”他的声音骤然高了八度,连珠炮一样,“又不是我逼她去…她自己去的,我事先知都不知道,你光打我管什么用啊?”

  许鉴成的手停住了,“那你说,要是事先知道了,会怎么办?你会不让她去吗?”他一动不动地瞪着汤骥伟,“我问你,你会马上跟她结婚吗?”

  汤骥伟的脸色僵住了,避开他的眼神,不再说话。

  他们鼻青脸肿地面对面,汤骥伟嘴唇上的血和许鉴成鼻子里的血顺着下巴滴下去,在泥地上溅开。

  许鉴成等着他回答,但汤骥伟就是不开口。时间一秒秒流去,两个人之间的沉寂逐渐变得难堪,越来越沉闷地压在心上。

  “就算是那样,你也不会跟她结婚的吧。”过了好一会,许鉴成轻轻地开口了,因为再也承受不了那份难堪。

  “所以她才不告诉你。”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温和,但他很清楚,和汤骥伟十年磨一剑式的友谊算是完蛋了。

  汤骥伟什么性格,除去自己父母,就数他最了解:当年向晓欧无非考试高了几分,被他“娘们”长“娘们”短记恨了好些年;汤骥伟要进市重点就进市重点,要进北大就进北大,还嘲笑过他为个女孩子“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他的字典里,最重要的是自己,再后悔,也不会让自己受委屈。这些他心里多少有数,做做朋友也不要紧,但他却居然觉得可以放心地把嘉嘉托付给他,未免太过天真了。

  如果当时他多想一想,是应该能想到的。

  饭店老板拉着几个厨师在旁边虎视眈眈说再打下去就报警了,许鉴成松开揪着汤骥伟的手,擦擦下巴上的血,跟老板道个歉,结了帐,另外多给了二十块钱,从桌上拿了块纸巾递给汤骥伟,“擦擦吧。”

  汤骥伟被他的态度弄懵了,“许鉴成,你…”

  鉴成扯下袖管上一颗掉了一半的扣子塞进裤兜,“我没你这个朋友。”然后几步踏下街沿走了。

  汤骥伟在背后喊他,他没有停,直到听见一句“你丫有种就再揍我一顿啊!” ,他停住脚步,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使劲用脚碾了几下,回过头去,苦笑了一下,“我丫没那个种。”
汤骥伟的嘴唇动了动,又咬住了,最后说,“快去看看你妹妹吧,她不肯见我,说要是我去,她马上从楼上跳下去。”

  鉴成顾不上回宿舍,直接打了车去找允嘉。

  允嘉的房门大开着,地上铺着凉席,搁了一台十四寸黑白小电视,她坐在电视前的席子上,一台半旧的电风扇对着她吹,把房间另一个角里的几本时装杂志哗啦啦掀个不停,她身边的托盘上放着半个西瓜,用勺子挖了几下。

  那年夏天空前流行水果色。允嘉穿了件苹果绿的棉质短裙,头发上系着宽宽的苹果绿发带,席子边的地上一正一反放着两只苹果绿的坡跟凉鞋,她半屈着两条腿,一面往脚指甲上抹苹果色指甲油,一面眼睛还盯着电视里的连续剧,看得津津有味。

  允嘉抬起头来见他那副样子,吓了一跳,“你怎么了?”

  “你…”鉴成仔细地把她从上到下打量一遍,“你没事吧?”允嘉的气色很好,并没有伤心欲绝的样子。

  “我没事啊,”允嘉放下手里的指甲油瓶子,再看看他身上的泥污和脸上的伤,嘴巴张成了一个O,“你不会是… ”

  “乌克兰说你昨天去医院做了…那个手术。”

  允嘉的嘴巴恢复原状,又看了他一会儿,眼睛慢慢地弯了起来,竟然笑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急切地问,“一个人去的?”

  “我很好啊,”允嘉站起来,“刚才还去游泳了呢。”她脸上一副满不在意的神情。

  他皱起眉头,“怎么能去游泳呢?”

  允嘉看他那副样子,突然捂起嘴“格格”地笑了起来,笑到半弯下腰,又抬起身来,指着他,“你也相信我去打了胎?那都是骗乌克兰的呀!”

  “昨天晚上我听收音机里一个深夜节目,有个女人打电话进去说她两年前被男朋友甩掉以后发现怀孕,就去医院把孩子拿掉了,现在回想起来心里很后悔。那个王八蛋早就跟别的女人结婚了,但她还是觉得自己谋杀了一条生命,”允嘉半歪着头撇撇嘴,“老实说我觉得她自讨苦吃,没把握结婚就不要怀孕,怀孕了就捧着肚子去逼他结婚嘛,一声不响,自己吃亏。不她那些话倒是听得我心里发酸,后来我想,如果就那么跟乌克兰说,他一定会很难受。”她抬起头,抿了抿嘴唇,“我就是要他觉得难受。”

  “什么?”鉴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为了要他难受,就编出那么一套去骗人?!”

  “说那么难听干什么?那不叫骗,叫惩罚。再说,他不是一直也在骗我?” 她振振有辞。

  “你…你,”鉴成感到鼻子里火烧火燎,塞的那团纸巾仿佛是颗炸弹,随时会引爆,好一会,他苦笑着摇摇头,在椅子上坐下,抬起头看看她,“我刚才可是把他好好地揍了一顿。”

  “揍得好。”

  “我还说以后不会再理他。”

  “好啊,反正我以后也不会理他了。”

  他终于爆发起来,“赵允嘉,你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吗?”
允嘉正在绞一条毛巾,被他骤然一吼,惊得整个人颤了一下,转过身来,皱起眉,看了看他的脸色,提高嗓门回一句,“你发那么大火干什么?”

“你把说谎当饭吃,我怎么能不发火?”他心里又像点起了二十四支响的炮仗,劈里啪啦炸起来,一股脑儿冲出口,带着浓浓的火药味,“开口就骗人,说得像真的一样!”

“我骗骗乌克兰怎么了?”允嘉不耐烦起来。

“他现在真以为你去打胎了,心里很内疚。”

允嘉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我不去打胎,他就不用内疚了吗?”

“你想要怎么样?”

“我要他不得心安。”允嘉用力绞着手里的毛巾,再把它展开来,递给鉴成。一边说着,她又用力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他头靠在椅背上,看着允嘉被长长的睫毛半覆着的眼睛,叹了口气,“嘉嘉,他不可能回心转意的。”

“我知道。我又不要他回心转意,我只要他心里不得安宁。”允嘉没事人一样地说。

他叹口气,终于伸手接过毛巾,脸上擦了一遍,白毛巾上面顿时沾了斑斑点点,他翻过面来再擦一遍,允嘉把擦脏的毛巾放回脸盆,又到桌子抽屉里翻出一个药盒,从里面拿了团棉花递给他,坐到他面前的席子上。

他从鼻子里拿出满沾了血的纸巾,塞进棉花。

两个人默默无言地对坐着,他看着允嘉,允嘉曲起双腿,把脸颊贴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电视;电视剧里在放一部言情片,一对痴心男女照例在大雨天忘记带伞,女主角照例淋个全身湿透,男主角照例在电闪雷鸣中诉衷情,最后两个人照例抱在一起哇哇大哭。

“神经病。”允嘉伸手去换频道,但那台电视机频道本来就不多,转来转去那么几个,最后停在罗京那永远只有一个表情的脸上。

“他心里不得安宁,对你有什么好处?”许久,他终于又开口问。

允嘉沉默一会儿,幽幽地说,“是没好处,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让他难受,”半天,又补一句,“再说,谁知道他难受不难受,说不定,现在他就已经忘了呢。”

“不会的,他刚才还专门要我来看你。”

“那他也难受不了多久。”

“你心里很难受,是不是?” 他问。

允嘉不出声了。

刹那间,他不再怪她了。

鉴成叹了口气,“难受就说出来吧。”

她抬头看看他,“现在好了,难受的时候已经过了。”然后淡淡地笑了笑,仿佛怕他不相信,“真的,”突然记起什么,“想不想抽烟?”又去抽屉里拿出一盒云烟和打火机,“孝敬我们经理的,他是根老烟枪,一天一包。”

他迟疑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

允嘉突然抿嘴一笑,“果然没戒。”

他看看她。

“记不记得那回你说要戒烟,还专门去买了一包健牌抽个够,像真的一样。”

他也笑了,“很少抽。”

云烟的味道让他想起爸爸来。“那时候我爸临走,还了三万块钱给汤骥伟他爸,就是不想给我断了那条路,”他眯着眼睛吐个烟圈,“我就那么一个好朋友,现在也没了。”

“你还是可以和他做朋友啊。他甩了我,又没甩你。”

他摇摇头。

“不过你爸对你可真好啊,”允嘉轻轻地说,“他连生活费都没给我妈留。”

一支烟抽完,他对允嘉说,“以后不要这样了。”

“不要哪样?”

“不要像现在这样。”

“我现在怎么了?”

他把烟头放进烟灰缸里,不知道说什么好。

允嘉按住那个烟头,看着它慢慢熄灭,最后一点红星也消失了。她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笑,“你们啊– 其实你们心里都看不起我。我知道的。”
她回过头去,脸上的表情还是淡淡的。

“你说什么呢?”鉴成被她讲得心里一阵难过,好一会,才清清嗓子,换一种轻松的口气问,“谁看不起你了?”

允嘉一脸漫不经心的样子,“你爸啦,乌克兰啦,向晓欧啦,还有你啊…”那句“还有你啊”夹在电视声中像蝌蚪尾巴一样滑溜过去,但他还是听见了。

“我什么时候看不起你了?”

“我要是你的话,也会看不起我自己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为什么?”允嘉认为他看不起她,他感到很惊讶。

允嘉不再说话,只顾盯着电视上中央领导下基层慰问一线工人战高温的镜头,看得津津有味,他叫她几声,也不回答。

“我没看不起你,是…”罗京终于退场,插播广告开始,他又开了口。

允嘉悠悠地转过身来,半眯着眼睛给了他一个懒洋洋的微笑,“我知道了,不是你看不起我,是我自己不长进。”一会儿工夫,她又把神情调整到素日的嘻皮笑脸,也不容他回答,“唉”了一声,“我都忘了,吃西瓜吧。”她站起来,又去桌上的饭盆里取了把勺子,从托盘上拿起西瓜,指着没动过的那一边,“不切了,就这么吃吧,你吃那边,我这边。”说着自己先舀了一大勺送进嘴里,熟透的瓜瓤染得嘴唇都红了,看他还不动手,一扬眉毛,“快吃啊,可甜了!”

他们一人一半把自己那边吃完,中间留下一层细细的红色瓜瓤。允嘉心满意足地拍了拍肚子,“今年的西瓜真不错。”

“嘉嘉,什么时候咱们到青岛去玩吧?”他问她。他几年前好像答应过她,说大学毕业以后要带她去玩一次的,等到真的毕业,忙着工作,也就忘了,不知怎的,这一下又想起来,“也不用跟旅行社,我有个同学在青岛,毕业的时候说随时欢迎去玩,我们可以住他家。”他兴致勃勃地提议,一股热气直往心头窜,仿佛立刻就能出发。

“青岛?”允嘉的睫毛一动,眼睛忽闪了好几下,想了想,又问,“向晓欧也去吧?”

这个问题他刚才倒是真的没想到。向晓欧正休暑假,没什么事做,再说,带允嘉出去玩,不带她去,好像也不对。

迟疑间,允嘉撇了撇嘴,“你想去就带她去吧,反正我也没空,这一阵子要集训,很要紧的。”她们酒店所属的公司在新区新建了一处高尔夫球场,从员工里挑了一批训练,准备将来去球场当服务员。

“又要英语又要日语,又要学礼仪,还要懂高尔夫球,烦死人了,”允嘉抱怨着,“不过,工资要高很多,那都是有钱人去的地方,”她伸了个懒腰,“上次跟我爸说了,他比我还起劲,要我好好干,将来为他引见呢。”赵允嘉的父亲在走过“诗歌时代”和“女性时代”之后,正式进入了“枪手时代”,就是专门为“某些先富起来的人”在报刊杂志上歌功颂德,树碑立传。

“我爸现在穿的衬衫都是‘鳄鱼’,问他一篇文章赚多少又不肯讲,”允嘉“哼”了一声,“我就跟他说,一口价,将来引见一个,不管成不成,两百块,他眼都不眨就答应了。”一面努着嘴朝他点点头,意思说“看见了吧”,“肯定很有油水。”

允嘉她妈那位“第三春”先生的身份也曝光了,是位工程师,五十岁,说起来还是鉴成的校友,妻子死了八年,有两个女儿,一个在深圳工作,另一个在北京上大学,她们不像允嘉“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那么不负责任,当爹的和女儿们冷战许久,终于她们让步,恩准知天命的父亲去谈恋爱。

“上次在一起吃了顿饭,我就想起第一次去你们家,跟你还有你爸一起吃饭的样子…”允嘉欠身拿过那瓶指甲油,又开始往脚趾上涂,把已经很鲜艳的苹果绿色指甲上抹了一层又一层,她突然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点感慨,“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呢。”

那天,允嘉把鉴成送到楼下,告诉鉴成过一段时间,等新区球场的员工宿舍造好,就会搬过去住。

他点点头,“我有空去看你。”

允嘉也点点头,晚风轻轻地吹着她的头发,她伸手去抚开覆到额前的发丝,突然脱口而出似急促地说,“其实–那么远,你以后不来看我也无所谓。我已经长大了。你就随便我去吧。”她声音不响,口气很坚定,说完,低头看着脚尖,脸上却微笑着。

那天回到宿舍,他还在想着分手时允嘉说的那几句话。他打开枕头边那一本“小王子”,随便翻了几页,从一页上的夹缝里亮晶晶地滚出一颗东西,掉到地上。他把它拣起来,是一颗水钻,那颗从别针上掉落下来的水钻。夹回书里,在灯光下闪着光,远远地看,倒像是插图里那朵玫瑰花的眼泪。
刚才他跟允嘉提过水钻后来找到了,说改天给送来,允嘉却说她已经自己配了一颗。

他坐在床边发了很久呆,又拿起水钻对着日光灯转了几个角度,里面水一般地流着七彩的光。他想了想,到抽屉里翻出一个黑色的小铁盒子,那原本是装ZIPPO 打火机的,已经很多年了,小时候跟爸爸讨了来装弹弓上的橡皮筋,大学里放饭票,现在闲置着。他把那颗小水钻轻轻地放进去,听见“笃”地一声,仿佛石头掉进了深深的湖底。

电话铃响了,是向晓欧的声音,“你刚才去哪儿了?我打过几次电话,小王都说你和一个以前的同学出去了。”

“是汤骥伟,跟他一起去吃饭。”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一点。

“吃到现在?都十点多了,我五点半就开始打电话了。”向晓欧转开话题,急急地说,“鉴成啊,我有件事……”

许鉴成是那一年九月下旬正式开始准备美国商学院研究生考试的。原因是向晓欧一位同事的亲戚从美国回来探亲,她也去见了一面。那一位九十年代初出国,读了个商学院的学位,进了一家大型投资银行。

“太太是很有名的律师,他们在美国都算精英阶层,每星期去打高尔夫球,还常常去欧洲或者夏威夷度假呢,”向晓欧的声音里透着羡慕,“我就跟他打听了一下,他说像你这样本行学金融的,完全应该考虑出国……”

“我的英语不好…”

“我好啊,”她很干脆地说,“我要是有专业根底,早就自己去考了。”她前一阵向学校提出在职研究生的申请,系主任笑眯眯地展开一大张表格,上面密密麻麻填着名字,都是提出同样申请的同事,“都排了几年队,我不先照顾他们,说不过去啊。年轻人嘛,再等几年吧。”气得她几天没好好吃饭。

“你们银行也不过如此,那么多老资格的人压着你,专业上没有发展余地,有时候还要跟运钞车,”毕业前的玫瑰色梦想基本都破灭,向晓欧做了一个星期思想工作,举出好几个成功的例子,说得他也动了心跃跃欲试,她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大堆考试资料。

向晓欧英语再好,再怎么帮他,也不可能替他考试。他现在终于体会到当初汤骥伟参加留学考试时的痛苦,第一次翻开阅读材料,十个单词里起码有三四个他认都不认识,更糟糕的是,就算单词都认识了,堆到一起,从左往右读再从右往左读,就是不明白它说什么,看上去倒有点像毕加索的画,一堆五官,无论如何拼不出一张完整的脸。硬着头皮一套题目做下来,答案纸上全是X,叫人欲哭无泪。

同宿舍的小王和他女朋友举双手双脚赞成他出国,因为鉴成一走,他们马上结婚,老婆搬进来,就能占下那间房子。

“唉,我们也就这点盼头了。”小王一面高兴,一面也有点失落。

小王的女朋友这阵子迷上看手相,据说还拜了个师傅学了几个月,见人就给人看。有一次给鉴成看,像模像样端详了半天,肯定地点点头,“两个。”

“什么两个?”

“你命里有两个小孩,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拼在一起就是个‘好’。”女孩子笑眯眯地说。

小王眼睛一转,兴奋地过来拍他的肩膀,“老弟啊,出国这事肯定能成! 你想啊,你和你女朋友都不是独生子女,如果留在国内,将来还是只能生一个。她算我就是只有一个孩子,嘿嘿,是儿子,当然她自己也只有一个儿子,说明我们天生一对…有两个孩子的话,这意味着,”他把巴掌猛地往空中一挥,“这说明啊,你的孩子,一定是生在那个美利坚,怎么样,我这个推理不错吧!” 他一脸得意。

他被小王这番解释弄得哭笑不得,“托你吉言了!”

汤骥伟上飞机的时候他没去送。不知到那一天,他脸上的伤好了没有;也不知那件事情,他跟家里是怎么交代的。国庆节后有一天他在街上看见汤骥伟的妈,他相信她也看见了他,因为她脸色突然一变,飞快地转过身去。他不知道那是因为打了她儿子生气呢,还是觉得自己儿子干了亏心事感到尴尬。

时间过得很快,再看见赵允嘉,是半年以后,春节之前几天,很偶然地在街上碰到她。
除夕前最后一个周六,早上八点多钟,鉴成急急忙忙骑车赶去上考试的培训课。起床已经晚了,路上还净遇到红灯,那天要做一套模拟考卷,所以一定要在九点上课之前赶到。

那几天来寒流,天气特别冷,街沿边阳光没照到的地方结着一层灰白色的薄冰,一阵阵风钻过外套、毛衣、内衣,针一样扎着皮肤。鉴成出门没一会就后悔没穿羽绒服,可是已经来不及回去换。

他在又一个红灯前停下来,一边啃右手里隔了塑料袋捏着的大饼油条,一面不耐烦地看表。

虽然是周六上午,但由于春节将到,很多人出来办年货,街上已经熙熙攘攘。鉴成左边两个小伙子不知谁的车碰了谁一下,你一句我一句对骂起来,他看看他们,刚要回头,眼光突然越过他们,停留到十几米外、车行道上最右侧停着的一辆黑色轿车后排窗玻璃上。几秒钟后,他猛地伸手揉了几下眼睛,更加仔细地看过去。

那辆车靠这边的两块玻璃上都蒙着水汽,一片模糊,但是,影影绰绰,他看见后面那块玻璃上印着几个小小的脚印,转眼间添了一个,然后又是一个,逐渐变成一排小脚印,一个个,圆嘟嘟的。

鉴成的眼眶突然有点发热。他明白了,那些脚印上,应该都长着四个脚趾。

一刹那间,仿佛周围的一切喧嚣都停住,只剩下他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胸腔。十几米之外的车窗上,变戏法般冒出一个新的半圆,上面再长出几个小脚趾。

脚印把那面车窗上的水汽散了很多,一个名字在他的唇边跳动,他努力透过脚印往里看,可还是什么也看不见。突然,车窗玻璃摇下来一大半,那个名字终于随一阵白汽散出在空气里,“嘉嘉…… ”

半年不见,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

她穿着件很时髦的紫红色羊毛大衣,是那年冬天流行的款式和颜色,披肩式翻领露出一大片脖颈,隐约看见一条项链闪着微光,额前的一缕头发染成和大衣同色,脸上化着妆,眉目光彩照人,嘴唇也抹着紫红色的唇膏,眉头微皱,下巴尖尖的,显得脸色稍微有些苍白。

允嘉半皱着眉头,朝这边张望着,身子微微前倾,一手把着车窗,等确认看见的是他,脸色凝住了,坐回原样,把下巴搁在摇下的车窗边缘,默默地看他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嘴唇慢慢地舒展开来,唇膏在阳光下亮晶晶的,整个人像一副画嵌在车窗的边框,很艳丽,或许是太艳丽,又不知从哪里透出一股哀伤来。

他终于也对她笑了一笑。跟她隔开一道围栏、三辆自行车,却仿佛离得很远。

旁边好像有人在和她说话,她侧过头应了一句。

绿灯亮了,汽车开动,喷出一股白汽。允嘉并没有回头,却也没摇上玻璃,直到那个有着她的画面消失在车流里,鉴成眼里还留着她脸上那一个温淡的微笑。那辆车屁股上长着一排的圈,有点像奥运会标志,还是块黑牌照,挺高级的。

会是谁的车呢?

后面的人大声催促,他才骑着车往前。一直到学校,他眼前还时时浮现方才路上那一幕,那一刻允嘉的神情。她把下巴搁在摇下的车窗边缘,默默地看他一会,然后轻轻地笑了笑,像在问“你还好吗”,又像在说“我很好”。

那次模拟考试他做得不太好。阅读、逻辑推理和句子改错都还可以,反而一贯拿手的数学部分错了好几道。


















   
原因是碰到了一道同鸡和兔子的数目有关的题目,那道题从小到大考过无数遍,他闭着眼睛都能想出不下三种解法,今天却花了好长时间,非但如此,连着后面的几题都没做好。

今年冬天又长了冻疮,屋子里暖和,热了以后痒得难受。他恶狠狠地揉着手指,突然想,刚才车窗后那双画脚印的手,不会也这么惨吧?
允嘉给过他一个新区球场宿舍的电话号码,打过去,说她已经不住在那里,问搬去了哪里,对方反问“你是谁”,他说“我是她哥哥”,对方冷冷的一句“你是她哥哥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就把电话挂上了。

报纸上倒是见过几次她爸爸写的文章。不是他有闲心看报纸,是赵诗人的文章现在一反从前挤在副刊豆腐块堆里的窘迫,扬眉吐气,大幅篇章、洋洋洒洒登载在“经济传真”或者“企业之声”之类的栏目里,标题不是“XXX的道路”就是两个成语跟着一个横杠,横杠后面“记XXX”,那么大篇幅登不下还要“转第X页”,放在办公桌上一目了然,想不注意都不行。
苦战9个月之后,鉴成的考试结果出来,跟最后几次模拟考的平均差不多,凭这个分数,未必进得了一流学校,但已远远超过他意向中几所二流大学的平均录取分数。他并不觉得太遗憾,二流学校申请费低,得奖学金的机会却高。稍微松了口气,他便开始着手准备申请学校。

那也是件烦人的事情。申请七个学校,要准备七份材料,光表格就得填一大堆,从成绩单、推荐信、学习意向、申请费,样样不能少,还都得仔细准备。现在晓欧到他这里来得勤快了,隔三差五抱来一堆堆材料,搜罗了各种推荐信和学习意向的样本给他参考,写完了她帮着修改润色,逐字逐句推敲语气,还偷偷地从自己学校打字室里搬过来一台电动打字机专门给他填表格用,说表格填得漂亮一点有好处。小王在旁边看得羡慕,跟自己女朋友说“这才叫贤内助,你呢?”被他女朋友狠狠戳一下额头,“不看看自己,有人家小许那么出息吗?”

鉴成看向晓欧忙前忙后,脸色都憔悴了,不由歉意,晓欧却笑着嗔他,“傻瓜,你的前途不也就是我的前途吗?

那次在街上偶遇允嘉,他心里一直有层阴影。她的境况看着不错,可已经远远超过了合理的程度。女孩子境况突然变好,便很容易让人产生疑问,不管是真是假;事实上通常都是真的,无论是否愿意相信。有时候他干着手头的事情,突然想起她来,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心里就一阵泛苦。

九月底,顾洁生了个女儿,向家无所谓,反倒是丈母娘话里带着抱歉,因为“长孙”没有兑现,向晓欧她妈笑着说,“女儿才贴心,你看我女儿多懂事。”随后马上添一句“小洁也是一样。”

鉴成和晓欧去医院看望她嫂子和侄女,出来时在楼梯上碰到了后妈。后妈一如既往打扮光鲜,脸色却不好,看见他,愣住了,好一会才回应他。

后妈告诉鉴成是来给允嘉拿药,鉴成马上问允嘉怎么了,后妈看看旁边的向晓欧,犹豫一下,说,“不当心从楼梯上摔下去,手臂骨折了。”神色有点勉强。

“她怎么会…”

后妈仿佛无意多说,只是写了一个地址,“她现在在家养病,有空你也去看看她吧,还有…”她又看一眼晓欧,嘎然打住了,只是笑了笑便告辞了。

两天后那个星期六,鉴成去看允嘉。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号保温壶,里面盛一锅肉骨头汤,盖子用条干净毛巾包着,外面再用绳子捆了几圈。转几次车,一路上还是提心吊胆,怕汤溢出来。

这还是他第一次炖汤,是小王的女朋友热心建议的,她是广东人,相信世上没什么比汤更补,手把手教他准备材料,还慷慨地拿来一大包药材下到锅里,咕噜咕噜炖了大半天,等汤炖好,鉴成又坐两个多小时车到达允嘉住处的时候,已经傍晚五点多了。
他在楼下防盗门边照后妈给的号码按下通话器,是允嘉接的,立刻为他开了门。

这幢楼属于新区一家房产开发公司,是高级公寓,包括基本的家具装修,目标用户是高级白领和外资企业国外派驻的员工。底层有一半是车库,允嘉住在二楼半边角上一个两室一厅的单元。

房门也开着,鉴成走进去,比落地音响和平面直角彩电先看见的,是光溜溜的条纹木地板上一个砸坏的玻璃杯,旁边散了一堆细小的碎玻璃。

允嘉像小时候练唱歌一样身子反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倒挂金钩搁在沙发背上,头朝下,跟着音响里传出来的一首歌哼着。她穿件宽松的白色棉衬衫,同式样的浅蓝色亚麻裤子,一头乌黑的头发沿着织锦面的沙发垂下来,整个人看上去很悠闲,同房子里堂皇气派的摆设反而形成了一种对比。她整个右手臂都紧紧地裹着纱布,面前的茶几上搁着一个装着药的牛皮纸袋。

客厅和厨房之间摆的饭桌上放了几个碟子,里面盛着菜,都没动过。

允嘉倒着脑袋朝他笑笑,指指旁边的沙发叫他坐,又接着往下哼歌,到了高音部分,跟两次都只跟上去一半,笑了出来,把脚放下来盘在沙发上,伸手拢一拢头发,“不行了,嗓子总也不练,真的不行了。”

他把保温壶放在客厅边的桌子上,指着地上的玻璃问,“这是怎么了?”

允嘉没看,淡淡地说了句,“上午我妈来过。”鉴成看她的神色,猜出了几分,后妈估计又发脾气了。

“你妈骂你了?”

她用左手抱起膝盖,“我妈说我轻浮,我说那不就是像的你吗,”她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她发火了,说我自甘堕落被人家包养,我说反正男人靠不住,有得享受先享受,等哪天真出了事,你放心,我一定会先保全自己,不致于傻到去给人家擦屁股,也不会牵连你。”鉴成一直在暗暗担心的事,从她嘴里那么干脆地说出来,反叫他一时无所适从。

他沉默了好一会,允嘉转过头来,饶有兴趣地看看他的表情,“喂。”她的声音里带着点恶作剧,仿佛存心想看看他的反应。

“你怎么能–跟你妈说那种话呢?”他终于说,一个个字都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勒得牙龈都痛。

她不说话,靠在沙发扶手上,像是在认真地听音响里的收音节目。那是个很受欢迎的点歌节目,一段广告结束,女主持人用甜甜的嗓音问,“这个时刻,你在干什么?”

这个时刻,许鉴成在一栋别墅式房子二楼客厅里坐在沙发上发呆,脑子里像被注了一大管麻药,木木的,什么也想不了。

女主持接着说,“无论你在干什么,希望你快乐。”根本不可能。

坐在对面的允嘉始终是淡淡的神色,仿佛说的,再不堪入耳,都是别人的事,同她无关。

又过一会儿,她开始讲那个人,自言自语般,有点断续。他默默地听。

“房子是他们公司买的,买了几套,打算以后从国外聘高级人才时给人家住。现在反正都空着,就暂时给我住,以后等人家来了,我也会搬的…其实他没给过我钱,我有点钱,也是自己挣的…拿我以前存的,还有他借给我的,教我怎么去投资,是我运气好…他也说认识了我以后生意做得特别顺,也说我有帮夫运,我说你有没有搞错,帮夫的是你老婆,可不是我,”她低头笑笑,抬起眼睛,又肯定地说,“钱是我自己挣的。”

尽管这实质上跟把彩票号码告诉她,然后叫她去买差不太多,允嘉眼睛里突如其来的执拗还是镇住了他,他点点头。

他们又久没说话。允嘉突然说,“把电话给我。”一面伸手指指沙发上鉴成旁边的无绳电话。

鉴成把电话递给她,她熟练地拨了一个号码,然后不断地按“重呼”键,直到突然停住,她对着话筒说,“我想点支歌。”

那个节目的导播跟她说了几句,然后大概问她想听什么,她说,“‘恰似你的温柔’,要邓丽君唱的
允嘉转过头来对他笑笑,他也笑了笑。

他们静静地等着。节目开着好几条电话线,先是一位开出租的大哥操一口能直接进小品的南方普通话磕磕绊绊向女朋友表白,再一位餐馆打工的小妹格格笑着满世界送歌,然后又一位开出租的大哥,等他讲完一串冗长的祝愿,离节目结束已经只有两分钟了,女主持说,“现在送上我们今天最后一首歌……”

导播好像在电话里跟允嘉抱歉,她说了一句,“不要紧。”

挂上电话,她转过头来轻轻笑了笑,“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本来是想祝自己生日快乐的。”

他一看墙上的日历,果然,那天正是允嘉的生日。从前,历年都记得给她寄张卡送个礼物,前年酒店里的同事给她办了个聚会他也去参加的,就是从去年开始,她调去高尔夫球场,许久没有音讯,他也埋头准备考试,等到想起来,时间早过了。

今年,竟然也忘记了。

他低下头,搓搓手,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看她,“对不起,我…真的没想起来。”

“不要紧,其实我妈也忘了,我没跟她提,”允嘉淡淡地说,“不过我不大明白,她怎么会连这个都忘了呢。有时候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

“那我现在去买个蛋糕吧。”他站起身。她摇摇头,“算了,反正我也不想吃甜的。”一面伸手按停了音响,嘈杂的广告嘎然而止,屋里堕入沉寂,斜纹布窗帘随着风微微摇动,允嘉大睁着眼睛,端正地坐着,透过窗户,仿佛想透过外面层立的高楼看清远方什么东西。

“他现在在追她。”过一会,允嘉突兀地说。

他没听明白。她指指音响,“他在追刚才那个女主持人。很有名的。”然后讲她的手是怎么伤的,“他老婆跑到球场来,二话不说就扇我耳光,我一脚没站稳摔了下去…其实那个星期他根本没来找我。他老婆也长得不错,以前总说他老婆脑子有毛病,我看就是被他气出来的…他现在很迷那个女人,不过人家可能是冲着他们公司的广告去的吧,她是名人,所以他就拿我做挡箭牌…上次她开听友会,我也去了,还拿了签名,是很漂亮,很有那个叫什么…气质…声音也好听,比收音机里还好听,反正同我不是一路的…”她微笑着,偏头躲过一缕窗帘里漏进来的阳光,“我告诉她我是她的忠实听众,天天都听,她很开心,还说我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一定有很多人追…可惜,我替她挡了两记耳光,断了一只胳膊,她也没放支歌给我听。”

“鉴成哥哥,我漂亮吗?”她问。

他点点头,“漂亮。”

“二十一岁,”她带点感叹,“我这一辈子,现在最漂亮了。”

鉴成把地上的碎玻璃收拾了,他们一起坐到桌前吃饭。桌上的菜是钟点工早上来做好的,本来是允嘉的午饭,她没吃,就热一热当晚饭。他提议再炒个菜,她摇摇头,“我肚子不饿。”

“你那是饿过头了。要不,先喝点汤吧。”

锅盖揭开,一股浓郁的药味冲鼻而来。允嘉皱起眉头,“这是什么呀?”

“炖的肉骨头,吃什么补什么嘛。”

“汤怎么黑乎乎的?”

“加了中药。”

允嘉把鼻子凑上来闻了闻,又皱起眉头,“你还不如索性熬一锅药汤给我喝。”

她看着他用勺子把汤舀进碗里,突然问,“鉴成哥哥,你是想去美国吗?”

他看看她,她说,“我妈说的。”

“在申请学校,运气好的话,明年吧。”

她顿了一会儿,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出左手去拿了一把勺子,“那以后就见不到你了吧。美国那么远的地方,我可没本事去。”

听着允嘉这一句话,鉴成的手猛地一抖。他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再“啪”地弹回去,震得五脏六腑都微微的痛。

他想到几年前想着允嘉可能要跟汤骥伟去美国时自己的心情。现在位置换了一换,她的想法居然会同他的一模一样。

“谁知道能不能去得成呢?”他尽量用轻松的声调回答,“再说,就算真去了,也可以回来的。”他也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异样。

她不说话,用左手握着的勺子去汤碗里勾了几下,动作很生硬,舀起一勺汤,送到嘴边,已经泼了一半,汤水在衣服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印子,她拿了张餐巾纸擦。

“还是我来喂你吧。”他拿起勺子,端着碗,舀一勺送到她嘴边。

她看看他,迟疑一下,听话地凑过嘴来,把汤咽了下去。

等她再抬起眼睛,里面突然涌出几大滴眼泪,骨碌碌沿着她光洁的脸颊滚下来,掉进他手里的汤碗,像雷雨初来时那豆点大的雨一颗颗用力地敲在地上。

允嘉眼看着自己的泪水掉下来,脸上交织着委屈、惶惑和悲哀的表情,“我把汤弄脏了…我怎么会…把汤给弄脏了呢… ”
她抬起湿漉漉的眼睛看看鉴成,如梦初醒般抬起右手,发现整个手臂都被纱布包着,又慌里慌张换左手去擦眼睛。

鉴成拿着汤勺的手僵在半空,允嘉的眼泪像是在他心里狠狠地抽了几鞭。起初不明白为什么,后来猛然意识到,认识十二年来,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哭。小时候她调皮捣蛋,不管闯了什么祸,得罪了谁,都是一副安然若素的样子,怎么说她都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丝毫不往心里去。

她哭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没有前兆,没有抽噎和诉苦,只是一串晶莹的眼泪沿着脸庞肆意地往下滚,往下滚,干净利索得把自己和别人都吓一跳。

允嘉还在用力地揉,好像生怕一旦松手,泪水又会涌出来;眼泪其实已经没了,只是把眼睛越擦越红。

鉴成感到一种椎心刺骨的痛在心里慢慢洋溢开来。他放下汤碗和勺子,一把抓住允嘉的手,“别擦了。”

她摇摇头,要把手往回抽,但他抓得更用力。她终于不再挣扎,愣愣地望着他,眼睛红红的。或许是房子里空调的缘故,她的手很冷,握在他的手里小小的,手上的骨头轻轻刺着他的掌心。

他们那么对坐着,她的手在他的手心里慢慢暖起来,这让他心里莫名的有点宽慰。好像一同旅行的夥伴,走了很多路,终于有个歇脚的地方,坐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带点倦意,不愿说话;前面还有山长水远,也懒得去想,只贪图那一刻的悠闲和放任。过去和未来被一刀隔断,只剩现在,只剩一个瞬间,假如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没有别人,没有别的事情,就这样下去,一直这样下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

这个时候,门铃又响起来,几声后,还在响个不停。

“下面有人。”允嘉轻轻地说。

他松开她的手。

她到门口拿起话筒,讲了几句后按下开门的钮,回过头,脸色有点苍白,“是他来了。”口气很尴尬。

他过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讪讪地说,“那我走了。”

这么一会工夫,门已经开了,一个中等身材、三十出头的男人走进来,手里还拎着一盒蛋糕,包装很精致,上面印着某家糕点名店的标志,隔着透明玻璃纸做的盒盖,看得见里面奶油上满堆着草莓和杨桃,中间写着玫瑰红的Happy Birthday。

那个男人一眼把他从上扫到下,允嘉笑着介绍,“我哥哥,就是在银行上班的那个。”

他恍然大悟地点点头,跟他握手,“幸会幸会。你们行长是XXX吧?”

“是。”

“我同他一起打过牌的。”他们随便聊了几句,那个男人说话口气很随和,眼睛里却隐隐藏着一股锋芒,看得出是经历过一些风浪的。

“你怎么来了?”允嘉问。

“下午突然想起来今天是你的生日。等会八点钟要陪客户吃饭,不知道要到几点,现在先陪你吃蛋糕。”他兴致很高的样子。

鉴成告辞出门,下了楼,看见那辆黑色奥迪停在门洞边,两个楼面之间凹进去的地方,刚好从外面路上看不见,一副熟门熟路的样子,一个小开模样的司机吊儿郎当坐在驾驶座上开着窗抽烟,看见他,掀掀眼皮,又把眼皮放了下去,接着跟音响哼“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恩恩爱爱纤绳荡悠悠”。

他走过那辆车,又回过头看看,一股愤恨猛然从心底升起,刹那之间让他几乎有冲动去把车屁股后面的圈踢它个把下来。

他想起允嘉早先说的,“我现在可真的是个狐狸精了。”

那天晚上,他被向晓欧说了一顿,因为做申请材料的时候把某个学校的一张表格放到了另一个学校的信封里。

“这样的话两个学校的资料可能都会被退回来的。” 向晓欧很不高兴。

他说不出话来。

很晚才睡,也没睡好,做了很多七零八落的梦,有一个梦里面,回到小时候,教允嘉游泳,她不会游,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他说好,但等她一把头埋到水下,他就把手放开了。他以为她能自己浮起来,可过了半天还没有动静。他这才慌了,潜下去,却再也找不到她,他找着找着,还是一无所获,急得就在水里流起眼泪来。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微亮,小王在另一张床上打鼾,他身上头上全是汗。

他看着黎明天空水一样的蓝色。一颗心还浸在绝望的情绪里。

那天傍晚,小王照例和女朋友煲电话粥,他插着耳机听英语。听到一半,突然看见桌子上的钟指着五点二十分,是那个点歌节目的时候。他把收音机调过去,果然是那个女主持人,她说,“欢迎您来电点播,我们的热线是xxxxxxxx。”

他看看小王,又看看收音机,从抽屉里找出IC卡,一路跑下楼,到最近的一个电话亭,拨了那个号码。

果然难打。鉴成的IC卡上只有六块多钱了,他一面不停地按“重拨”键一面在心里默默祈求能打通,终于,在重拨七八次后,他听见了导播的声音。

那天他运气不错,只等了一条线就轮到了。女主持人问,“请问二号线的许先生想为谁送歌?”

“我妹妹,我想祝她昨天生日快乐。”他如释重负地脱口而出。

“祝你妹妹昨天生日快乐?”女主持笑了。

“是昨天,” 他也觉得不好意思,“本来想昨天点的,电话没打通。”

女主持表扬了他的锲而不舍后亲切地问,“想送哪首歌呢?”

“‘恰似你的温柔’ ,”他认真地说,“邓丽君版的。”

“那你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你妹妹说呢?”

女主持这句走过场式的话,他竟然久久回答不出来,电波在千家万户的收音机里静寂着。

人家问他有什么特别的话想跟允嘉说,那一刻,他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有满心满肺的话想跟允嘉说,却不知从哪里开头。
许先生?”女主持几乎以为他掉线了。

他应了一声,清清嗓子,结结巴巴凑上几句话充数,等讲完,背景里音乐已经响起来。

导播挂断电话,他跑回楼上去,收音机里那支歌已到尾声,邓丽君在唱“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阔别几年的旋律了。

过了一会儿,电话响起,是赵允嘉的。她果然听见了。

“怎么搞的,人家叫你讲两句话都讲不好。”她在电话那头半嗔半笑。

他笑笑,“从来没点过歌嘛。”

“谢谢你。”沉默了一会,她说,声音很温柔,又带着点涩。

“嘉嘉,”他犹豫一下,终于问,“你从那儿搬出来吧。”

“搬出来?”

“嗯。”

“搬到什么地方?”

“搬回你们球场的宿舍啊。”

“我不要,”她很干脆地回答,“我的床位早就让别人占了,再去打申请,不是给人看笑话吗?”又补上一句,“再说她们也看不惯我。”

“那就找个别的地方。”

“什么地方?”允嘉的口气低落下去。

“另外租个房子,你看怎么样?”球场附近有很多空房,大半是政府买来分给被征用土地的农民,农民自己家里都有房子,一般就出租,坏处是没有家具,好处是价格比较低廉,可是,就算低廉,一个月也得四五百块钱。

昨天回来后他一直在想这件事,今天也几乎想了一整天,觉得无论如何应该劝她搬出来。

电话里沉默了。

过了好久,允嘉说,“我的手还没好,怎么搬啊?”

“我帮你一起搬。”

“租房子…太贵了。”

“我替你付房租。”

“我又不是没钱。再说,你明年就要走了…”她顿了一下,又轻轻地说,“我妈也说要再结婚了,以后可能会跟那个男人去深圳,那儿有家公司聘他,一个月七八千,连我妈的工作也一起解决…你们都要走了。”她自言自语似地,微微地叹了口气。

“还早呢,再说,天晓得能不能成。”他嗓子眼里有点堵。

“你有那个心,一定会成的。”允嘉一板一眼地说,再叹口气,“反正你们都要走了,就剩下我。”她的口气里并没有自怨自艾,倒仿佛在陈述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电话再次陷入一片有点难堪的沉寂,过一会,允嘉开了口,“我觉得还是现在这样比较好,起码房子不用我花钱。”语气很干脆。

“你…”鉴成没料到她这么坚决,“这不是长久之计啊。”

“能多久算多久吧,反正我也不会靠他一辈子。”

“他老婆再为难你怎么办?”他着急了,“你忘了你的手怎么伤的?再摔一跤怎么办?”

“他老婆现在全都知道了,以后应该不会为难我,倒是他觉得欠了我,心里过意不去,最近都对我很好。”

“这你就满足了吗?”他对着话筒叫起来,眼角里扫到小王狐疑的眼光,但也管不了那么多。

电话那头又沉默良久,允嘉的声音悠悠传来,“我总得替自己打算吧。”

“鉴成哥哥,我以前跟你说过的,一直想开个酒吧…门窗都用黑白格子的,看上去很洋气的,里面都用老式家具摆设,就是现在流行的那个‘怀旧风格’…”她的声音又兴奋起来,“现在钱还不够,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差不多了…”

那天,最后,允嘉说,“我觉得这样很好,真的。你们有你们想做的事,我也有我想做的事。鉴成哥哥,你就随我去吧。”语气十分诚恳,一个字一个字弹在他心上。

从前她说“鉴成哥哥你抓着我,你要抓着我”,现在,她说“鉴成哥哥你就随我去吧”。

他到底没有再坚持,说“希望你的‘嘉年华’早点开起来”。心里五味杂陈– 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想随她去,伸出手,却又抓不住她。

是伸手太晚,还是已经隔得太远?
偶尔,他在街上遇到追过允嘉的小毛头,有几个从前到家里来得挺勤快,还同他打招呼。他们也长大了,有很出息的,有没什么出息的,有长得一般的,也有变得很帅的,差不多全有了女朋友,早的甚至已经结婚,顺便问起允嘉,他总是敷衍过去,回头心里不由有点难过,假如她选择了他们中间的一个,无论谁,只怕都比现在好。他总是尽量把她往好里讲,因为一想到有人可能转身就用怜悯或者幸灾乐祸的心情去想她,心里就受不了。

向晓欧提议过给赵允嘉介绍一个男朋友,是她的一个同事,学校录音室的技术员。被他一口回绝,说“她肯定不会喜欢那个人”。那个人他见过两次,印象不太好, “看上去好像不大老实”,他说。向晓欧不以为然,“老实不老实怎么看得出来,要具体接触才知道”。“反正她不会喜欢”,他说。

向晓欧看看他,耸了耸肩。

事后想起来,向晓欧要是知道赵允嘉那些经历,或许就不会为她介绍男朋友;心里也后悔,自己代她一口回绝,不知对不对,不知那是为她好还是挡了她的姻缘;但那个录磁带的,他又真的看不大惯。

申请学校的工夫倒是没有白费,第二年三月,在收到几所学校的“感谢申请,但我们无法考虑”和几封没有奖学金的录取通知后,终于有一封载着奖学金的信投到了他的信箱里,专业是金融工程,来自美国一所二流大学,因为是州立学校,学费便宜,所在的地方生活水平也不高,拿到的奖学金非但足够,居然还多余一点。

向晓欧把那张一式两份的I-20表小心翼翼地翻过来翻过去,看了又看,“真的成了呢!”她讲了好几遍,又抬起头看着鉴成,脸上带着点不可置信的神情。

许鉴成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是申请的最后一个学校,他几乎已经失去信心。失望的次数多了,成功真的来临,简直有点不敢相信。

办签证的时候要填一张附表,列出家里主要成员的姓名生日职业地址等,还要翻译成英文,据说家庭成员越多,说明和中国的联系越强,可以推出,移民美国的倾向相对就越小。那张表格花了他很长时间,先填不知在哪里的爸爸,跟着是早已去世的妈妈,然后是即将远嫁深圳的后妈,最后,是赵允嘉,他想了想,在“妹妹”后面加上括号“继母的女儿”。热热闹闹填了半张纸,四个人四个姓,他发现,美国签证官的逻辑在这里一点不起作用– 他们家像一盘骰子,哗啦一声扔开去,个个自顾不暇。

他打电话给允嘉核实她的个人信息,她祝贺过他,有点惊讶,“连我也要填上去?”

“都要填。”

她仔细地核对过,轻轻地叹了口气,“你真厉害。”

“也是运气好,再说,还不知道能不能拿到签证。”

“要是拿不到签证呢?”

“再去签。”

“还是拿不到呢?”

“那大概就去不成了吧。”

允嘉沉默一会儿,然后笑起来,“你肯定拿得到的。记得拿到以后请客噢。”

“当然。”

那年赶上克林顿总统访华,形势一片大好,美国签证官对去美国留学的人基本上翻翻材料,随便问几个问题就放行。鉴成跟在一个狂喜地大叫着“I Love America”的半老徐娘身后走出领事馆小小的黑铁门,在人头济济、点着昏黄日光灯的小房间里待久了,外面的正午阳光还是让他的眼睛花了一下。

他眨了几下眼睛,就看见窄窄的柏油马路对面,向晓欧坐在树荫下一张租来的小板凳上,正着急地朝这边张望,看见他,怔了一下,然后立刻站了起来。阳光隔着层次的法国梧桐叶撒在她身上,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神情很紧张。

他隔着人群朝她做了个OK的手势,她捂着胸口深深地吁了一口气,过好一会儿,脸上才慢慢展开笑容。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她拍拍胸口,“先是听说拒签了好几个陪读和探亲的,后来这边他们给树剪枝,那么大一根树枝突然就掉下来了,差点砸到我头上…”她一把抱住鉴成的肩膀,“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笑着笑着,激动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那个周末,他们在向晓欧家里吃晚饭。

“快吃快吃,鱼是活杀的,可新鲜了!”向晓欧的妈笑眯眯地夹起一大块鱼肚皮肉放到他碗里,“知道小许喜欢葱烤鲫鱼,买了十几条呢,吃个够,”一面叹口气,“唉,也真是,去了美国,天天牛奶面包的可怎么过呀…”

“美国也能吃到中国菜的,”向晓欧说,“我们上网查过了,他去的那个地方,是X州的第三大城市,有几千华人,不过,”她顺手也夹一块鱼肉堆到他碗里,“当然不能跟自己家里比了。”她看看他,无限同情的样子,仿佛他不是去美国,而是去支边。

“阿姨,我和晓欧,我们希望在我出国前结婚,您觉得可以吗?”等向晓欧哥哥嫂子走了,向晓欧对他使个眼色,他终于问,“这样的话,晓欧以后就可以申请去美国陪读了。”这几天里,他们都在讨论这件事,结论是不如趁早,反正还有几个月,时间来得及。

仔细想想,也是应该结婚了。“那件事情”,后来又发生过一回,是在去年初夏,两个人衣服都穿得很少的时候,向晓欧沮丧地说“我妈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从此防微杜渐。现在一切就绪,这个话题封存许久,一旦开启,便现实得迫人而来–征求长辈同意,拜见亲友,办手续,拍照片,订酒席,等等等等,都是需要时间的。向晓欧的意思是一切从简,登记一下拍个照片就完事,“我哥结婚的时候那副排场,看着都累死人”,她抱怨着,但口气并不坚决,反而透着点向往,加上亲戚朋友间各种约定俗成,也不可能太随便,前后花几个月并不为过。

向晓欧的妈稍愣一下,看看他,随后马上反应过来,“结婚啊?”她拿起桌上的热水瓶给许鉴成添茶,又看看自己的女儿,微笑着说,“那是好事啊,明天就把你哥哥嫂子叫来让他们帮忙,”说着眼圈有点红,回头看看五斗橱上向教导的照片,“老头子啊,这下女儿也要出嫁了,你开不开心?”

向家就这么搞定了,许鉴成自己那边更加简单,外公外婆见过向晓欧几次,印象很不错,外公呵呵一笑“红袖添香啊”,被外婆骂一句“老不正经”。

一切顺理成章,简直有点不像真的。

顾洁很起劲地替小姑张罗,没几天就拉他们去那家她拍过结婚照的婚纱店,是她一个同学的亲戚开的,拍全套内外景打八折。

向晓欧试了一套又一套婚纱,每试一套都来问他“好不好看”,他总是说“好看”,但她总是不满意,直到他站得累了,找张椅子坐下,抬头不当心碰上旁边道具的一角,额头上痛了起来。他一边揉一边走到镜子前,刚才正好撞到了左面额上靠近头发根的地方,那里长着一块疤,淡淡的,形状有点像个小脚印。

“这件怎么样?”向晓欧在身后问他,“喂,好看吗?”

她问了几遍,他才回过头去,愣了一会儿才回答,“挺好看的。”

“怎么男人也喜欢照镜子。”她在半透明的面纱后面笑着瞪他一眼。向晓欧穿那件婚纱十分漂亮,然而那个刹那间,他突然有点恍惚。

那天拍了很多照,每次闪光灯下去,“刷”地眼前一道亮,都仿佛在证明,他的确要结婚了,这不是做梦。不知怎么搞的,他的心里却越来越索然,在内心某个角落里有个小小的暗流泉水一样挣扎着向上喷涌,没等没出地面,就被什么东西给压了回去。那个时候,他想起向晓舟从前说过的,“反正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

拍完照,换回便服,向晓欧说,“你刚才怎么手心里都是汗,把我的手套都弄湿了。”

他把汗湿的手放进口袋擦干,对她笑了笑,“走吧。”

他如约请赵允嘉吃饭,让她选地方,她挑了一家四星级酒店楼下的餐厅,他特别多带了些钱。

他到的时候,赵允嘉正在和服务员吵架,因为不许她在餐厅里抽烟。

赵允嘉右手夹着一支细细长长的香烟,头上刚刚点着,指着桌上景泰蓝花瓶旁边一块小牌子对一个西装笔挺的服务员发难,“你们自己写的,‘男士请勿吸烟,谢谢’,又没说女士。”

那位服务员看上去年纪很轻,脸涨得红红的,“小姐,你抽烟会妨碍别的客人。”

允嘉转过头去看看四周,“别的客人都在哪儿呢?”那不是高峰时间,餐厅里只坐了稀稀拉拉几桌子人。她朝许鉴成招招手,一面对服务员扬扬眉毛,“我烟点都点着了,总不能不抽吧。”

那位服务员有点为难,“小姐,真的不行,老板看见会说我的。”又加一句“我们这里外宾多…”

“外宾怎么了?这支香烟还是外宾做出来呢,”允嘉不耐烦地挥挥手里的烟,“好了好了,就抽一根,你们老板看见,让他来找我,不关你事,行了吧?” 一面指指桌上的菜单,“唉,我们要点菜了。”

服务员记下他们点的菜,收起菜单,又不放心地关照一句“就一根”。

“知道了。”允嘉端起桌上的冰水喝一口,想起什么,又把服务员喊回来,笑嘻嘻地问,“有烟缸吗?”服务员无奈地去不知哪里找了个烟缸来。

允嘉抽烟的动作还有点生硬,看得出也是学了没多久,姿势却摆得颇为花哨。

“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他问。

“去年,”她指指手里精致的浅蓝色烟卷,“没事抽着玩,这个牌子不错,分很多口味,我喜欢这种薄荷香草的,又凉又甜。”她把烟递过来,示意他“要不要试试”。

他摇摇头。

“这种烟本来也是适合女人抽的。”她把盒子拿回去,又抽一口烟。

他几乎想说“没有什么烟适合女人抽”,又吞了回去。

他们一边等上菜一边聊着天,他这才知道允嘉的妈已经去了深圳。她这回结婚很低调,几乎谁都没通知。

“他们去了次九寨沟,我妈还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散散心,我说你们蜜月旅行,我跟去当什么电灯泡,”允嘉舔舔嘴唇,半眯起眼睛,过一会儿,又说,“我给了我妈十万块钱。”

“我妈死活不肯收,后来我只好直接把钱打到她银行帐户里去。她要还给我,我就问她将来万一在深圳需要很多钱急用,比如生场大病什么的,是宁可花我的钱,还是去找那个男人的女儿要,我妈说不出话来了,那人的女儿很厉害,看上去爽快,骨子里又精又抠那种。我本来想送她点东西,后来还是觉得钱最实惠,不过,那种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是我在给我妈办嫁妆,”她摇摇头,轻轻笑了笑,点掉些烟灰,“其实,钱就是钱,简单得很,你管它怎么来的。”

“你还住那里?”

她点点头,“不过不会很长了。他要跟他老婆离婚,然后娶那个电台主持人,” 她又自嘲似地笑笑,“人家不会跟我一样,要就光明正大,他这次也的确下了狠心,听说经济上可能会很吃亏。”鉴成想起就在不久前,还在报纸上看见关于那个人的文章,赵诗人写的,热情洋溢,满篇流光溢彩,标题是“xxx的道路”,里面说他“最大的遗憾是工作繁忙,同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太少”–这句话倒也没说错。

他终于告诉允嘉他要结婚了。她静默了好一会儿,垂着眼帘,目光停留在手里的烟,已经烧过大半,红星延伸开去,慢慢烧成一条细细长长的灰。

那条灰掉下来,落在桌上散开。她开口问,“几号?”

“七月二十六号。”

“那么热的天结婚?”她一面伸手拿过餐巾纸擦桌上的灰,一面微笑着问。

“嗯。据说那天日子好,阳历阴历都不错。”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又有八又有六的,是挺好。”允嘉说,把手里裹了烟灰的餐巾纸捏成一团。

那天吃完饭是他买的单。他的口袋里少了六张一百块钱的人民币,却多出一叠绿色的钞票,整整齐齐地用牛皮纸包着,大部分是二十块票面,也有一些十块的,五块的,和一块的,一共两千美元。

“美国的钞票真奇怪,都是一模一样大,害我数了半天。而且都是二十块,上面的花纹也有不同的,开始还以为碰到伪钞了呢,”她笑着,一面很坚决地隔着桌子把钱放到他口袋里,“你-收-下,别推来推去的,多不好看
他伸手去挡,手指碰到纸币上微糙的纹路,“你自己留着吧。”

“我有的。”她肯定地说,用把力将钱塞进他胸口的衣袋,手牢牢地按在上面,隔着钞票碰触到他的心跳。

她把手按了一回儿,然后拿掉,轻轻地叹口气,“你们都走了,我一个人待在这儿真是没意思,”她抬起脸对他灿然一笑,“你们弄得我也想出国去看看呢。他以前说过我要是想出去玩,可以帮我办手续。”

“想去哪儿?”

“随便哪儿,反正我都没去过,”她淡淡地说,“其实中国的地方我也没去过几个,以前没钱,现在有了点钱又懒得一个人出去旅游。”她从椅背后拉过精致的小皮包放到膝上,望着桌上积了灰的烟缸出神,“夏天结婚也有好处,你们可以去青岛度蜜月。”

“我们…估计也来不及吧,时间挺紧的,主要就是登记一下,办仪式…然后还要准备行李。”

“那多可惜,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她顿了一下,轻轻地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服务员走过来收拾桌子,允嘉把烟缸递过去,对他笑了一笑,“我们走吧。”

等出租车的时候,允嘉问他,“你爸还是没消息?”

他摇摇头。她看看他,抿抿嘴,又把视线移到马路上去。

过一会儿,他问她,“小时候你第一次来我们家,心里在想什么?”

“我第一次去你们家…是什么时候?”

“秋天吧,那天下午我爸叫了辆三轮车把你和你妈接来的,你坐在车上一个箱子上。”

允嘉想了一会,点点头,“有点印象,”她问他,“我什么样子?”

“穿了条很短的裙子,头发很长,披下来,”他看看她,“比现在还长。”

“瞎说,那时候我才九岁,怎么可能头发比现在还长?”她笑了,“还有呢?”

“还有…你坐在箱子上喝桔子水,你妈要你叫我,你就叫我,然后站在来拖着鼻涕朝我傻笑。”其实当初允嘉没有拖鼻涕,笑也一点不傻,倒是他愣乎乎地看着她发呆;他这么说,是因为讲着讲着,心里有点难过,就故意换上玩笑的口气,想让气氛轻松一点。

允嘉这次没有驳他,脸上的笑容却加深了,她转过头来,“想起来了,那回来你们家,我还偷偷在箱子里藏了一包大头钉,因为我妈告诉我你爸还有个儿子,要我识相点,别讨人嫌,我想,他要是敢欺负我,就把大头钉撒在凳子上扎他屁股。”她一边说一边格格地笑着。

“什么?”他吃了一惊,过一会儿,也跟着笑起来,用手指点着她,“好啊! ”

笑停之后,他问她,“怎么没往我凳子上撒大头钉?”

“因为你没欺负我,”她看看他,“你向来都对我挺好。”她不再笑了,霓虹灯的光影里,允嘉眼中波光粼粼。

“那包大头钉呢?”

“后来就扔掉了。”她垂下眼睛,走下一级台阶。

他最后一次试图把钱还给允嘉,说自己的奖学金够用,按照规定还可以另外换两千美金,又被她坚决地推回。她说,“穷家富路嘛。”

许鉴成转了两趟车回到宿舍,已经快十点了。他几个星期前就辞职,现在是小王让他暂住;小王动作神速,一听说他要走,立刻紧锣密鼓和女朋友登记结婚,把行李箱笼统统搬过来“抢滩”,现在两个人回老家去办喜事;许鉴成把不带走的东西统统送给了他们,也算皆大欢喜。

鉴成喝了杯凉开水,往床头一靠,取出衬衣口袋里那叠钞票。他自己也是头一回见识美元,赵允嘉没说错,美元无论数目多少,个头都一样,不看角上的数字,二十块的和一块的很难分清。

他把那叠票子从头到尾翻了一遍,又翻了一遍,心里沉甸甸的。允嘉临告别时说的那句话清脆地响起来,“穷家富路嘛。”

这句话听着似曾相识。他的眉头突然拧住了–当年爸爸最后一次去学校看他,递给他一信封的钱,也是这么说的。

从那以后,他就再也没见过爸爸。

他的眉头越拧越深,心也跟着揪成一个疙瘩,胀胀的痛。他站起来,打开窗,用力吸了几口新鲜空气,但不顶事,那个疙瘩逐渐膨胀,一直到能让五脏六腑都翻江倒海,他终于按捺不住,转身就往外跑,一路奔到楼下,叫了一辆出租车,急促地报出允嘉的地址。

车子开动,鉴成的心定了一点,可是路上一连碰到几个红灯,心里又烦躁起来。

他嘴里无声地念着允嘉的地址,那个地方,上一回去,是大半年之前了。他跟允嘉联系不算频繁,以致她的母亲再嫁他都不知道,但他起码知道她住在那里。方才想到她可能会像爸爸那样自此从他的生命里消失,他骤然深深地害怕起来。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几年间人事变迁,再过几年,谁又知道会怎样。

“小王子”里说,人是没有根的,风一吹,就走了。嘉嘉自己也讲过他要是去美国,以后恐怕就见不到了,她说“美国那么远,我可没本事去”,当时还哭了,眼泪雨点一样砸下来。

他眼眶一阵阵发热– 她真的想过要去美国看他,还为了去不成难受。真傻。

仔细去想想,允嘉有时候的确很傻,比如他随口说他们是亲兄妹,她就真相信,还专门去求证,证出来不是,欢天喜地的;比如小时候老三老四地不肯叫哥哥,真要分开,可以不叫了,反倒坚持还叫他“鉴成哥哥”;比如她一定也很想去青岛,可他说带她去,又被她推掉;比如她那么喜欢钱,却舍得为他换这么一叠她自己都不太认识的美元,软硬兼施地要他收下,明知道可能收不回来…

再仔细想想,好像有人比她还要傻;有什么资格说她。

鉴成望着车窗外驰过的灯光,心里所有的念头都被过滤,只剩下一个,越来越明晰,越来越强烈:他怕她就此从他的生命里消失,像爸爸那样找也找不回来。他真的怕。

那种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害怕让他说不出话来。

风可以吹走别的东西,不可以吹走她。

那个刹那,世上的一切仿佛都离他天遥地远,只有一个声音在心里回荡:

不可以。
他忘了究竟是允嘉先伸手来抱住他,还是他先把她搂到怀里。一瞬间发生的事,很难分出先后。

他赶到允嘉的住处,她却不在,灯暗着,门铃没人应,他在楼下等了很久,也不见她的踪影。那个地段到了夜里很荒凉,要走到大路上才能再打到车,他走了一半又回头去看看,还是没人。

回去的路上,他都在胡思乱想,猜想她会到什么地方去,或者会不会出了什么意外,越发心急火燎,几乎要司机调头再开回去,好不容易才忍住,想着一到宿舍就给她打电话,人不在再打,哪怕等到天亮,也要找到她。

说来奇怪,过去也时常担心允嘉,可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让他一分钟都难以忍耐。这种心绪像水库,平日风平浪静,波澜不兴,一旦开闸,便汹涌澎湃,覆水难收;而且,闸一旦打开,好像就关不上了。许鉴成自己都吓了一跳。

允嘉并没让他等到天亮。等他三步两步跳上最后一层楼梯,发现她就席地坐在门边的角落,靠着防盗门,微闭着眼,好像在打盹,绾在脑后的头发有几缕送了下来垂在脸颊边,身上一股酒气,怀里却还抱着瓶香槟。

她听见脚步声,眼睛睁开来,被楼道里的灯照了一下,眯起来,看见是他,嘴角咧开,弯弯地翘了上去,“鉴成哥哥。”声音里带点醉意,听着懒洋洋的。

他一下跑了过去,满心的喜悦涌到嘴边,却只变成一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跑哪儿去了?”允嘉瞪他一眼。

他开门,扶她进去,允嘉一手把着门一面忘不了叮嘱,“把这个放到冰箱里镇一下,香槟要冷的才好喝…”指指酒瓶,“这可是好牌子…等会儿我们来庆祝…”

他遵照她的指示把香槟放进冷藏柜,遵照她的指示拿来两个酒杯备用,遵照她的指示找出六神花露水,允嘉打开盖子把花露水往手上倒,“蚊子叮得痒死我了。”她把花露水一倒一大滩,滴滴答答顺着手掌往下流,香味在空气里发散开来,“哎呀,怎么倒了这么多…”

于是他帮她一起往手臂上抹花露水。楼道里蚊子是很多,允嘉的手臂上大大小小有七八个包。

抹到手腕,他才注意到她戴了一只大大的男式手表,圆表面,宽时针,黑边框。看着很眼熟。

“这个…”

“这个啊,”允嘉也想了起来,朝他笑了笑,一面伸手过来解表带,“这个啊,你以为我扔掉了…那是骗你的,我没扔掉…”她解了一会儿才把表带解开,“不过我也没戴,你看…”她把表举到他眼前,“跟新的一样,给…你拿去戴,一直戴到美国去,好不好?”笑眯眯地看着他,现宝一样的神情。

他被她孩子一样得意的表情怔得说不出话来。

过一会儿,她也慢慢收起笑容,突然说,“我不要你结婚…我是说,我,我不要你跟人家结婚,因为我要你跟我结婚…是…我想跟你结婚…你要是跟人家结婚了,就不能跟我结婚了…我不要…我想嫁给你呀…可怎么办呢…你都要结婚了,我还是想嫁给你,怎么办呢…你说我怎么办…我不要…我会听话的…鉴成哥哥你不要结婚…”她一遍遍固执地重复着,声音却越来越轻,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眼睛里闪着晶亮的光,声调细细地浮游到空中,透出一点凄凉。
他久久地把允嘉抱在怀里,她也温顺地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记得在允嘉耳边说“那哥哥就不结婚,不结婚…哥哥不结婚,好不好”,她拼命地点头,更多的发丝散落开来,撩着他的脸颊,眼泪又是雨点般地落下来。

以前计划好的一切,在这个瞬间,竟然山崩地裂般地不堪一击。

花露水和酒味调和起来,氲在微凉的夜气里,四周一片宁静,像梦境一样。在这样的夜色里,仿佛说什么都是天经地义的,做什么都是顺理成章的。

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听任自己的感情肆意奔驰,因为太快,思维都跟不上了,心里反而生起一种放任的轻松。

允嘉一直紧紧地抱着他,仿佛一松开手,他就会离开她。直到下半夜,他迷迷糊糊醒来,她侧着身子依偎着他,嘴唇轻触到他的肩膀,她睡得很熟,一只手却依然拉着他的胳膊。

当时他脑子里涌起的第一个念头是担心她摔到床下去–他的单人床不宽,两个人挤很勉强,后来想起她是睡在靠里面,要摔也会是他先摔下去,便放下心来,一放心,马上又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穿好衣服,草草地洗漱完毕,允嘉在外间做早饭,煤气炉上一个锅里煮着东西,白气扑哧扑哧地顶着锅盖,她把锅盖掀开一点,斜靠在锅沿上。

允嘉看见他,脸红了,随后又发白,咬咬嘴唇,“你起来了?”她的神情很尴尬。

他也尴尬起来,“唉。”

“早饭就喝点粥吧,我再煎几个鸡蛋。冰箱里实在没别的东西了。”她轻轻地说,一面避开他的眼睛。

“那就很好了。”他也低下头,一面去开冰箱,自言自语一样地说,“鸡蛋呢?”

“我已经拿出来了。”她指指桌子,“有没有大一点的碗?”

他把碗递给她。以后的时间他们默默无语,终于,允嘉开口了,冲着灶台小声地问,“我是不是闯祸了?”

“嗯?” 他没听清。

她回过头来,“我闯祸了。”

这时,“嘶啦”一声,煤气炉上的锅里粥突然顶着锅盖泛了起来,热汽腾腾地往外冒。允嘉马上伸手去揭开锅盖,又把火调小,“这个炉子好快。” 允嘉说。

“这个炉子就是这样的。”他说,又清了清嗓子。

“我闯祸了。”她又轻轻地说。

“别那么说,”他扳住允嘉的肩膀,“要说闯祸,也是我们两个人闯祸了。”允嘉穿着昨天那条浅紫白花的裙子,头发用根发带整整齐齐地拢到脑后。他注意到她左手中指上戴了个戒指,上面一排嵌了几粒亮闪闪的方钻,昨天晚上,慌乱之间,有什么东西在他的手臂上划了好几下,现在想起来应该就是它们了。

允嘉转过头看看他,苦笑了一下,“这么说你也觉得我们闯祸了。”

“嘉嘉– ”他握住她的手,那几粒钻石硬硬地顶着他的手掌。他把她的背靠向自己胸口,贴得紧紧的,他的脸颊贴在她的耳朵边。她身上的酒气已经没有,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允嘉听话地让他抱着,瘦瘦的肩膀纤细的骨格碰着他的手臂。隔着炉子上的水汽,他们聆听着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远远传来楼下有人晨练买菜回来聊天的声音,隔开一道窗户和十几米空气,隐隐约约恍若隔世。
拍好的结婚照已经洗了出来,一式双份,放满两大本影集。顾洁的亲戚水平很高,拍得也尽心,又是外景又是内景,既有正式也有休闲,简直美轮美奂。向晓欧挑了三张最得意的加扩放大,她自己留下两张,一张给他,那是穿便装的,目前流行的格调,底色微黄,两个人并排坐在道具楼梯台阶上,鉴成手里捧着本书,晓欧把头半靠在他臂肘,甜蜜地微笑。

那张照片,向晓欧看了怪他“表情不够立体”,他不知道什么样的表情才算是够立体,可是她最终选择将之放大,可见还是相当满意的。

“放在箱子里会压皱的。”那张海报一样大的照片有点让他为难,但向晓欧坚持要他带去,“等到了美国,挂在墙上,想我的时候就可以马上看到我,我也能在照片上看着你。”

那张照片嵌在白色的硬纸板里,隔开厨房门,站在小客厅对面的墙根下。看得也才拍过婚纱照的小王太太羡慕不已,恨不能重新拍一套。

此刻,向晓欧就笑眯眯地在照片上看着他们。

“照片拍得真好看。”允嘉把手从他手里抽出来,又轻轻地覆在他的手上,过一回儿,又问,“喂,她那个戒指是真的吗?”

“嗯。”

“多少钱?”

“五千多块吧。”戒指是拍照前一天去买的,买了一对,他的就是指环,向晓欧的上面嵌了颗钻石,六分之一克拉。拍照时他们都戴着戒指,摄影师关照的,打光的时候还专门注意反射出戒指的光。

“你的呢?”她低头看看他的无名指。

“放在盒子里。”

又过了一会儿,她问,“你跟她,也那样过吧?”

“什么?”

“我猜你们也那样过吧?”

他的脸红了,犹豫一会,点点头,“嗯。”

她歪过头,用鼻子蹭蹭他的脸,笑了笑,没说什么。

他的喉咙像炉子上的锅一样,被一股热气顶住,什么也说不出来。

“照片拍得真好看,”她点点头,又说了一遍,然后吸了口气,从他怀里挣出来,“我要煎鸡蛋了。”

他看着允嘉把火调大,往锅里倒油,捏着锅柄左右各转两圈,把油烧匀,然后把鸡蛋在锅沿磕开,连黄带白一同倒进锅里,蛋白立刻凝固起来,边上泛焦,卷了起来,蛋黄浮在上面,像云朵上一个小小的太阳。

允嘉拿锅铲翻动着鸡蛋,神情很专注。
他终于开口,“昨天你说,不要哥哥结婚,是真的吗?”

允嘉的手一抖,一个鸡蛋的黄流了出来,她马上又用锅铲左右翻着,流出来的蛋黄贴在蛋白上,凝成了一个小小的饼状。

她把鸡蛋舀到碗里,看看他,“还是把蛋黄弄破了。怎么总也学不会呢?”

“不要紧的。”

“连个鸡蛋也不会煎,我真是没用。”她叹口气。

她那副神情猛地将他的心揪了起来,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急促地问,“嘉嘉,你说过不要哥哥结婚的,对不对?”

这么说的时候,他心里有种搀着点绝望和茫然的不管不顾。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允嘉说过不要他结婚,事实上,她在他的怀里一遍遍地说,絮絮叨叨,小老太婆念经一样,而他也一遍遍地回答过。可是,等一切回复到现实的白天里,说过什么,说过多少遍,都显得那么不真实,那么遥远,再确定的话都变成一片空气。

他不知道允嘉会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期待什么样的回答,但又忍不住要问。

允嘉被他注视着垂下眼帘,嘴唇微动几下,又伸出舌头舔了舔,最后,她抬起眼睛,“不知道,我忘了。”

鉴成被她脸上心无城府的坦诚激了起来,“你说过的!”他攥着她的胳膊,大声说,一连重复几遍。

允嘉的眉头微皱起来,他这才意识到可能夹疼了她的手臂,松开一点,“你说过的。”他重重地又说了一遍。

沉默了一会儿后,允嘉叹了口气,说,“那就当我说过吧,反正我不记得了。” 口气里带着点漫不经心。

“骗人,你记得的。”他脱口而出,随后觉得这种说法实在有点幼稚。

“我没骗人,”她顿了一下,轻轻地说,“我什么时候真的骗过你。”
“你是说过的。”他最后说了一遍,语气里有点沮丧。刚才问话那瞬间排山倒海而来的不管不顾已经开始慢慢退却,绝望和茫然却加倍扩张开来,蚕食着他内心的空间。

允嘉脸上没有笑容,只是默默地看着他,像是有些累了。她久久地看着他,孩子一样的眼神,里面仿佛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又透出几分哀伤。

那个时刻,他们同时明白,那句话并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没有人知道答案。

假如他知道,就不会问;假如她知道,就不会怯于回答。

需要再想一想。再好好地想一想。

他又把允嘉抱进怀里,抱了很久。她的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怀里,一动不动,看上去好像睡着了,但他知道她没有睡着,她的眼睛里一定还是那种孩子般忧伤的神情。

问题是,他看着允嘉长大,即使在孩提时代,也没见过她那样的眼神。

“我反正是无所谓的… ”过了一会儿,她自言自语似地说。

那句话把他的心猛地绞紧了;他把她更紧地贴在胸口。

“什么呀…”他含糊地说,“会有办法的…”

一片寂静,墙上的挂钟骤然变得响亮起来,秒针“哒”地一下,又一下。

那个时候,他突然想,最好就这样下去,不用思考,不用交谈,不用做任何决定。

过了好一会,允嘉突然轻轻地笑起来,“你的心怎么跳得比秒针还慢?”

“是吗?”

“嗯,我刚才比过的,一分钟六十次都不到,”她点点头,“心跳得慢好,说明能活得久,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你呢?”

“我像我妈,心跳得快。不过我年纪比你小,”她侧过脸来叹了口气,又微笑起来,“要是你爸和我妈看见我们现在这样,会怎么说?”

“估计他们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把头斜靠着他,伸手抱着他的腰,“有本杂志上说,父母离异的人,结婚后离婚的可能性比一般人高百分之十四。那个时候我就想,假定是我们,加在一起,就是百分之二十八,算上你爸有起码三个女人,我妈也嫁了三次,还远远不止…”

“瞎说。”他摸着她的头发。

“那是统计出来的。”

“统计数据也经常不准。”

“我倒是想,搞不好我们可以负负得正,以毒攻毒…”她笑起来,又自言自语似地,“想什么呢。”

“嘉嘉– ” 他打断她。

这时,电话铃响了起来,在清晨的空气里格外脆亮,几乎有点刺耳。

他们一齐看着电话,却谁都没动。

铃声响过七下才停。

“你怎么不去接?”允嘉轻声问。

他没说话。

“这么早,会是谁呢?”

“可能…是银行的吧。”他口不择言地回答,忘了自己不善于圆谎。他知道那十有八九是向晓欧打来的。

“你不是辞职了吗?”允嘉笑着问,一面拿手指拨弄着他的衬衣领子,过一会儿,抬起头说,“鉴成哥哥,我想吃生煎包子。”

“那我去买。”

“我去吧,你先把早饭盛好。”

允嘉身上没带钱,跟他要,他打开皮夹,翻出一张一块,一张五块,一张十块。她抽走了那张十块的。

她拉开门,又探回身来,对着他笑了一笑,然后轻轻地关上了门。

电话铃又响,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去接。就在昨天下午,向晓欧还在和他商量选哪一种喜糖,短短十多个小时之后,那一切变得遥远而模糊。

如果向晓欧现在问他“是酒心巧克力好还是梅心软糖好呢?”他一定像白痴一样什么也说不出来。

有些东西,像童话里的非洲木棉,一颗种子随风飘过来,悄悄地扎根,不知什么时候发芽,长大,待到发现,早已根枝盘错,一夕之间深深渗透到每个角落,真要拔掉,整颗星球都会碎掉的。

他知道迟早要面对,但不是现在。现在他只想等嘉嘉回来,同她一起吃顿早饭。他们已经很久没有一起吃早饭了。

许鉴成小心地又煎好一个荷包蛋,蛋黄很完整,圆圆地嵌在蛋白当中发亮,边上微微发焦。他并不擅长做菜,但煎蛋是拿手活– 小时候父母“相敬如冰”,吵了架没人做饭,他中午回家常常煎蛋就酱瓜下饭,后来时间长了,父母形同陌路,他却把鸡蛋煎得出神入化。允嘉煎蛋时火候总是把握不好,他教过她好几回,她学得不耐烦,小时候说“吃到肚子里一样的”,长大一点说“多吃鸡蛋不好,没听说人家外国都是穷人才爱吃鸡蛋”,反正她有理。

他往两个煎蛋上点好几滴酱油,放在一个碟子里。破的那个,归他;好的那个,给她。

但是,允嘉没有回来。等过半个小时,一个小时,他跑下楼,在对面的点心店里找了一大圈,依然不见她的踪影。

他这才想起她拿了张十块钱的票子出去 — 买包子不用那么多钱。

她到底还是骗了他一回。她就那么平静地打开门,回头对他明媚地一笑,然后消失在门后。

后来,等他终于可以平心静气地问允嘉那天早上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走,她告诉他“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他问她怕什么,她说,“从小到大,我好像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来还是会扔下我。”

那时候,他才明白,那天赵允嘉走得义无反顾,是因为他不够义无反顾。
那天,鉴成在允嘉门前等了整整一天。先是在楼下等,怎么按铃都没人接,后来有人上楼,他就跟在后面进去,敲门也没人应,他就坐在她门口的楼梯上等。

楼里住户不多,基本没有什么人上下。有个打扮考究的中年女人打着哈欠牵着只西施犬走过,那只狗看见他就汪汪乱叫,女人警惕地打量他一阵,初步判断不是贼,问“里面没人”,他点点头。

女人上楼下楼几次,最后一次上去,已经下午快四点钟,连狗都不朝他叫了。她看着他摇摇头,笑笑,“没人就下次再来嘛”。他点点头,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或许是饿过了头,他的胃和脑子一样近乎麻木。回去的路上,他想着允嘉会去什么地方,却丝毫头绪也没有,一闭上眼睛,就浮现出早晨她那固执而哀伤的神情,猛地睁开眼,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人在公共汽车上。

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渴望见到允嘉。他希望她在他旁边,像从前那样用手指攥住他的袖子,那样至少他可以定下心来,把头脑里纷乱的思绪理一理。

汽车进隧道时,一阵昏暗,他眼前又像过电影一样现出嘉嘉第一次到他家的情景。他情绪很低落,觉得是举着白旗欢迎鬼子进城;她却无忧无虑地坐在三轮车后的藤条箱上边喝桔子水边对他笑得阳光灿烂,仿佛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像拖油瓶,更像接收大员。

那时候他觉得她缺心眼,后来才知道,当时她心里也害怕,她也不喜欢那样,是没有办法:没有家,只好厚着脸皮把别人的家当成自己的。她用笑容去遮掩内心的胆怯。

当年歇斯底里地嚷嚷着要把墙上的瓷砖敲下来带走,或许也是出于对那个即将失去的家的依恋。

车子钻出隧道,夕阳依然明亮地照耀着,刺得他眼睛一阵阵发酸:嘉嘉去他家的时候带着一盒大头钉,因为怕他对她不好,后来,她把大头钉扔掉了,还把自己心爱的童话书给他看,他却没有好好照顾她,害她吃了那么多苦,还不自知。

回到宿舍,电话铃正在响,他立刻冲上去接。是向晓欧的。

“你上哪儿去了?我找了你一天,”向晓欧的声音不太高兴,“实在找不到你,喜糖我就自己订了,上次那种杂锦的我想想还是算了,颜色又不好看,昨天和嫂子看见一种樱桃巧克力,做成心形的,两颗心套在一起,一盒六粒,味道也不错,我一眼就看中了……喂?你在听吗?”

“在听。”

“我一眼就看中了,就订了三百盒。”

“三百盒?”

“我也觉得太多,可嫂子一定说糖发得越多越喜气,也是,你想,亲戚朋友邻居,你的同学、同事,我的同学、同事,有小孩的还得多给一份…再说,多订点还有折扣……还有,对了,我有个同学爸爸认识人,可以按成本价买迷你双面绣,八块钱一个,便宜吧,我想买十个给你带到美国去送送人,不是说美国人喜欢这些吗…还有丝巾…”

三百盒喜糖…八块钱的迷你双面绣…丝巾…

随后,鉴成照向晓欧的嘱咐,穿戴齐整,去一家餐厅见她来出差的堂舅。都是向家的亲戚朋友,京城来的堂舅讲话像领导发言,夸他“年少有为呵呵呵”,夸他们 “郎才女貌呵呵呵”,向晓欧调皮地一笑“难道我就没有才吗”,堂舅一拍蹭亮的脑瓜“才貌双全呵呵呵”,然后对他眨眨眼“厉害啊”。

那天晚上,他打开冰箱,看见允嘉带来的那瓶香槟,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了回去。

他出去买了几瓶啤酒,一口气喝完了;然后,他又出去买了几瓶啤酒;然后,他又出去买了一瓶洋河大曲,咕咚咕咚灌下去,抱着马桶吐了半天。

他还是每天早晚给允嘉打电话,从来没人接。她好像打定决心从他的视野里消失。

十多天后,终于有了她的消息。那天傍晚,小王夫妇即将回来,他正在整理东西,打算搬到外公外婆那里暂住到结婚。桌上放着下午从楼下信箱拿上来的一堆信件和报纸。

向晓欧来了,还带来个西瓜。他叫她坐一会儿,她就坐在桌边翻报纸。

等他把储物间里自己的东西清理出来,回到房间,她站在门边,愣愣地看着他,“我…我先走了。”

“你怎么了?”

“我不大舒服,头…有点头痛。你不要送了。”她说着,也不等他回话,转过身,跑到门边,换上凉鞋,开门就走了,鞋跟“踏踏”踩着下楼的声音很清脆。

他回到房间里,桌上的报纸还摊着,被风吹得哗哗直动。他走过去翻翻,一张报纸里掉出一张明信片,是海滨的图案,转过来,后面写着:

鉴成哥哥,我想好了,你去结婚吧。

我又不想嫁给你了。我很好。真的。

祝你们辛福。

没有署名和地址,角上盖着青岛的邮戳。原来,她去了那里。

那张明信片上三分之二都是蔚蓝色,海水接着天空,难以分出界线。游人如织,一条长长的栈桥从海滩远远延伸开去,融进蔚蓝之间,栈桥的尽头是一个六角亭子,盖着明亮的琉璃瓦,再远一点,是海水中间岛上白色的塔顶。

是两天前寄出的,字写得大大的,一色往右斜,仿佛是允嘉在歪着脑袋对他说“你去结婚吧”。他的心里像被什么狠狠地戳了一下。

明信片边上有几道淡淡的灰黑色的痕迹,也微微有点皱,好像被很多人摸过。也许邮递员们传看过,随后好奇地想这会是怎么回事。

她就这么大大咧咧地把可能会影响一生的决定写在明信片上,贴上两毛钱的邮票,由它经过无数人的手,任凭他们去揣测猜想。

鉴成拿起电话拨了允嘉的号码,心里暗暗期盼她或许已经回来,拨了好几次,却还是没有人接;允嘉没说去青岛干什么,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也许她不会回来了。

他坐在桌前愣了很久,回想着刚才向晓欧苍惶的神情,她说不定也是因为看见那张明信片才突然走了。假如向晓欧问起来,该怎么跟她说呢?

他下意识地又拨了向晓欧家里的号码,但是在第一声铃响停之前又突然挂下。

太阳慢慢地落下去,窗外的天色暗下来,一弯细细的月亮像是早已埋伏在天边,跃然从天幕里跳了出来。他心里电光石火般闪起一个念头:干脆就实话实说吧! 然后…然后事情也许就会变成琼瑶电视剧里那样,他变成里外不是人的男主角 –当然做不出林瑞阳那种倒打一耙式的痛不欲生,但无论结果如何,起码心里爽快一点。

明信片上那几句话像是把他的心掏空了:那一天等在允嘉的门口,他那么渴望她在身边,潜意识里,也是希望她能借他一点勇气。毕竟,忘恩负义是需要很大勇气的,他自己的勇气还不太够,还差那么一点。原来,他也是在心里祈求允嘉“你要抓住我”,可惜她已经被冲得太远,听不见他的召唤。

也是活该,从前允嘉需要他的时候,他放开了手,由她一个人在水流里漂泊。

他想不起究竟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喜欢赵允嘉,但是,多年以来,她在他心里一直有个很特别的位置:他可以骂她,却听不得别人骂她;他看不惯她的一些作为,可一旦知道她被人瞧不起,他心里像针刺一样;他可以花一个月的生活费去给她买件生日礼物,看见别的男生送她礼物,会难受到同她大吵一架;每次看见她受伤害,他都会责怪自己的无能为力。

他心里有一块灰暗的地带,从前的家世曾经压得他喘不过气,让他分分秒秒都想离开,天涯海角,永不回头。赵允嘉很不巧地就站在那块灰暗里,那块灰暗盖住了她脸上的阳光。

直到现在,才发现,无论心里那一块长什么颜色,他都没有办法真的将之割弃。即使漂洋过海,那些人,那些过往,也会在他的亲属表上如影随形。

向晓欧是他一心想要成为的那种人,她有许许多多可爱的地方;然而,允嘉却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他们的手里握着彼此的青涩年月,那些难为外人道的欢喜、心酸、痛苦、尴尬、难堪,知己知彼。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他要教会允嘉幸福这两个字怎么写。她会好好学的,他也相信–有人真心对她好的时候,她也是很乖的。

首先,这关人家鸟事,其次,假如有人一定认为像他们这样长大的孩子有问题,那就算他们破罐子破摔好了,再其次,说不定真像允嘉说的,可以“负负得正以毒攻毒”,也许他们都不是很勇敢,然而两个人加在一起,总比一个人要勇敢。

如果可以从头来一遍。

向晓欧一连几天都没来找他,也没给他打电话,第三天晚上,他搬完东西,临走时打电话过去,是她妈接的,说“晓欧不太舒服,睡觉了”,问什么病,她妈说“就是头痛,胃口不好,可能天太热了吧”。

他默默地挂了电话,关上灯,给小王留张条子,说冰箱里那瓶酒请随便喝,然后锁上门。把钥匙放在信箱里。

两天后,他去拜别一位从前的老师回来,刚进门,外婆就叫他,“鉴成啊,怎么才回来,晓欧等你老半天了。”

向晓欧在堂屋里帮着外婆切西瓜,一刀下去,汁水溢出,红瓤黑子,是个好瓜,外婆有点得意,“怎么样,我说是好瓜吧,”向晓欧微笑着把洗干净的脸盘拿过来,“外婆的眼力可真好! ”

看见许鉴成,她转身从包里取出一大叠塑料纸包好的龙凤喜帖,又递给他一张名单,“都印好了,挺不错的,你写一半,我写一半吧,”她还是微笑地看着他,“记着写竖行的,字不要压住图案。”

“要不要让他外公帮着一起写?”外婆起劲地提议,“他外公字也很好的,从前洋行里做过文书的。”

“那怎么好意思,”向晓欧笑着推辞,“还是我们自己写,一人一半,也很快的。”

他从来没有真正弄明白过,向晓欧到底有没有看见那张明信片。

喜贴…酒席…祝贺电话…

有时候,生活像一个走步机,踏了上去,就不由自主必须跟着它的节奏。毕竟,走到现在,全是自己做的选择。

赵允嘉终于回来了。

再见面时,她对他说,“我也要出国了。”她给他看护照和上面的英国签证,“他正好在帮一个关系户的孩子办手续,趁机也替我一起办了,反正这种学校只要花钱,押金一交,马上寄来入学通知,爽气得很。”

去的是伦敦附近的一所语言学校。昨天拿到的签证,今天下午的飞机。如果不是他天天打电话,一打几次,她说不定就一声不吭地走了。

她笑盈盈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没想到吧,我也要出国留学了。”







   
允嘉坐在公寓客厅中央的条纹柚木地板上,穿着短袖白T恤和牛仔裤,赤脚套着一双凉鞋,头发剪短削薄,松松地披在耳轮边,显得有点调皮。房子里空调开得很足,但她头上还是有汗渍,看得出忙了好一阵子。

他环视四周,已经整理过,大件家具虽然没动,仍然显得有点空旷,墙角多了一大一小两个箱子,一个箱子上搭着一个小小的时装包。那应该就是她的行李了。

“真的–下午就走?”来得太突然,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她点点头。

“都已经整理好了?”他看看那两个箱子。

她又点点头,“也没什么东西要带,就是一些衣服和生活用品,忘了准备的也可以到那边去买…听人说伦敦夏天很凉,要穿毛衣的…”

过了许久,他说,“明信片收到了。”

“噢,”她说,低下了头,“青岛很好玩。”神情有点尴尬,随之又开朗起来,“听过英国的海滨也很多。”

“什么时候决定去的?”

“就是前几个星期,”她抬起头,淡淡地说,“有两个学校,一个在伦敦,另一个在约克,我觉得还是伦敦好玩。”

他默默地看着她,她偏过头去看窗户,明媚的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房子里打着空调,所以不觉得热,反而暖融融的挺舒服。

“钱够吗?”

“用一年应该没问题。”

鉴成想起那天允嘉给他的两千美金,要把它还给允嘉,她笑着摇头,“算了,给了别人的钱要回来不吉利的。或者,等我缺钱花的时候就跟你要,怎么样?”她认真地说,“到时候你不许不认帐。”

他想了想,觉得也行,就把自己美国学校系里的地址写给了允嘉,也抄了她学校的地址。

他把允嘉英国学校的地址放进口袋,仔细地看过机票,把上面的登机信息给她解释一遍。“你到了那边会有人接吧?”

她点点头,“有些学校很坏,承诺的全不兑现,这一家应该不错,他认识的一个人的孩子去年去了,说还是很负责的,”说着说着声音低了下去,“不过就是怕自己英语太差,到了那边人家说什么都听不懂…以前学的那一点,老是不用,也都忘光了…”她努了努嘴,抬起头来,眼睛里罩着一层不安,巴巴地看看他,又自嘲似地笑笑,“要是跑出去连花钱都不会,那可就真的惨了。”

“我买了这个,”允嘉想起什么,站起身来,去墙边箱子上的小包里翻出一个电子计算器一样的东西,“快译通,昨天刚买的,”她打开开关,按了几下,“这里存了很多对话句式,还会发声,你听,”她又按一下,机器里发出一个低沉的男声,闷闷地说“Where is the bus station?” 允嘉转过头笑着说,“这就是问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还有,” 她再按一下,机器又拖腔拖调地说,“May I have a cup of hot coffee?” “这就是要热咖啡,不错吧?大不了到时候我就跟着它念。”她又神气起来,眼睛闪亮着。

和过去的好几次一样,允嘉又突如其来地为自己做出了决定,这一回走得更远,远得多。

这次去美国是他头一次出国,头一回坐飞机,虽说向往已久,也有点怕。允嘉却是要孤零零一个人飞去那个寒冷的岛国,在那里,没有人陪她,没有人照顾她,没有人可以替她叫一杯热咖啡。

即使这样,她也要去。

他突然有种感觉,她去青岛,还一个愿,恐怕也是做好了以后再也不回来的心理准备。

这些念头骤然间喷涌而出,几乎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他站起身来,面对着允嘉微笑得仿佛无忧无虑的脸,愣了一秒钟,猛然伸手把她抱进了怀里。

有一个瞬间,允嘉本能地挣扎着,但被他搂住动弹不得,过一会儿,便渐渐放松下来,顺从地贴在他身上,伸出手臂来抱住他的脖子。

他本能地想去吻她,她却避开了,把脸紧紧地贴住他的肩膀。

过一会儿,她幽幽地叹口气,“都已经这样了……算了吧…”

他们用力拥抱着依偎了很久,一句话都没说,仿佛要把对方就此贴进自己的身体,带着点绝望的盲目和热情。

他把嘴唇贴在她小小的耳轮边,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脖子上微微发热,他能闻得见她发梢里淡淡的香气。过了一会儿,允嘉抬起头来,轻轻地说,“鉴成哥哥,陪我跳只舞。”

允嘉放出音乐,是一支苏格兰民谣,叫“绿袖子”,当年后妈带过来一盒舞曲的磁带,上面就有这一首,她很喜欢这个曲子。爸爸先是不以为然,嫌调名听上去像“绿帽子”,后来也渐渐喜欢了。有时吃过晚饭,不急着上麻将桌或者出门,他们就会在房间里跳上一曲。

他们在房间里跟着音乐跳起慢四。那个版本的“绿袖子”是排箫演奏的,听上去甜蜜而苍凉。

“小时候看我妈跳舞,我很羡慕,心里想一定要快点长大,也可以像她那样。” 她轻轻地笑着说,“现在真的长大了,却一次都没跳过这只曲子。”

“以后你会想我吗?”她问。

他点点头。

“结了婚也会想吗?”

他看着她,又沉重地点点头。

她咧开嘴满意地笑了笑,过一会儿,却说,“还是不要想我了吧,”她垂下眼睛,又顿了一下,“不过也别忘了我…要不,这样,每年想我一会儿,然后就不想了… 其实,我也会想你的,不过,我已经想好了,每年想你一会儿,就一会儿…那样,我就不会太想你,也不会忘了你…你也这样吧…”

他的眼泪终于流下来。

那天,他送允嘉去飞机场,傍晚五点多的飞机,办完手续,托运行李以后,还剩一点时间。允嘉没有通知任何人,所以,来送飞机的就只有他一个。

允嘉把旅行保险单递给他,“收好了,万一飞机出了事,凭这个去领钱的。”

“胡说什么。”他瞪了她一眼。

“快收好。”她微笑着把单子塞进他的口袋,过了一会儿,又说,“本来我想就自己走了,不过,现在你来了也好。听说,飞机起飞的时候有人在下面看着,就不会出事。”

她笑着问他,“你看着我的飞机起飞,好吗?”
允嘉一本正经地看着他,直到他点头,她才像松了口气似的。

机场广播通知一个去澳门班次的乘客登机,两人下意识地一起去看手表。

他先抬起头来,注意到允嘉手上戴着一只崭新的表,小小的正方形表面,用一根细细的黑色真皮带系在她白净的手腕上。样式朴素却很精致,贝壳底面上的英文牌子他不认识,但看得出价值不菲。

相形之下,他手上那只圆面黑边的手表显得粗糙得多了。这只表,几经周折,还是回到他这里,那天早上允嘉不辞而别,把表留在桌上,他就一直戴着。

“他买的,算是最后一次送我礼物,”允嘉注意到他的目光,抬起手腕,笑了笑,“我本来不想要,后来觉得不要白不要,我不要,搞不好也被他老婆搜罗去。他老婆本来就挺厉害,现在狮子大开口,简直就是要逼他穿着短裤离婚,那个女人当然也不肯领个穷光蛋回家去养,他被挤在中间头昏脑胀。以前没真拿我当回事,现在我要走,又有点舍不得了,一定要送样东西,问我却什么,我说那就买块表吧,”她摇摇头,“你们男人哪。”

“他还叫我到了英国就找个好一点的人结婚,赶快定居下来,说那里生活舒服,福利好,”她低下头,“说得轻巧,哪有那么容易,又不是半个英国的男人都排队等着我去嫁,”她用穿着耐克鞋的脚蹭蹭旁边的垃圾罐,又抬起头来,“我同你不一样,自己没本事,只好去靠别人。其实那样也好,能少吃点苦。”她的目光很坦诚,把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下,“鉴成哥哥,下次要是能再见面,都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她笑着轻轻地叹了口气。

日后想起这一段,他的心都仿佛先被打了一针麻醉,直到把允嘉的话都细细回忆一遍,才像麻醉退去般开始隐隐发痛。

他记得自己的舌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牢牢捆了起来,听着允嘉在那里自说自话,竟然什么也讲不出来,直到拖到不能再拖,她真的快要入关,才把她紧抱进怀里,口不择言地叫她别走,声调里的绝望和无力连他自己都听得清清楚楚。

允嘉垂着眼睛抓起他的左手掰开,把自己右手的五个手指用力逐个贴上去,再把整个手掌都贴在他的掌心。他使劲扣住她细瘦而坚硬的手指。

她说,“会好的…”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盈满了泪,却还在喃喃地说,“会好的…”

周围的人或许以为那只是一对情侣在缠绵,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是一场真正的告别。

允嘉提着小箱子,背着包,走到入口的玻璃门前,递过护照,检查之后,又随着人流往前走,走过前面那根白色的大柱子,他就看不见她了。

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的身影。她走到白柱子跟前,踌躇了一下,脚步猛地停住,仿佛在想什么,他以为她会再回头看看他,她却没有。过了几秒钟,允嘉伸手拢拢头发,把包往肩上挪了一下,挺起身子,快步往前,消失在柱子的那一端。

许多年以后,他问她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她说,“我在想要不要再去一次洗手间,”然后笑了,“骗你的,当时我差一点就掉头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

许鉴成忠诚地履行诺言,看着她的飞机起飞。虹桥机场每隔一分钟就有一班甚至几班飞机起飞,离得又远,连机舱上的标志都看不清楚。所以,他看着前后二十分钟内的每一班飞机起飞,其中应该有一架,载着他青梅竹马却不得不分别的小妹妹。

他在心里祈求她一路平安。

后来,他在机场的洗手间里哭得不像个男人,弄得打扫卫生的阿公以为这人脑子有问题。

他有生以来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没用。

许鉴成和向晓欧的婚礼在一九九八年七月二十六日举行,向家完全照着大儿子娶媳妇的排场,弄得许鉴成的外公外婆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面没出太多力,向晓欧的妈笑着说“都是一家人了,还谁跟谁啊”。
婚礼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进行:双方长辈接受新人敬酒,表示了衷心的祝愿,单位领导轮流致辞,传递了诚挚的期望;说新郎是“青年才俊玉树临风”,说新娘是 “温柔贤淑德才兼备”,说新郎加新娘是“佳偶天成鸾凤和鸣”,要“早生贵子白头谐老”;亲朋好友坐了十几桌,酒敬了三圈,新娘子换了四套衣服,照片拍掉八卷“富士”,鞭炮放了十六只,红包收了七十多个,喜糖发了两百份。

从头到尾一切顺利,该出席的全部出席,酒菜十分像样,新娘光彩夺目,来宾里也没人刚好穿了相冲的衣服。顾洁的舅姨妈羡慕不已,对旁边的人小声说“等于就是招了上门女婿,还能跟去美国,不要太合算,向家阿姨看得远啊”,不过她的“小声”只比四喇叭低一档,一桌子的大姑大姨点头如倒蒜“是的是的”。

有两个场面稍微尴尬一些:其一是有人要新郎新娘讲恋爱经历,向晓欧红着脸一言不发,于是许鉴成讲,本来这也不过是中国婚礼的老调之一,无非给大家起起哄开开心,他却老老实实从头讲,讲着讲着,又结结巴巴讲不下去了,周围有人开始吃吃地笑,最后还是向晓欧给他补上,“他就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朝我傻笑,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笑,后来,后来我们就…”,那说的是当年他到她学校气跑水货赵传叔叔后,她表示愿意同他恋爱时的情景。

向晓欧红着脸撩一撩落到额前的几曲卷发,带点羞涩地转过头来看看他,他回过神来,感激地回看她一眼–亏得她及时解了围。

不知哪个带头,旁边的人啪拉拉鼓起掌来,有个女孩子还瞪了男朋友一眼“那才叫恋爱”。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同向晓欧,原来是如此一段佳话。

其二,许鉴成的外公高兴之余,一不小心多喝几杯,有点high了起来,一连唱过两支比身上的Arrow衬衫还老货的英文情歌,话题就扯了开去,扯到后来,变成“我这辈子,我这一辈子啊,最后悔,最最后悔的一件事情,你知道是什么?就是…就是把你妈,嫁给了你爸!”外婆的脸沉下来,但他只顾往下讲,“你爸这种人,本事是有的,”他用手掌朝下一劈,“可太不把女人当回事了。这个女人啊,女人是什么,女人其实是化学里的碳元素,男人把她当回事,她就是一粒金刚钻,男人不把她当回事,她就是一块焦木炭…像你爸,活生生地把你妈从金刚钻变成了焦木炭…”

外婆忍不住了,一把挪开他眼前的酒杯,“瞎七搭八些什么! ”

“我说错什么了?就是这么回事嘛!”他一梗脖子,“我这是在教鉴成要好好对待晓欧,你懂什么?”

“讲那么难听,发的什么人来疯!”外婆狠狠地瞪他一眼。旁边几个女人嘻嘻笑了起来,老爷子迷迷糊糊,也跟着笑。

向晓欧坐在许鉴成和外公中间,垂着眼睛什么话也没说,但是鉴成看见她的神色变了一变,但很快又回复到一脸甜蜜。

他舔舔舌头,透过眼前杯里亮莹莹水晶般的干红葡萄酒,突然仿佛看到赵允嘉在对他微笑,说“你结婚记得给我寄瓶酒来,说好了噢”。当时他答应了,现在却根本不可能。

他仰头把酒一干而净。

晚上,等所有亲戚朋友终于都散尽,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向晓欧先去洗澡,然后他去洗澡。等他洗完出来,她扑在他的枕头上,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身上斜盖着一条毯子,一条雪白的胳膊露在低胸蕾丝睡衣外面,手腕上拴着跟红线,下面是一个翠绿的小挂件。

鉴成轻轻地钻进被窝,晓欧张开眼睛,带着点倦意对他微笑,把头让开一点,搁到他胸前。他搂住她。

“累了吧?” 他问。

她“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他扳起那个绿挂件。

“我妈给我求来的,说我底子弱,戴了可以避邪。”

过一会儿,她说,“昨天我妈跟我唠叨了一晚上。”

“说什么?”

“教我怎么做人家老婆,还有…”她的脸上微红,“把你们男人讲得跟动物一样。”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过一会,她又笑着说,“你外公很有意思。”

他也笑了,“他就是那样,喝了酒话特别多。”

“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挺风流的吧,”向晓欧半抬起头来有点调皮地看着他,“看他唱歌的样子就知道。”

“好像是的。有一次他们吵架翻老底,我外婆说当年他还不自量力追过圣约翰哪个系的系花。”

“追上了吗?”

“当然没有。追上的话,恐怕也就不会有我了。”

“你外公怎么说?”

“他说‘重在参与’。”

两个人一起笑了。向晓欧又问他,“那你外婆算是你外公的金刚钻了?” 一脸好奇的表情。

他想了想,“我觉得她更像一块活性炭。我外公有点少爷脾气,做人又太耿直,容易得罪人,很多事情都是亏得我外婆出面收场。”然后加上一句,“这些你千万不要同他们讲。”

“知道了。”向晓欧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她抱住他,轻轻地说,“金刚钻也好,活性炭也好,反正不许把我变成一块焦木炭。”

他低头看看她,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刚才的笑意荡然无存,显得很紧张。

他把她抱紧一点,“怎么会。”

两个星期后,在越洋航班上,许鉴成一觉醒来,打开舷窗,云层下面是太平洋,云层上面是一望无垠的星夜。

飞机平稳地前行,他被满天扑面而来的繁星怔住了。他没有想到,在云上,星星会是这么灿烂。

机舱里的灯已经差不多都暗了,周围的旅客都在睡觉。

陆地有海洋隔开,天空应该是连着的,从这里的天空一路往西,再往西,再往西,过欧亚大陆,再过英吉利海峡,应该就是英国了吧。

几周以来一直没时间去想,也回避去想的问题,在夜深人静的星空里骤然跳出来,像写在天幕上一般:她,一切都好吧?

几个月后,向晓欧也以陪读身份去了美国。许鉴成开着一辆87年的本田车去机场接她,是前个星期有位工学院学生找到工作、买了新车后七百块美元处理给他的。尽管前挡风玻璃上长长一道裂缝宛如黑社会老大脸上的疤,车顶上有个来路可疑陨石坑般的凹痕,车子里皮垫老化、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而且他刚学会开车没多久险些撞翻一块路牌,向晓欧还是为这个意外的惊喜兴高采烈,她一边听着车上收音机里的圣诞歌曲一边感叹,“美国真好啊。”

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他忙着几门课的期末论文和考试,向晓欧一调过时差来就拿出带来的一大堆复习资料开始准备商学院入学考试,许鉴成劝她悠着一点,不要太着急,她说,“怎么能不急,周围好多人才二十一二、大学一毕业就来了,二十三、四岁就毕业找工作,我们都二十五岁,比起他们,已经算晚了。”一面嘟起嘴,很认真地点点头,“时不我待”的神情。

在国外的第一个春节十分冷清,前个周末中国学生会搞了一次聚餐,趁电话卡使用高峰时期来临之前给家里打过拜年电话,其余时间都照常要去上课。

大年夜,下着雪,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他和向晓欧把饭锅架在电炉上算是火锅。吃了一会,向晓欧突然告诉他,“刚才你妹妹打了个电话来。”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允嘉,”她从锅里夹出一片肉放进酱油碟子,“从英国打过来的。”

“她…”他咽下嘴里的菜,“她说什么了?”去年他到美国后给允嘉在英国的地址写了一封信,一个多月后,收到回信,说一切都很好,就是不喜欢英国的气候,她说“有句谚语形容英国的气候是‘你来的时候永远是坏天气,走的时候永远是好天气’”,也不喜欢那边的食物,“英国菜好像只有两种吃法,要就生吃,要就煮个稀巴烂”,还说在学英语,“你以前送给我那本中英对照的‘小王子’挺有用的,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先看一章中文,再看一章英文,看完就睡着了。”

他马上又回了信,讲了一些这边的情况,附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没回信,再后来忙于功课,向晓欧又刚来,很多事情要办,也就没再给她写信。

“她说新年好,伦敦很冷,问我们这里天气怎么样,春节有什么活动。”

“还有呢?”

“还有…噢,问我什么时候来的,生活适应不适应,”说着笑了笑,“她叫我嫂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还有呢?”

“没了。”

“几点打来的?”

“五点多,快六点吧,就你回来前面一会儿。”

“她没说别的?”他又问。

向晓欧摇摇头。

“有没有留电话号码?”

“没留。”向晓欧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你没她电话号码吗?我以为你有,也就没问。”

“我没有,”他默默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沸腾的锅里涮了一会儿,又捞出来,放到嘴里,“下次她要是再打过来就问一下。”

“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屋子里只剩下CNN上一个马脸的“专家”喋喋不休地八卦三国演义一样错综复杂的中东局势。

“唉,你怎么…吃生肉啊?”向晓欧猛地惊叫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筷子头上剩下的半片肉完全是生的,方才一走神,夹起来就直接放进了嘴里,好在只嚼了两下。

“怎么搞的…”他立刻把嘴里吃了一半的肉吐出来,扯了张餐巾纸包住。抬起头,他看见向晓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色有点发白。

他对她笑笑。刚才他是在想赵允嘉会不会缺钱花,因为他们曾经说好,如果她没钱就来找他要,后来又想,这里下午五点多快六点,在伦敦应该是接近凌晨一点了,允嘉怎么那个时间还不睡觉。他想对向晓欧解释一下,不知怎么的却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向晓欧主动同他温存。她来后一段时间,两人达成默契,每周三、六,星期五看情况。那天星期一,她破了例。

午夜梦回,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下,仿佛听得见它一点点细细碎碎堆积起来的声音,屋子里暖气不足,只好通宵空开着电炉。明天一定很冷。

他突然想:她说伦敦天气很冷,有多冷呢?她会不会是冷得睡不着觉,才那么晚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他一到学校就去上网查了伦敦的气温,发现比自己这里高几度,心里莫名的有点安慰。

允嘉没再打电话来,他写了封信去,两个月后被退了回来,说她已经搬走。

那年夏天,许鉴成转去了纽约的一所大学,比现在的学校好,专业排名也高,但能转的学分有限,而且只有一半奖学金,老实说,能拿到那一半奖学金已经不容易了。拿到录取通知时,他犹豫了一阵,最后是向晓欧做了决定,“去吧,学经济的,不去纽约,还去哪儿。”

到了纽约之后,他又给赵允嘉写了一封信,还是原样被退回,这一次,信封上的“已经搬走”后面跟着个大大的感叹号,仿佛在说“不是告诉过你了,还写过来做什么?”

他望着被退回的信发了半天呆,默默地把它们放进抽屉里层。

那一年过得相当艰难。那辆本田车开了两千英里长途后没多久就寿终正寝,好在纽约公共交通发达,不太需要开车,加上他们也的确养不起一辆车。虽然许鉴成的学费全免,但奖学金收入并不高,房租、水电费、交通费加起来就差不多了,向晓欧在研究生考试中拿了个很不错的分,考上另一所学校的MBA,可以免一半学费,但没有奖学金。

“去不去?”她拿着录取通知和那张数目仍然相当惊人的学杂费清单望着许鉴成。

他们花十分钟把银行帐户里所有的钱清点了一遍,数字并不乐观。

向晓欧嘀咕着“这么贵,怎么念得起啊…”,但她的神情已经完全透露了心思。

两个人对视了一回儿,最后许鉴成说,“还是去吧。”

“去念?”向晓欧愣了一下。

他点点头。

“真的?”向晓欧将信将疑,又轻轻地说,“我们的钱只够交一个学期的学费啊。”

他拍拍她的肩膀,“去吧,钱可以再慢慢想办法,机会难得。”他拍着她的肩膀,却感觉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

向晓欧脸上像朵花一样绽开笑容,一把抱住他,“鉴成你真好!”想了想,又说,“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会翻倍,不,三倍、四倍、五倍地给你挣回来!”

他看着向晓欧微笑。

过了一个月,他们搬到皇后区一所房子的底楼,学校在曼哈顿,要转几趟车,但房租便宜。房间有一大半在地下,趴在窗前抬头就是灰黑的街道,最大的消遣是数人行道上的香烟头和看过路人穿什么袜子。楼上是一对无所事事的青年男女,晚上十二点之后常有行迹可疑的人出没,让人着实怀疑他们除了画谁也看不懂的画之外是否兼营某种白色粉末状的商品;旁边住的自称演过几部电影的老女人有空就缠着人聊天,无论什么话题殊途同归,变成“我在好莱坞的时候…”;对街开房地产公司的胖子每天早上准时捏着两个甜甜圈一杯咖啡走进办公室坐在桌前打瞌睡,几天看不见一个客户。

向晓欧周末去唐人街一家中国餐馆打工,许鉴成也在学校餐厅找了一份晚间的兼职,功课十分紧张,加上打工时间交叉,有时一天都讲不了几句话。

忙归忙,向晓欧一直都很乐观,直到某一天傍晚,从学校坐地铁回来,刚出车站,不巧碰到一位手头可能有点紧的大哥,二话不说抢过她的包就走。她的钱包其实放在大衣口袋里,但包里有刚复印好的课本,是她问同学借来,在复印店站了几个小时才印好的。

她苍白着脸回来,一进门就扑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半天,用力地把枕头往墙上摔,“来美国干什么呀,你说我们来美国到底干什么呀!?”许鉴成听了原委,也吓了一大跳,从此碰到她晚归就到地铁站去接。

可是,第二个星期,她又明白了自己来美国是干什么的。那天,她班上一个同学请他们去家里玩,同学家住长岛,房子很漂亮,坦率地说,那是他们到美国之后头一次对美国的所谓“中产阶级”有了比较实质的认识。可是,伴随这种认识而来的,是一种难堪和近乎心酸的感觉– 原来自己离得那么远;不知道,不去想,还好,知道了,去想,真让人泄气。

回家路上,两个人默默无语。向晓欧拉拉身上的薄呢大衣,仰头望着地铁里五花八门的线路图,望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说,“将来我也要买那样的房子。” 一转头看看许鉴成,“你干什么呢?”

许鉴成默默地把捏成拳头的手从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玻璃上收回来,“你看,好不好玩?”

玻璃的水汽上由下而上印着一排脚印,每一个上面整整齐齐地长着四个脚趾头,圆嘟嘟、胖乎乎的。

向晓欧瞄了一眼那排脚趾,笑了,“挺可爱的。我说话你在不在听?”一面捏捏他的耳朵,“我说将来我们有一天也要去长岛买房子,听见了没有嘛?”声音里带着撒娇,又很坚决,“说不定也很快的,对不对?”

“听-见-啦。”他拖着腔调回答,伸手抹掉那一排脚印。

赵允嘉说过要他每年想她一会儿,刚才,便是他1999年度的想,随着寒风里的车轮飞驰而过。

那个学期结束,向晓欧几门功课都得了A,尤其一门课的报告教授评价甚高,综合成绩名列前茅。向晓欧松了口气似地对许鉴成说,“起初还真不知道行不行,现在看来,去念书还是对的。”

多年阴差阳错的倒运之后,她终于重拾自信,第二个学期还当上了系里研究生会一个分组长。有回鉴成听她在电话里给另一个学生指派某门课的项目工作,从前当班长那副刚柔相济、条条有理的做派又回来了,非但回来,换成英语,更多几分气势,令人不服不行。

2000年夏天,许鉴成回了次国,5月份,他的外公去世了。是两个在外地的舅舅回来办的丧事,为了不影响他学习,直到一切料理停当,外婆才写信来告知。向晓欧暑假里要上课,加上也的确负担不起两个人的机票,他便一个人回去。

外公是在睡梦里走的,十分平静。前一天晚上还和外婆吵了一架,原因是他们大学同学今年在美国华盛顿聚会,他突然心血来潮想去参加。

“我说你发什么神经病,七十几了,上压一百七下压一百四,我可不拎只氧气瓶陪你上飞机,他说哪个要你陪,我自己去,顺便到纽约看看外孙,”外婆擦擦眼睛,“我说你到了美国路也不认识,只会出洋相,他还发脾气,怎么晓得第二天就…”她说着又掉起泪来。

鉴成的外公外婆是对怨偶,几十年吵吵嚷嚷,直到六十多岁还闹过离婚,外婆一拍桌子“户口本拿出来,明天就去街道办事处”,外公跟着拍“去就去,我怕你,回来我找个年轻的,哼,你以为哪个老头子会要你吗”,外婆气急败坏“想得出,房子归我,存款老大老二每人一半,你和你的老太婆睡街上去”,与其说是吵架,更像一出滑稽戏。

奇怪的是,在最有理由分道扬镳的时候,他们却雷打不动。当年外公被关牛棚,外婆去送棉衣,被灌输思想要求划清界限,她不耐烦起来,大放厥辞“界线老早划清了,我站他那边,不然怎么嫁给他”,亏得牛棚已经客满,否则也会被请了进去,外公听了大惊失色“你以为红卫兵小将是我,由得你胡说八道的吗”,背地跟人显摆“我这辈子做过最聪明的事,就是娶了这个老婆”,羡煞一帮牛鬼蛇神。

外公走了,虽然二舅舅和鉴成都陪着,还是赶不走家里的那份凄清。最近外婆反应迟钝了许多,话也少了,却多了一个习惯:对着外公的相片说话。她时常捧着一个檀木镜框,里面镶着外公早年的一张照片,当时的外公年少翩翩,高挑英俊,唐装上衣外面穿件西装大衣,脖子上一条长围巾,眼神带点拈花惹草的得意,唇边挂个游手好闲的微笑,架式有点像“笑看风云”里的郑少秋。外公声称当年是外婆先递条子约他去看外国电影,虽然外婆绝不承认,看了这张照片,却也不无可信。

有一回,他看见外婆点着相片上外公的额头,“前两天老二陪我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我身体很好,什么要紧的病也没有,起码好活到九十岁。唉,万一我真的活到九十岁,你一定要等我,到时候我们一起去投胎,再做夫妻…”她叹口气,“我怕就怕你等不及,自说自话先去了,下辈子碰到,变成老夫少妻,我先跟你打个招呼,到时候就算你看得中我,我也看不中你…”

外婆以前是读理工的,不信神佛,对来生后世一笑置之,现在突然说出这样的话,许鉴成听了很担心,告诉二舅舅,二舅舅沉默良久,抬起头来,眼睛红红的,“由她去吧,妈其实心里都明白,只是这样想,自己骗骗自己,稍微好受一点。”

临走前那个星期,他去亲戚朋友那里走了走,又买了些东西准备带回美国。一天回家,路过一条街,想起从前赵家开的童装店就在这附近,马上跳下公共汽车,四处找了一会儿,找到那个地址,已经换成一家书吧,进去一看,却正是允嘉的爸爸在里面坐阵,他现在变成了赵老板。

赵诗人老婆的店搬去了一家市口更好的商城,这里靠近学校,他灵光一闪,索性搞‘知识经济’,装修一下,购进一批时行图书,提供饮料茶点,到周末再找几个外国留学生来搞英语角,很受讲求格调又去不起高级场所的年轻人的欢迎。许鉴成走进去的时候,才下午五点多钟,座位已经差不多全被占满。

赵允嘉给换过尿布的小女孩已经上了学,趴在柜台里一张桌子上写作业,叫过“许叔叔”,又愁眉苦脸地去对付面前的数学题。

“尝尝,真正咖啡豆磨的。”赵诗人递过来一杯咖啡。

“谢谢,”他喝了一口,不由自主地皱起眉头,看看赵诗人。

赵诗人笑笑,“这是清咖,什么都不加,现在流行这样。多喝几口,味道就出来了。”

他一边喝着那杯苦得像药的咖啡,一边和赵诗人聊天。在书架的一角,放着几本薄薄的小书,有一本书脊上写着“心恋”。他把它抽出来。
“这是我第一本诗集,现在已经是孤本了,”赵诗人口气有点感慨,“一转眼,十几年,沧海桑田啊。”

鉴成转过头来对他微笑,“这本书我看过。”

“噢?”诗人很有兴味。

“赵允嘉有一本,小时候她给我看过。”刚才他一直在等着赵诗人提起允嘉,但他迟迟不提,他几次想问“您知道赵允嘉现在怎么样”,又情怯起来,问不出口,只好这样引起他的注意,或许能提起允嘉的近况。他一边淡淡地说,一边轻轻地摸着那本书的封面,手指却在微微发颤。

去年给允嘉的学校打去电话,说她读了一个学期就停学了,问去了什么地方,也说不知道,她像打了水漂的石片一样沉入大海,连个影子也找不到。他实在很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又有点怕知道;飞机起飞的时候还满心期望能打听到她的消息,等真的踏上从小长大的土地,反而怯懦起来。

“是吗?对了,你们一起长大,”赵诗人也笑笑,“嘉嘉本来也说今年想回来一次,后来又说忙,等以后再说。”

他猛地抬起头来,“她现在怎么样?”
“挺好的,上个月还打了次电话来,说夏天是旅游旺季,生意忙得走不开,”诗人自己也喝口咖啡,笑了笑,“做老板娘不容易啊。”

“老板娘?”鉴成手里的咖啡杯一抖,咖啡泼了一点到书上,棕褐色的液体滴溜溜往中页滚去。他立刻把杯子放在旁边的桌上,伸手去擦书。等赵诗人回身递过纸巾盒,他的手上已经满沾了一股焦香。

“她什么时候结婚的?”他嘴里也回荡着方才喝下去清咖的涩味。

“你不知道?”诗人有点惊讶,“就是去年底,嫁了个开餐馆的,还寄了张照片来。那男的看上去挺老实相,说是老家广东,在马来西亚长大,后来去的英国,听说待她也很好,”一面抓抓脑袋,“在那个,那个英国南面一个地方,靠海的,叫…对了,叫布莱顿,海港城市。”

鉴成从诗人的通信录上抄了允嘉的地址和电话。近两年音信全无,原来她是去了那里。

真正确认赵允嘉结婚的消息,他心里反而镇定下来,好像悬空已久的一块石头终于坠到了地,重重的一下,但起码知道份量。他拿起咖啡又喝一口,让焦苦的滋味又一次盈满喉头。

“那小家伙别的不行,就是脑子灵光,到哪里都能混,我给她起名字叫‘允嘉’,就是运气好的意思,真说对了,”诗人要给他添咖啡,他摇摇头,“听说他们现在生意做得很好,明年还打算开一家分店,”诗人笑着看看桌边写作业的小女孩,“将来说不定能指望她帮忙,等宁宁长大了也去英国读书呢。”

“我不去,”小女孩突然抬起头来蹶着嘴大声抗议,“爸爸,我说过了,什么地方也不去!我不去英国!” 一面使劲地把自动铅笔往草稿纸上戳。

诗人笑笑,“给她妈妈宠坏了。”

他们又东拉西扯了一些别的,临走,允嘉的爸爸坚持把孤本的“心恋”给他留作纪念,“所谓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诗这个东西啊,随性而写,就是要给识货的人看”,然后一笔一划地写下“许鉴成先生指正”,再龙飞凤舞签上名,自己端详一番,感叹道,“许鉴成,鉴赏成功,好名字,好名字啊。”

许鉴成拿着那本诗集坐在公共汽车上,夜幕降临,晚风轻轻吹过来,路边的霓虹灯隔着法国梧桐流光溢彩,不错过任何一个叶隙。

手里的书是十多年前的,除去书页微微发黄,乍一看还像是全新的,甚至连诗人画的符也还跟十多年前一模一样。

那一瞬间,他的心突然脱离现实、回到很久的从前。他曾经有过很多机会,真的很多,握住其中任何一个,或许一切就会不一样了。那个时候,他没意识到那样的机会有多宝贵,任它慢慢流逝,直到某一天,用分秒来计算,最后彻底消失。

前几天见到了小王夫妇,他们省吃俭用几年,终于存满首期房贷,买了套二手房,面积很小,阳台也朝北,但是在地铁沿线、小王的银行和他太太公司正当中,上班两人各走一半路。小王看见他大叫“稀客稀客”,要太太拿可乐出来“你们在美国不是天天喝可乐吗”。他们果真生了个儿子。吃完饭小王送他到楼下,他太太从阳台上探出头来叫他带瓶酱油回去,一面笑着叫许鉴成走好。

如果当初做个不一样的决定,那或许也是他现在的生活形态。或许刚才他就是陪自我感觉良好的岳父聊天,双方从心底其实都有点瞧不起彼此;或许这个时候,他正在回城市另一头自己小小的家–或许比小王的家还小,有个女人在桔黄的灯光下等他,把拖鞋拿过来,半皱起眉头嗔他“干什么去了,现在才回来”。

这样的生活形态,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但想上去,却和脚下的街道一样,有种难以言明的亲切–亲切到叫人心痛。

那天晚上,他坐在母校的操场上,一个人抽着温斯顿。美国烟贵,加上向晓欧管得紧,他索性把烟全戒了。这次回国前买了些送人,也买不起好的,送给向晓欧的哥一条,另一条拆开零发,到现在还剩一包多。

亮晶晶的北斗星仿佛是个巨大的别针,每颗星都是一粒璀灿的宝石。

“你说,天上那些星星如果都是钻石,一颗有没有三克拉?”他的耳边响起一个声音。

“肯定有。”他点点头。

当时她对着颗三克拉的星许了个愿,不知道是什么,也不知道实现了没有。

不知是很久没抽烟了还是烟不太好,他嘴里越来越苦,渐渐的,连苦味也没了,麻木起来。但他还是不停地抽,直到抽完最后一根,已是深夜,操场上空荡荡的,周围的蚊子都被熏昏了。

他伸出手指,让最后一个烟圈套在上面,看着它缓缓变形,拉长,恋恋不舍地萦绕一阵后终于融到空气,好像带着万般不舍。

当初望着她乘坐的飞机起飞,就该明白她不会飞回来。然而当一切坐实,心里又有说不出的惆怅。

他慢慢走下看台,对自己说:那是好事情,应当恭喜她。

回到美国后,他买了一张卡,写上几句祝贺的话,照赵诗人给的地址填好信封,临到寄出,却又犹豫起来。

去年底他在纽约的地铁窗玻璃上画脚印的时候,嘉嘉嫁人了,没有告诉他;他黯然地想,她会不会已经忘记他了。

他犹豫很久,到底没有寄出去,最后把抽屉里那两封被退回的信和这张贺卡一同放进了碎纸机。在机器“咯啦啦”的声音中,仿佛所有过去都被硬生生扯断了。

开学之后,许鉴成找到一份半职的实习工作,公司在哈莱姆,治安不太好,一周几天西装笔挺地在一排排人高马大的兄弟中穿梭,他心里的确有点怵,但那份工资却是一笔很实际的补助,有了它,起码经济上不那么捉襟见肘了。

那年年底,向晓欧怀孕了。发现时已经快两个月,随之而来是惊天动地的妊娠反应,即使在家里,几乎平均每五分钟就要跑到水池边干吐到眼泪汪汪,吃饭也全没胃口。

“都怪你。”她紧皱眉头望着许鉴成。他们原本说好过几年再要孩子,这一回完全是“意外”。

两星期后的一天,许鉴成下班回家,向晓欧躺在床上,脸色很差,房间里一股虎骨膏的味道。

他缩缩鼻子,走到床边坐下,“怎么了?”

“今天下午请了假没去上课,”她有气无力地说,“反正几次作业都没按时交,这门课算是完蛋了。我妈说她那个时候除了特别能吃,根本不吐,轮到我怎么就这样呢?”

“你贴这个干什么?”他看见她两手手腕上都贴着虎骨膏。

“看看能不能止吐,小时候晕车,剪两块一贴就好了,可现在一点用都没有。”她皱起眉头。

鉴成笑笑,“那是晕车,你这是怀孕,当然没用了。书上不是说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吗?”

向晓欧看看他,一声不吭。

那天,她问他,“你说,我们暂时先不要,行吗?”

向晓欧终于把话说明了。之前,两个人好几次讨论过有关的话题,都不太愉快:有了孩子当然请不起保姆,其它的费用也会激增,更要紧的是,再过大半年就要毕业,学业肯定会受影响,再说,总不见得大着肚子去找工作。说来说去,现在不是要孩子的好时机,最后总以“都怪你”不了了之。

“暂时先不要?”许鉴成沉默了一会,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把向晓欧的问题重复一遍,又看看她的肚子。从这个角度看去,她的肚子很平坦,什么也看不出来。

她迟疑一下,随后马上点点头。话题一旦说开便具体起来:她已经打听好有位妇科医生愿意做这种手术,某个同学的太太就是去那里做的,恢复得很好;下学期实习有可能去一家很大的银行,这个机会很关键,经济已经开始下滑,得抓紧找工作;过几年,更能提供一个适合孩子成长的环境……

“有了孩子,天天围着他转,我就什么都干不成了。”她嘟着嘴,很沮丧的样子。

“你妈不是说愿意帮着带吗?要不先生下来,送回国去?”他问。

“我不要。那样的话,等小孩子长到好几岁都不认识我是谁,将来会不亲的。再说,小孩应该从小就在英语环境里成长。”她毫不犹豫地抗议。

“第一个孩子不要,很伤身体的。”

“要了更麻烦,”她有点不耐烦,“知道会伤身体你还…… ”她瞪他一眼。

“其实,等我有了工作,你也不一定… ”

她干脆地打断了他,“那我的书不是都统统白念了吗?我不要。”

就这样决定了,下星期去动手术。

那天晚上,躺在床上,晓欧的孕吐终于平静一点,一半脸埋在枕头里睡着了,枕头那一边放着一只玩具熊。

鉴成看着她,突然想:她会不会一开始就不打算要这个孩子,直到今天才说出来?

一个星期后,许鉴成陪向晓欧去做了手术。她回家的时候脸色白得像张纸,进门就往床上一躺,什么也不说。

那天晚上向晓欧还是异常安静,许鉴成问她话也只是摇摇头或者点点头,直到下半夜,她突然大叫起来。

鉴成醒来,立刻抱住她问是怎么回事,向晓欧一身的冷汗,好一回才定下神,“我…我刚才做梦了,梦见一个小孩…才一点点大,站在那儿狠狠地瞪着我,还朝我扔石头…他长得就像‘第六感’里面那个小男孩,脸圆圆的,眼睛大大的,有点倒三角,一脸苦相,可是看上去特别可爱…”她说着说着抽泣起来。

鉴成被说得汗毛也竖了起来,硬着头皮安慰她,“没事,没事的,那肯定不是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不是像你就是像我,怎么可能长那样…” 说着眼眶热了起来:他永远不会知道那个孩子长什么样,甚至不会知道是男是女。

向晓欧哭得越发大声,“我是不是很坏?”

“当然不是,”他抱着她,“是我们没有条件。”

她紧紧地抓着他的胳膊,“我爱你,” 过一会儿,又问他,“你爱不爱我?”

“爱。”他亲了亲她的额头,“睡吧。”

2001年9月,整个纽约金融区陷入史无前例的惊恐中时,许鉴成已经在一家投资公司上班,向晓欧也如愿进了那家银行。他们分别跟着撤退的人流走了几乎一天才回到家,从布鲁克林遥望曼哈顿漫天的尘嚣,两个人都说不出话来。

向晓欧突然转身抱住他,“等太平一点,我们就生个孩子。好不好?”

他抱着她点点头。

一天后,他收到一封电子邮件,来件人叫“贝克汉姆在布莱顿”,标题是“你好”,他以为是垃圾邮件,删掉之后,“布莱顿”那几个字却突然又在眼前跳了出来。他立刻去“垃圾站”把邮件找回来打开,邮件是用英文写的,很简单:


你是许鉴成吗?

你在纽约吗?

你好吗?

请速回电。

署名是“赵允嘉” ,后面有一个电话号码。
他久久盯着邮件末尾的那个名字,又把那几封信从上到下看了好几遍才回过神来–是她写来的。

一转眼,已经三年了。

他立刻照电话号码打过去,响过两下之后,有人拿了起来。

当允嘉的声音隔着电话线传过来,他的呼吸屏住了。

等他说“我是许鉴成”之后,电话那头静了片刻,随后,她“啊”了一声,“鉴成哥哥,真是你吗?”声音里透着欣喜。

“是我。”说这句话的瞬间,他心里不知怎的升起一种近乎委屈的感觉:终于又找到她了,或者说,她终于又找到他了。

允嘉在电话那边笑了起来,“真是你,太好了,太好了!你是在纽约吗?上回我爸告诉我你现在在纽约,昨天我还一直担心呢。你没事吧?”

“我没事,就是吓了一大跳,”他讲了讲纽约的情况,“我的公司离世贸隔几个街区,一发生情况就撤退了,像逃难一样。对了,你怎么知道我的电子邮件地址?”

“是我侄子,噢,”她顿了一下,“他的侄子,我老公的侄子,现在也就是我的侄子,听我说有个亲戚在纽约,问叫什么名字,说他可以用因特网去查,后来真的找出一张简历,我一看,觉得应该是你,他就帮我发了个电子邮件过去,说很快就能收到,当时我还不相信,没想到真这么灵!”允嘉又笑起来,“那孩子真聪明,还不到十岁就把电脑玩得团团转。”

鉴成也跟着笑了,“他叫贝克汉姆?”

“那是他最崇拜的球星,这回还跟我讲好条件,要是真找到了,就给他买套新球衣。” 她的声音很爽朗。

他们聊起天来。允嘉嫁的那个男人大她八岁,只念到中学毕业,十六岁去新加坡打工,存了点钱之后到英国,在一家中餐馆待了八年,从切菜杀鱼的小工做起,靠手脚勤快、善于偷艺加上不嫖不赌一直当到二厨,后来老板因病退休,他就用自己的积蓄把店顶了下来,原先的大厨反过来为他打工。

“他中文说得挺好,就是不大会写,不过,做餐馆的,只要会写菜单就行了。” 她笑着说。

他们经营的是自助餐,主要靠薄利多销,“中国菜便宜,这里海鲜又多,游客都喜欢,生意还是蛮好做的。不过有时候碰到不讲道理的,自己暴饮暴食吃坏了肚子,回头反而怪我们的菜不干净,烦死人…”她突然停住,有点不好意思,“怎么都是我在讲呢?”

“挺好的。”

“该你讲了。”

鉴成也大致讲了他和向晓欧这几年的境况,说完之后,允嘉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真厉害。”

“也就是混个饭碗。”

“那可是金饭碗啊,”她感叹着,“多少人羡慕呢。”

到这时,鉴成拨电话时那种忐忑的心情已经完全平复,和允嘉说着话,仿佛是分别许久的老朋友又联系上了,高高兴兴地互相问候。虽然自在了很多,却有另一种茫然。

对面的台钟指着晚上七点三刻,他这才意识到,在英国,已是夜里十二点三刻了,“现在很晚了吧?”

“还好。平时都一点多才回来,今天我不太舒服,没去。”

允嘉告诉他,她怀孕了,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他天天拜佛,希望生个儿子,” 她“嘻嘻”地笑起来,“我说你以为人家那么好骗,以前从来不拜,临时抱佛脚,佛看见了也会把脚缩回去,气得他话都说不出来,又不敢对我发火。”

鉴成听着,喉头像被什么涩涩地耙住了。那付嘻皮笑脸、肆无忌惮的腔调还是他熟悉的,话题却不是了。

他关照她保重身体,又想起一件事,“对了,别吃芝麻,或者芝麻糊什么的,”他加上一句,“我记得你小时候就喜欢吃芝麻,上次看见报纸上说,那对胎儿很不好。”说这话时,他突然尴尬起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过一会儿,她轻轻地问,“是吗?”

“嗯。”
“我知道了。”

又过一会儿,她问,“那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

“再过…再过一段时间吧,等稳定一点下来再说。”

挂上电话,他走到厨房,把冰箱上一个磁性橡皮片下面压着的一小张纸片抽出来,轻轻地撕掉,放进垃圾袋。那还是刚知道向晓欧怀孕时,在一张中文报纸上看到说孕妇不应该吃芝麻,顺手剪下来,后来就一直留在那里,快一年了,向晓欧也没去动它。

“刚才是谁?”向晓欧刚洗完澡,披着浴衣走过来,一手用毛巾绞湿漉漉的头发,一边拿起桌上的一杯水喝了一口。

“是赵允嘉,”他转头看着她,“她快生孩子了。”

向晓欧怔了一下,舔舔嘴唇,像是想着什么,然后放下茶杯,两只手用毛巾把头发紧紧包起来,笑着说,“那我们不是要当舅舅舅妈了。”
那天,许鉴成准备一份演示到很晚,上床的时候,向晓欧已经睡着了。他躺到她身边,她半裹着被子,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手腕上用红线拴着那个翠绿的小挂件。

他把那个挂件扳过来看了看,是一个慈眉善目的小佛像;红线用了几年,微微的有点发黑。向晓欧翻了个身,半个身子依偎着他,那只手不经意间搭在他的下腹。

鉴成原本已经很累了,可是有股热流轻轻随着向晓欧的手传递过来,在他的身体里酝酿起一种冲动。想想也是,他们有一个星期没有亲近了,工作都很忙,加上那次流产之后,总是格外小心。

那股冲动一旦出现便愈演愈烈,让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他转过身去吻她。

向晓欧的眼皮动了几下后慢慢睁开,反应过来后,眨了几下,“几点了?”

“十二点一刻。”他瞄一眼床头的钟。

“太晚了。”她咕哝着。

“不要紧的,”他接着吻她,“明天索性晚点上班,反正这几天都乱糟糟的,去了也做不成什么事。”一面伸手抱住她。

向晓欧半带着无可奈何微笑着回吻他,身体也渐渐热烈起来,几秒钟之后突然想起什么,推开他,伸手到床头的抽屉摸了一会,拿出一个纸盒子,倒一倒,里面却是空的。

“没了,”她皱起眉头,想了想,“今天很危险,不行啊。”

“那…”鉴成的脑子里突然响起几小时前赵允嘉问他们什么时候要孩子,脱口而出,“有就有了吧,昨天你不还说生个孩子吗?”

“我是说等太平一点生个孩子,又不是马上,”向晓欧脸色绯红,然后想了一想,抿着嘴不好意思地笑笑,“要不,你现在下去买。”

“现在?”

“啊。”她肯定地点点头。

于是他穿衣服,穿鞋,锁门,下楼,过两个街区到最近一家通宵营业的便利店,买来一盒价格不菲的橡胶制品,再走两个街区回来,上楼,开门,脱鞋,脱衣服。

脱到内衣的时候,他骤然觉得自己的样子很可笑:方才便利店里的墨西哥小夥计揶揄的目光明摆著说人家看穿他是个谷精上脑、急不可耐的男人;他又不可能不打自招说是奉太太指示,不是在乱搞女人。

新婚之夜,向晓欧告诉他“我妈把你们男人说得像动物一样”,现在,她会不会就这么想,然后也觉得他是个谷精上脑、急不可耐的男人?

这个念头顷刻之间把他心里所有的激情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看看向晓欧,她躺在被子里,刚才穿的睡衣已经搭在床边的椅子上。她也看看他。

他在床边迟疑了一会儿,又看看钟,已经快一点。他舔了舔嘴唇,终于说,“是太晚了,还是…睡觉吧。”

向晓欧的神态带着愕然。他有点尴尬地笑笑,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解释。

他钻进被子,避开她的目光,“那我关灯了。”

他用眼角的余光瞟到向晓欧无言地点点头。过一会,她摸索着起来,到床边的椅子上拿了睡衣穿上,又一声不响地躺下了。

九一一之后一段时间经济形势很差,年底,两个人的公司里都走了一批人,虽然知道一般不可能把刚工作的人裁掉,还是提心吊胆了一番,每天拼命干活,忙到午饭时间都一边吃一边看报告。

他们第一年工作的评定都很不错,许鉴成还加了一点工资,总算松了口气。但金融行业里有钱人多,固然开眼界,也让打工仔们越干越觉得自己是穷光蛋,没有出头之日。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有钱呢?”向晓欧苦笑着跟他说。她一位上司刚刚去夏威夷度假了,开着私人直升飞机,当然在夏威夷有自己的房子,许鉴成的上司里自然也不乏类似角色。

圣诞节的时候,赵允嘉寄来一张贺卡,是他们餐馆订制了寄给老客户的那种,正面是红底烫金喜气洋洋的繁体字“新年快乐”,旁边印着几枝梅花和爆竹,反面剪下来是一张百分之十的折扣券和地址电话。

她在贺卡里夹上一张信纸,写了一些近况。她说是个儿子,预产期在两月底,还说现在不去店里了,好在她先生的哥哥嫂子有空常来帮忙“他们从爱丁堡搬过来,也开了家餐馆,比我们的小一点,不过地段很好”。

“今年我想开一家酒吧,我们这里叫pub,钟家豪原来不同意,磨不过我,加上要生儿子,总算答应了。他觉得不会赚钱,可是我觉得会。而且,我一直都梦想开一家自己的酒吧,我做老板娘。”最后,她这么写。

她的字还是一笔一划地歪歪扭扭,统统往右斜,像在做鬼脸,看着很有趣。

许鉴成看着那排字微笑。是的,他记得她那个梦想。

“四千?”向晓欧从手提电脑前抬起头来,嘴张成个圆圆的O型,慢慢抿拢,“上回小敏的事我们不是才给了两千块?”小敏是向晓欧哥嫂的女儿,前几个月膝盖上长了个瘤,虽然开刀切片后确认是良性的,还是把全家上下吓了一大跳,他们寄了两千美元回去。赵允嘉的预产期就快到了,许鉴成跟她商量给多少礼金,他提议四千。

“小敏是生病,她是生孩子。”鉴成这么讲着,自己都觉得缺乏说服力。

果然,“生孩子比生病重要?再说,小敏出生的时候我们也没怎么表示,就买了几套衣服。”

“当时是条件不允许,现在…”许鉴成从冰箱里取出橙汁,打开倒进杯子,“我是想,给她当作以后小孩子上学的费用。”

“他们开餐馆的,条件应该也不错啊,”向晓欧朝他看了一会儿,目光转回屏幕上的数据表,微笑着说,“要是等到上学的时候缺钱,我们可以再给嘛。”又说,“你帮我也倒一杯。”

许鉴成又倒上一杯橙汁递给她。两个人默默地喝着,谁也不说话。

“那你说多少合适?”他问。

她轻轻晃动着杯子里的桔黄色液体,转过头来,“也两千吧,一碗水端平。”

他犹豫一下,终于说,“是这样的,我临出国的时候,她给了我两千美金,” 又补充一句,“她也给了她妈点钱。”这件事以前没跟向晓欧说过,本来这回也不打算说,因为怕她会问赵允嘉的钱是从哪里来的。

向晓欧眼睛里划过一丝惊讶,愣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这样啊……”却并没问他害怕的那个问题。她低头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那就三千吧。”

“她既然给过你钱,那我们就应该还礼。九八年的两千美元…算上通货膨胀,”她肯定地说,“三千应该差不多了。”

许鉴成沉默了一会儿,“我还是觉得太少。”

他接着往下说,“她给我钱的时候大家都很穷,到现在起码应该加一倍。四听上去不大吉利,所以就五千。五千吧。”说着说着,听着自己的口气越来越生硬,脸上却微微地热了起来,仿佛明知道自己理亏,才要靠声调压过对方。

“为什么?”

向晓欧有点困惑地看着他,他避开她的眼光,盯着自己杯里的果汁,心里生出一股近乎荒谬的感觉,交织着难堪、紧张、恼怒和无奈,恍然间像是回到若干年前和允嘉一同找钱正的父母交涉时,他们说“一万八”,对方说“帮帮忙,顶多八千块”。在难堪、紧张、恼怒和无奈背后,还有难以言明的屈辱,是那种屈辱感令得原本并不太看重钱的他鬼迷心窍、比赵允嘉还斤斤计较。就像今天,他原本只是想给个体面的红包,这么一来,反而要坚持最高的数目,即使明白对于现在的允嘉,三千四千五千并没有太大差别,他还是要这么做,仿佛是在维护她的利益和尊严。

向晓欧的眼睛里有种真心诚意的不理解,“而且,这样的话,不怕人家觉得我们仗着有钱甩气派?”她的脸色也严肃起来。

这句话让鉴成心里五味杂陈的感情炸了起来,“我怎么从没觉得有钱?”他轻轻地笑了笑,“不是你老说我们穷得要命吗?现在又有钱了?”他还是头一次用这种口气和向晓欧说话。

“你…”向晓欧像被什么螫了一下,眉头猛地皱紧,“你…”最后,她摇摇头,冷冷地说,“你同她,可真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她“砰”地把电脑往下一合,胸口微微起伏着。

他胸中的火气还在激荡,几步冲到厨房水池边,把没喝完的果汁杯用力往水池里一放。杯口磕到水龙头,“卡啦”一声裂成几片玻璃,一块掉了下去,他的手指刚好划到缺口,几秒钟后,殷红的血一滴滴滚进杯子,把橙汁变成了瑰丽的桔红色。

向晓欧也看见了,呆呆地瞪着他一动不动。他反应过来后,立刻把创口在水龙头下冲洗,从底层抽屉里找出急救箱,用消毒贴布和纱布包扎上。向晓欧迟疑了一会儿,走过来问,“要不要紧?”声音木木的。

他摇摇头,“不要紧。”

晚上,鉴成躺在床上,手指很痛。第二天早上八点还要开会,他逼迫自己快点入睡,迷迷糊糊一觉醒来,还是痛,再清醒一点,却发现痛的不是手指,而是脑门上那块疤。

为那块偶尔会痛的疤,他曾经看过医生,也检查过,一切正常。这个时候,他突然想,那会不会,会不会是,她在想他?

她说过,每年也会想他一会儿的。或许,就是现在?他怅然地想,要是她知道自己刚才和晓欧为了那么一件无谓的事吵架,说不定会觉得好笑呢。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向晓欧还在外间,他看看钟,十一点多了。他起身出去,看见她靠窗的地方,地毯上铺了一张花格毯子,向晓欧正伏在上面拼一套拼图,已经完成了差不多五分之二。

最近她迷上了拼图游戏,从一百块的、三百块的一直到五百块的,越拼越快。现在的一套是上周新买的,荷兰的田园风光,大片的郁金香,远处有一座小房子。

他打开冰箱,倒了杯水,慢慢地朝她走过去。向晓欧显然注意到了他,却没有抬头。他站在她身边,两个人一起看着那套拼图。过了一会,她猛地伸手把完工的部分打散。

“都拼了一半,怎么又拆了?”

“肯定有几块放错地方了。”她的声音里带着点赌气。

毯子上散着七零八落的郁金香花瓣。向晓欧轻轻吁了口气,从头拼起。许鉴成在她身边坐下来,默默地看着。

“你的手痛吗?”她转过来,看着他的手问。

“还好。”

“割得深不深?”

“就是划个口子,过两天就好了。”

她拿起他的手端详了一会儿,又放下,“那你怎么不去睡觉?”

“刚睡了一觉,现在精神又好起来了,”他指指毯子角上一块拼图,“那个。”

向晓欧看了看,点点头,拿过那一块,嵌进手边一朵含苞欲放、缺了只角的郁金香,转过头来微笑着说,“我正在找它呢,你眼光很准。”

“看得多了。”

过一会,她说,“早上我嫂子打电话来又说一定要同我哥离婚,说财产随便,只要孩子,我劝了半天都听不进去。”

“那你哥呢?”

“我哥也说离就离,财产随便,只要孩子,我妈都快气出心脏病来了,”向晓欧叹了口气,“嫂子这个人好是好,就是有点太顶真了。”

向晓欧的哥嫂已经冷战了几个月,原因是顾洁发现向晓舟在外面同另一个女人“关系暧昧”,伤心欲绝,大吵大闹地要离婚,说“我带小敏走,你找你那个婊子去”,顾家父母跑上门来把向晓舟大骂一顿,连带亲家母跟着一起抬不起头来,最近顾洁时常和向晓欧通电话诉苦。

“我哥也实心眼,真的就告诉她那个女人是他从前交过的女朋友,这下嫂子更加火冒三丈,今天电话里连我一起骂,说我们全家都骗她。”

“那你哥…真的跟人家?”鉴成问。他想起向晓舟黑黑的脸堂和一本正经的个性,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我没好意思问,反正我嫂子不会瞎说,”向晓欧停了一下,又低下头接着拼图,“这种事情,又不是非要捉奸在床,有个影子就已经够让人难过的了,何况我嫂子心那么实,”过一会儿,又叹了口气,“我哥从前的女朋友毕业后去了厦门,转了一圈又回来,好像谈过几回恋爱,不过到现在还没结婚。她说心里一直想着我哥,真是天晓得,”她换个姿势,悠悠地说,“其实,说心里话,她确实又漂亮又聪明,那时候我们家里人都喜欢她。我嫂子谈恋爱的时候说我哥待人好,但老实说,我哥待以前那个女朋友比待她好得多了。说得难听点,要是我爸早走两年,她就是我嫂子,谁叫她…等不了呢。”她的声音黯淡下去,随后,立起眉毛,“不过我哥也是个王八蛋,我嫂子对他那么好还…而且,被那个女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一点出息也没有。小时候我觉得我哥最好了,现在可真的有点看不起他。”

鉴成想起向教导出殡前夜,在向家的浴室里和向晓舟对抽了一夜红中华的情景,历历在目。

“你哥那时候心里很犹豫,”他把那件事告诉向晓欧,“他问我他是不是做得不对,我说那要看你以后会不会后悔。”

“他怎么说?”

“他说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说完这句话,他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仿佛考试之后和同学对答案,原先坚信自己是做对了的,一边对一边明白过来,自己其实是做错了,反而惊讶在考场上勾答案时怎么那么确定。

向晓欧手里一片拼图颓然地掉了下来,许久,才说,“那就是说,他结婚之前就已经在后悔了,否则,连想也不会这么想。”

她转过头来,愣愣地看着许鉴成,“你说对不对?”

他望着向晓欧的眼睛,那里面透出一种陌生而伤感的东西,仿佛看穿的不是她哥,而是面前的自己。以前,每逢她伤心,他的第一反应总是想办法安慰她;这一回,一种莫名的无能为力席卷了他的全身,他突然发现,自己安慰不了她。
已经过十二点,两个人对坐了一会儿,向晓欧拉过一边的毛衣裹在肩上,轻轻地说了一句,“真没意思。”声音低得他几乎听不见。

“晓欧,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讲。”他微颤着声音开口了,心里像是有眼泉水突然开启了,一股股地往外冒,不知道究竟会冒出来什么,又害怕,却又有点向往。

早先向晓欧那句“你同她可真是一个家门里出来的”刺伤了他的心,那既是贬低他,也是贬低了她。以前,在应该保护她的时候,他没有做到;时间流逝,世事改变,明知再没有机会,想保护她的愿望却一发不可收拾地强烈起来。

“晓欧,其实…”他突然想把和允嘉之间的一切都告诉她,不计后果的,就告诉她,他哥并不是唯一一个王八蛋,他自己也曾经后悔过,看她怎么说。

向晓欧看着他,咬着嘴唇,脸上的血色慢慢的退去。等他说出“其实”的时候,她猛地站起来,“我困了,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走开几步,又突兀地回过头来,“你也该睡了,”她摸摸头发,“我去洗个澡。”说着就快步往浴室走去。

鉴成一个人在客厅地毯上坐了一会儿,浴室里传来水龙头的声音。他喝完杯子里的水,又躺回床上。

向晓欧洗完澡没有上床,却又回到了客厅。他想她大概又去拼图了,后来他就迷迷糊糊睡着了,不知道她到底什么时候睡的,或者是根本没睡。

那天晚上,他梦见多年前那个寒冷的清晨,和允嘉一同从家里走出来,她手里拎个马夹袋,里面装着几件换下来的衣服。他把她送到七路车站。他们一起在从前的家里过了最后一夜,现在终于要分开了。

梦不深,以致于他自己都能感觉那是个梦。照理说,既然是梦,他就可以说“嘉嘉别怕,以后一切有哥哥”;告诉她他一到周末就会去看她,然后下个周末、再下个周末,一定不让她孤单;告诉她他会带她去看周星驰的电影,而不让她跟她妈去,被那个好强而倒霉的女人骂成小扫帚星;告诉她即使有人那么骂,也不是真的,她是北斗星最亮的那一颗。

然而,不可思议的是,在梦里,他的舌头却仿佛被什么缚住了,该说的一句也没说,他还是站在七路车站的路牌下,朝她微笑着挥挥手,眼看着她也微笑着慢慢被汽车带走。他们之间,是车窗玻璃水汽上的两排脚印。他瞪着眼睛几乎要流泪,却仍然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

那是他做过最绝望的一个梦。从此之后,赵允嘉再也没有在他的梦境里出现过。

第二天,下班回家,向晓欧正坐在桌前,把一张支票放进一张卡片,看见他进门,站起来,“你看。”

那是给赵允嘉的五千美元,夹在一张精致的礼卡中,卡片上用花体烫金英文写着“喜得贵子”,印了一个可爱的婴儿。

“午饭的时候在我们公司楼下礼品店里买的,还不错吧。”

他翻了翻,“很漂亮。”又看看她,“谢谢你。”他真心实意地说。

“你的妹妹不也就是我的妹妹。”她微笑着说。她眼睛有点发红,精神却不错。

两月底,赵允嘉如期生了个男孩。他在电话里恭喜她,问,“像爸爸还是像妈妈?”

“看过的人都说同他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笑着回答,“好像只有鼻子像我,偏偏我鼻子长得又不挺。”

“名字起了吗?”

“叫钟嘉康,英文名字Andrew。嘉是我的嘉,‘康’就是希望一辈子都健健康康,像不像香港电视剧里的人名?”允嘉在电话里说,“他本来说要叫钟嘉富,我觉得太难听了,阿富阿富,像在叫小狗。”

“那Andrew呢?”

“就是安德鲁王子,家豪说英国皇室的人看来看去,他最‘叻仔’,”她笑着学老公的广东话,转个话题,“对了,谢谢你们寄来的钱。”

“已经收到了?”

“昨天下午收到的,”她顿了一顿,声音轻了一些,“太多了啦。”

“应该的。”

“家豪看见支票吓了一跳,说你堂哥堂嫂怎么这么阔气,我说他们都在纽约大公司大银行上班,赚很多钱的。”允嘉无意的这句话听在他耳朵里,有种难言的味道。鉴成仿佛看见她同她的丈夫抱着孩子坐在床头,看着一张支票感叹,却毫不知情这张支票背后有过一番图穷匕见式的较量。

“你跟他说我是你堂哥?”过一会儿,他问。

她静默了一会儿,“嗯”了一声,“行吗?”

“行啊,”他说,随后笑了,“不过,那样的话,你爸和我爸岂不成了兄弟。”

她也笑了,“反正大家都隔得老远,也无所谓,”过一会,又轻轻地说,“结婚的时候,以前的事没跟他说…其实没什么,就是觉得麻烦,所以一直都没说…”

放下电话,他默默地陷进沙发里,坐了很久。他猜测着允嘉的丈夫会是怎样一个人。根据她说的片段,很可能就像个典型的中餐馆老板,身材粗壮,面色红润,精力充沛,天天凌晨起床安排进货,在店里一待十几个小时,厨房缺人顶厨房,楼面缺人顶楼面,外卖缺人顶外卖,高峰时间扯着洪亮的嗓子站在厨房门口吆喝“古老肉柠檬鸡炒什菜各样上一盘四号桌单要的素春卷赶快上啦”。哪里都不缺人,就泡杯铁观音,笑眯眯坐在角落边一张空台前,边休息边观察人头涌动的店堂,看进门的客人是否有人招呼,夥计态度是否殷勤,上菜是否及时,有人同他说话,便铺排出一脸喜气,时不时还会伸手在桌布上擦一下。最近这个人春风得意,年轻漂亮的老板娘生了个大胖儿子,长得同他一模一样,香火有续,祖业有承,他觉得自己的佛没有白拜,或许一声令下给当天所有客人打个八五折再送杯饮料,给夥计们出“双粮”。收工以后看看电视,把英国皇室成员打量一圈,好像还是安德鲁王子最顺眼,灵机一动,有了,我儿子就叫安德鲁。

允嘉几乎每句话都提到他,看来是很爱他的。这么一个勤劳、实心、带点侉气而不失可爱的人,就是他的妹夫,不,他的堂妹夫。

她大概又说谎了。算了,怎么方便就怎么说吧。

她会把那五千美元存起来,作为小安将来的学费。小安最像母亲的地方是鼻子,可以想得见,那会是个小小的,扁平的狮子鼻,鼻翼圆溜溜的,谁看了都不由想伸手去刮一下。

向晓欧的哥嫂最终重归于好,也算“置于死地而后生”:学校放暑假,顾洁真的带着小敏不辞而别回娘家去住,这一来两家人都进入“橙色状态”。向晓欧的妈忍无可忍扇了儿子两个大耳光“你还认我这个娘就马上去把小顾请回来”,向晓欧也在电话里骂了哥哥一顿;顾家虽占理却更着急,乡下消息传得快,出嫁的姑奶奶带着孩子“完璧归赵”一天之内四邻八舍都知道,这门婚事原本就有点高攀,一赌气真离了,就算再嫁,多半也是下坡,难找到向晓舟那样条件的,于是一边倒反过来劝起顾洁;老婆再不好,骨肉总是自己的,女儿电话里一句“爸爸我想你”听得向晓舟眼泪汪汪,顾洁思前想后,念起丈夫的好处,加上周围亲戚的压力,慢慢地也就动摇了。

总而言之,等向晓舟被他妈押着出现在顾家门口负荆请罪的时候,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像是旷日持久的战争终于结束,可贵的只是和平,至于它是为了什么,已经少有人记得。那位俄国大文豪多半就是和老婆吵架吵得灰头土脸之后找到的灵感。

小安德鲁百日的时候,允嘉发来几张照片,现在她学会了用电脑,一般就用邮件和鉴成联络。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很可爱。在邮件最后,她提出请鉴成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个中文名字,“是个女孩子,英文名已经起好了,叫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她也姓钟,家里人中文不大好。”

许鉴成从办公室的窗户抬头望出去,曼哈顿的夜幕已经降临,对面的楼群亮着一盏盏灯,在楼群间的空隙中,调皮而温柔地闪动着一点点星光。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跳动着,“叫‘宇辰’怎么样?宇宙里的星辰。”

下楼的时候,他还在想着“钟宇辰”。那是一个好名字。


   
两天后,赵允嘉回信,说“孩子的父母很喜欢这个名字,谢谢你。”

之后几年有些变化:许鉴成随大流升了一级,然后瞎猫碰到死耗子,跟着一位飞黄腾达的上司调去公司另一个机构,论职位等于又升一级,大公司机构繁复,朝上看看,勾心斗角得水泼不进,他也不是很会钻营的人,当初上司看中他也无非因为老实肯干、专业过硬,会是个可靠的下属,先给了好处,便经常派一些需要到处跑的差事,辛苦的是他,报上去成绩却往往被人家占了先;向晓欧对这点很不满意“你老板是帮过你,可总不能一直把你当长工吧”,她第一年业绩一般,第二年中旬做了个十分漂亮的案例,从此被刮目相看,上司让她参加和亚特兰大分行的一个项目,这对新人是很难得的机会,照这个趋势,发展得好,独当一面指日可待,她说 “机遇总是光顾有准备的头脑”。

生活上也有一些改变:后妈当年临走时给他缝的内衣短裤某天被向晓欧扔进了废物箱,换成了裤腰上印着英文字母的那种,打头的不是C便是Z;他们习惯了把咖啡叫做espresso,把加了伴侣的咖啡叫做latte,把可乐叫做soda,把电视节目叫做show,知道了买衣服坚决不能去Walmart,打开衣柜几乎每件衬衫的扣子都是贝母做的,高兴时不说“爽”而说cool,吓了一跳不说“我的妈”而说Oh my god;当年半夜下楼在冷风里跑两个街区的尴尬再没发生过,床边的抽屉里放着大盒装Durex,许鉴成老出差,向晓欧也常跑亚特兰大,一盒能用上个年把。

虽然辛苦,起码有了经济基础,心里也定了许多。他们买了辆新车,许鉴成想买雅格,因为一直记得刚来美国时那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本田车,向晓欧坚决反对,理由是“丰田和本田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开的”,两个人商量再三,最后还是买了一辆低价位的宝马。

开着新车回家时,向晓欧调着车上的CD,笑着问他,“记不记得我来美国的时候你去机场接我的样子”,然后感叹“当时真可怜,就那么辆破车我也高兴得要命,当时BMW连听也没听说过”,她往坐椅上一靠,惬意地开大空调,“下次再买车就买辆奥迪吧”。

他正开着车冲过一个黄灯,听见向晓欧这句话,莫名地心里一凛,他转过头去看看她,她也看看他,“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他说,接着把车往前开。

他早就明白向晓欧不是一个恋旧的人,她只喜欢朝前看。这无可厚非,只是有时隐隐有些心酸:他珍惜的往事,她好像并不当回事。

他们终于在长岛买下房子,是咬着牙背了很大一笔贷款的。虽然不大,还是实现了:长岛的房子,好区,环境优美,有海景。没错,在天气晴朗、能见度高的日子里,在他家后院搭个小板凳站在上头,向着东南方向眺望,越过大片的屋顶,远远能看见地平线上一条宽约五毫米淡蓝色的边,当然有个四倍望远镜可以看得更清楚。没错,那就是海,如假包换。

生活动荡的时候,总是想着要早点安定下来,可一旦安定下来,日子就不知不觉越过越快,像喝白开水,没来得及留下什么味道,已经滚落了喉。

小安德鲁一周岁的时候,赵允嘉写信告诉他,酒吧开张了,后面一个大大的笑脸,他回信“恭喜发财”。

现在他和赵允嘉偶尔通电子邮件或者打电话,说说近况,也开开玩笑,像老朋友一样,她说店铺酒吧儿子老公英国的气候布莱顿的海鲜,他说工作出差老婆纽约的冬天美国的经济。当然,有些话题双方都心照不宣地绝口不提。

向晓欧有他电子邮件信箱的密码,允嘉的邮件他都留在那里,不知她看过没有,看过也不要紧,反正内容都光明正大得几乎乏味。

但是,几次电话里他想说“有空来美国玩”却总也没说出口,她也从没提过让他们去英国玩。

三十岁那年的生日,向晓欧送给他一只爱马仕手表,“你那块表太旧了,戴出去人家会笑,男人的手表相当于女人的戒指,不好还不如不戴”。

他手上那块表已经换过几回表带,的确太旧了,特别是今年以来,走得越来越慢,按时上发条还是每天会慢个把钟。他脱下表,想了好一会儿,最后打开当年出国时带的皮箱,从里层取出一个Zippo打火机的黑盒子,盒子里倒出一颗小小的水钻,尽管一直知道它在那里,水钻碰触手心的一刹那,还是像是遥远岁月里滚出的一滴眼泪,掉进了他心里深深的湖。

他把手表和水钻一同放进了打火机盒子。

他送给向晓欧一只蒂凡妮的戒指,向晓欧挑的式样,她想来想去,拣了一款宽白金指环里面平嵌一粒三分之一克拉钻石的,“听人说戒指刻花或者有钻石凸出来,将来给孩子洗澡会很麻烦,弄不好还会把小孩的皮肤划开。”

他们现在认真想要个孩子了。
从去年开始,明的暗的压力逐渐大了起来。向晓欧的妈在电话里催了好几回,从晓之以理“小敏上二年级了,你们怎么打算”到动之以情“昨天晚上又梦见你爸,他问我晓欧怎么还不生孩子”,口气越来越急,最后变成恐吓“报纸上说有个女人老大年纪生出来个怪胎,讲是卵子老化了,你说这可怎么好”。许鉴成的外婆则是很痛快地表示“我已经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的人了,你要还有孝心就快点生个外孙给我抱”。顾洁经过那件事后大彻大悟,一有机会就跟小姑灌输“男人像狗,看见根电线杆子就要抬起腿尿尿,那是天性,看着再忠心,脖子上也得拴根绳,要保险,生孩子,夫妻可以一拍两散,血缘是割不断的”。

向晓欧把她嫂子“男人像狗”的理论当玩笑告诉许鉴成,他笑着没说什么:顾洁其实并没讲错,有回向大哥打电话来正好晓欧不在家,是他接的,向晓舟怪他把结婚前那些后悔不后悔的话说了出去害他被妹妹痛骂一顿,最后却还是兵不厌诈地掏了点底,“算是我不对,可闹到那个份上,实在伤感情,要不是孩子,说不定真离了…”他叹口气,“也好,从前她对不起我,这次算我对不起她,扯平了,”“她”指的是那个“婊子”,最终又去厦门了,说是再也不会回来。最后,向晓舟千叮咛万嘱咐“别跟晓欧说,我现在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正面反面的例据围绕一个中心:该生个孩子。

刚好那段时间出差少了很多,向晓欧的项目也圆满收尾,于是他们着手生孩子。向晓欧开始有点不情愿,觉得两人的事业都在发展期,有了孩子会受影响,后来想通了,觉得早晚要生,那么晚生不如早生,她对人家说,“事业当然重要,但我总是把家庭放在第一位的”,人家都觉得她很贤惠。

一连试了三个月还没有结果,她开始急了,去看医生,回来以后红着脸叫鉴成去看泌尿科,“医生说我正常,要你去检查”。鉴成脱口而出“你不是怀过吗”,向晓欧脸色沉下来,“那是四年以前,现在说不定情况不同了”。

他去检查,结果也是一切正常。向晓欧再去检查,还是没查出什么毛病,却红着眼睛回来,因为医生问“为什么第一胎流产”,还叹了口气。

这下他们都急了,看了几个医生,好些书,也去网上找了很多资料,结果是根据某“权威医师”的意见,根据排卵周期,建立起一套精确到小时的作息表,在最适合的时间“下种”,以求达到效果。

很不巧,向晓欧“最适合的时间”,是在凌晨1点半到两点之间。刚开始,他们还点着蜡烛、听着轻音乐–当然也是医师建议的,说优雅的环境有利孕育健康的孩子–熬到那个钟点,久而久之都受不了,便开上闹钟,等时间到了,闹钟一响,他就开始“下种”,半梦半醒中完事立刻又呼呼大睡,有时太累,一边“下种” 一边睡着了,向晓欧把他推醒,他说句“对不起”重整旗鼓再接再厉,心里几乎怀疑这样生出来的孩子会有心不在焉的毛病。

那年许鉴成其实很背运,上司被一位宿敌挤走,整个部门都被兼并过去,大家都人心惶惶,有些人就此跳槽或想办法调走。虽然原上司的对头采取了怀柔政策,但许多项目都临时换人被新老板拿去犒劳自己的亲信,许鉴成也有一个做了大半的让人抢走,还敢怒不敢言。心理压力已经很大,每月十几天还要半夜“加班”,风雨无阻,一早还要七点起床,八点坐车,九点准时坐进办公室,时间长了,实在有点吃不消,要命的是,作为男人,这种苦还得打肿脸充胖子,不足为外人道也。

小时候爸爸吹他“战天斗地”时半夜三更起床去下地插秧,说到这里,眼睛一鼓“那种苦啊,你这辈子都体会不到”。现在,他可以问心无愧地说,“老爸,那种苦我体会到了”。

亲戚们不知内情,开始怀疑是不是他有点问题。向晓欧的妈有次拐弯抹角提到“小许是不是工作太辛苦了,唉,你们美国不是有那个叫什么哥吗”,外婆索性寄来一包补药说“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弄得他哭笑不得。

每个月向晓欧生理期前那几天,两个人都很紧张;每次看见她脸色铁青地打开柜子取出一包卫生棉塞进洗手间的抽屉,都只好默默地拍拍她的肩膀,把失望咽回去,整理情绪,投身到下一个月的“战天斗地”中去。

有一次周末洗车回家,向晓欧坐在马桶上哭。她月经又来了。

“你说我会不会生不出孩子来?”她脚边散着几团纸巾,一面又去扯来擦眼泪,擦了一会儿,猛地伸手抱住他的腿,可怜巴巴地哭得不可收拾。

他蹲下身,把她的头抱在怀里,想安慰她。其实,什么安慰的话都已经说过了。突然,他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晓欧,你别急,”他拍拍她的脸颊,“我们肯定能成功的,以前有个同事的老婆给我看过手相,说我命里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呢。”

向晓欧抬起泪盈盈的眼睛,“手相?这种东西准吗?”

“她说去学过,好像挺准的。她看自己是一个儿子,后来果然就生了个儿子。”

她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挂着眼泪“扑哧”一声笑了,“你哄我的吧。”

“真的。”

“还是不信,”但她的情绪已经明显好转起来,叹口气,说,“就算是真的,打掉一个,也只剩下一个了。”

那年夏天,他去拉斯维加斯开一个会,竟和汤骥伟不期而遇。

那天他吃完饭回到凯撒皇宫酒店,走过底楼一排排的吃角子老虎,突然生出念头想去玩一会,就到皮夹里拿出一张五块钱到换钞机换两毛五分硬币。

可那台出淤泥而不染的换钞机一连几次都把钱退了出来,他又没别的零钱,这时有人递过来几张一块钱的钞票,“拿这个吧。”

七年没见,汤骥伟胖了很多,又高又壮,说话中气更足,鼻子上架着副考究的白金架开脚眼镜,笑起来却还是儿时那副挨揍都不知道人家为什么揍他的傻样。从前那个Maggie到美国几个月就被一个开奔驰车上课的男同学追走,他自此发奋图强转学机电,现在加州一家电子公司上班,做到部门主管,正在争取机会外派香港。李政道吴健雄已是遥远的回忆,目前最懊悔的是1999年跟风去买Amazon的股票陪掉了几千美元。两年前结的婚,太太是扬州人,几个月前给他生了个儿子
他们各拿着一把硬币玩吃角子老虎。许鉴成随手挑了一台准备坐下来,汤骥伟打量一下,肯定地说,“这台不好。”

“赌场的输赢机率都是计算得很精确的,门边的机器出钱率肯定比较高,你想,客人一走进来就听见哗啦哗啦钱乱响,多吸引人,里面的机器就没这个必要了,”汤骥伟肯定地说,“不信试试。”

于是两人各挑了一台坐下,约定二十个硬币之内看谁赢的钱多,汤骥伟那台在门边,许鉴成那台隔走道在靠里面。

一直到十五个硬币,谁都没有动静,他看看汤骥伟,汤骥伟也看看他。到第十八个,他的机器“搭搭”几声响,吐出了四个硬币,他拿起硬币对汤骥伟晃了晃,汤骥伟扁扁嘴,对着机器念了一句咒,看口型该是英文版的“我靠”。终于,在第十九个硬币,汤骥伟那只老虎不负重望,仿佛被角子撑坏肚子般“辟里啪啦”一个劲往下拉,他吹了声口哨从旁边抽了一个大号可乐杯去接。等接完了,慢悠悠地转身走过来,把手里的可乐杯摇得哗啦直响,和许鉴成手里的杯子干一下,终于咧开嘴,得意地说“Checkmate”。

时隔多年,汤骥伟仍旧事事高他一着。

久别重逢,太太又都不在旁边,他们去看了场带荤的秀,出来后肚子饿了,又找家中餐馆吃夜宵,喝掉几瓶青岛,一面聊天一面暗暗掂量对方的身家,没一会掂出分晓来,汤骥伟夹起一筷子海蜇放到嘴里嚼得嗝吱有声,“我也就运气稍微好一点,慢慢来,都能混出头的。”

汤骥伟房间里有两张床,那天晚上许鉴成就睡在他那里。

汤骥伟和太太打电话,“…这次巧了,碰到个发小,在聊天呢,七年没见啦…你那个还胀吗?唉,胀就给他多吃点嘛,奶又不会吃坏肚子,多吃长得快…啊,他又睡着了?哈哈哈…”放下电话,还是乐个不停,“我儿子可有本事,能一边吃奶一边睡觉,醒来接着吃,我妈说跟我小时候一个样,呵呵呵…我老婆奶水好,那小子头一个月就长了三斤,平均一天一两哪…”

他们一人一边躺在床上看加州州长和变态机器人展开殊死搏斗,看着看着眼皮耷拉下去。汤骥伟忽然问,“你妹妹现在怎么样?”

鉴成愣了一下,撑起眼皮,斜过去瞄他一下,汤骥伟也在睡眼惺忪地瞄他。

他把赵允嘉的近况告诉汤骥伟,“她说酒吧的地点很好,旁边都是旅馆,游客多,英国人喜欢去pub…卖酒,饮料,也卖点吃的,请了个边上大学里的学生打工,说生意刚开始,人还不太多,希望一年以后开始赢利。”

汤骥伟听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就好,”眼光转回屏幕,阿诺摆出个很酷的姿势说“我会回来的”,他又加上一句,“广东男人对老婆很好的。”

“是吗?”

“嗯。我以前有个同事是广东人,天天‘老婆仔’‘老婆仔’挂在嘴上,有次大家一起出去吃饭,专门多叫一份起司蛋糕包回家,说他老婆最喜欢吃那家店的蛋糕,我们都叫他模范老公…他老婆也经常煲好汤放在保温瓶里给他带到办公室,午饭时拿出来喝,有时候叫大家一起喝,我们都笑那是给他壮阳,谁敢揩油…广东男人不错的…可惜后来被裁员了,人真是好人啊…”

电视已经完了,汤骥伟的声音渐渐小下去,最后打起呼噜,许鉴成拿着遥控器一个个频道按过来。

看着电视上万花筒一样跳动的画面,他脑子里浮起一些找不到答案的问题:钟家豪是不是天天“老婆仔”“老婆仔”挂在嘴上?他也是吃过苦的,应该对老婆好吧?允嘉会不会也隔三差五给他煲了汤带到店里去被夥计打趣?他们做生意应该也会碰到难处吧?…一晃,她的儿子两岁多了。

汤骥伟在两段呼噜的间隔中冷不丁冒出来几句话,“那个孩子要不打掉,现在也老大了…这几年老是想起那件事情,也不敢找人问…那时候年轻啊…”一面扯下脚上的袜子朝椅子上一扔,身子使劲地往铺得固若金汤的床褥里钻,“反正我这辈子都会觉得对她不起,我这辈子都会觉得对她不起…”他喃喃地把这句话又说了几遍,最后音调细下去,鼻子里又吹起小喇叭。

许鉴成也钻进被子,看着对面床上汤骥伟半张着大嘴的睡姿,心里突然生出一种冲动,想把真相告诉他,免得他为了一个不存在的孩子内疚,又想了想,终于还是压下这个念头,因为以前答应过赵允嘉不告诉他。当时她说“我就是要他后悔”。

汤骥伟说到“广东男人对老婆好”,声音里满是释怀,他却不知怎么的,再真诚的祝愿,也搀杂着些许难以言明的情绪。

下半年,他开始转运,新主管毫无预兆地给他委以重任,出差的机会又多起来,有时还要回中国。他和向晓欧还在为了孩子“汗滴禾下土”,老实说,经历过大半年的“广种不收”,他开始喜欢隔段时间出去几天,在旅馆里起码可以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天亮。

搬来长岛后,他们的交友圈不知不觉有所改变,工作越来越忙,从前的朋友渐渐淡了,经常来往的只剩下工作上比较接近的人和周围的邻居,很多人家里也有经常出差的先生,伴随各种各样的八卦,多半都是“生活作风问题”。

有一回,他在房里听见外间向晓欧和两栋房子外的张太太聊天,张太太的先生长驻北京,犯过类似美国前总统的错误–当然没被整得那么惨,去年为了一个女人嚷过要离婚,今年才死心。张太太说“现在我想穿了,要出去玩可以,底线是,一,家不能拆;二,坚决不许弄出孩子,”她压低一点声音,“每回他走我都在皮箱里放上一大盒保险套。”

向晓欧问,“他用吗?”

张太太咕咕地笑起来,“他脸皮当然没那么厚,每次都完完整整带回来,不过我知道他肯定…这就是一个意思,大家心里明白,”她又压低一点声音,“不过总还是不放心,万一女人做手脚怎么办…我在想,反正小孩也生好几个,等再过几年是不是索性要他去结扎,省得麻烦… ”

许鉴成倒抽一口凉气,心想这真是最毒妇人心。再看见风流倜当的张先生,油然生出几分同情,觉得他像块案板上的五花肉。

想不到的是,一个多月后他去广州,晚上在酒店里打开箱子,内衣裤里居然也裹着一盒小包装Durex。他怔了好一会,摇摇头,把它又扔回箱子里。

他把那盒东西原封不动带回家,什么也没说。向晓欧应该看见了,也什么都没说。

之后每次出差,他的箱子角落里都会出现那个小小的淡紫色盒子。某一次,他把它塞进夹层,后来就一直留在那里。

有时候,他想也许应该跟向晓欧解释一下,她那么做完全是多余的,她大概是因为一直没怀上孩子才格外敏感,相处多年,应当相信他不是那样的人,却惊讶地发现自己提不起劲来跟她解释;也许她是想和他撒撒娇,让他劝慰一下自己,但不知怎的,他们之间撒娇的情绪仿佛已经蒸发得无影无踪。

他知道自己忠实于她,也会继续忠实于她,却提不起劲来告诉她。

今年三十一岁,过十几年,到时他们应该已有了孩子,照这样下去,他保不定也会被喀嚓一刀,省得麻烦。

十一月,他去法兰克福出差,直飞的票没了,转机有两个选择,巴黎或者伦敦。

他看着屏幕上“伦敦希思罗”几个小小的英文字,心头微微颤了一下,随后立刻点回去,选到“巴黎戴高乐”。在戴高乐机场停留四个小时,在希思罗机场停留两个半小时。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揉了一会太阳穴,远处哈得逊河上澄蓝的天空绵延到很远的地平线之外。

他坐回电脑前,点下巴黎转机那条线,临到确认,却又迟疑起来。最后,想来想去,还是买了从伦敦走的票。

从伦敦转机,能快一个半小时呢,他这么告诉自己。

订好了票,他给赵允嘉打了个电话,算起来他们有大半年没联系了。背景里全是嘈杂,她无可奈何地说,“我儿子这两天老是乒乒乓乓拿个塑料杯砸桌子凳子,好好的桌子都被敲出很多坑来… 你等一下–”她搁下话筒。

他隐隐约约听见她提起嗓门像是在喝止孩子,小孩咿咿呀呀地回嘴,一瞬间几乎后悔起打这通电话。

但他还是告诉了她。在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之后,他故意用随便的口气说,“对了,下个月要去一趟德国,在伦敦转机。你们那边天气冷吗?我在想是不是带件毛衣去…”讲完了才意识到多少有点别扭。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会儿,然后,允嘉的声音传过来,“冷啊,德国比英国还要冷,你最好带件厚一点的毛衣来,你到德国出差?”

“嗯。”

“哪个城市?”

“法兰克福。”

“运气真好啊,”她像是不胜羡慕地叫起来,“听说法兰克福很漂亮的! 你这种出差简直是免费旅游。”

之后几分钟她一直在说法兰克福,后来又说到柏林和汉堡,越说越起劲,直到许鉴成打断她,“你那个地方…去伦敦还方便吗?”

她想了想,说,“要坐火车。”

“希思罗机场呢?”

“要转车。”

他吸了一口气,把声音放低,“去一次好不好?”停顿一下,又说,“我在伦敦只待两个半小时,不可能出机场。”说到这里,自己都觉得自己脸皮挺厚。他咬着嘴唇,心里突突直跳。

允嘉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问,“你想干什么?”她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

“我想看看你,”他硬着头皮说,“看你变成什么样了。”

她索性格格地笑了起来,“我比以前难看多了。”她这么一笑,电话里的气氛轻松起来。

他们约好在机场见面,允嘉抄下了他的航班和登机门号,她说,“到时见。”

“到时见。”

放下电话,已经早过下班时间,他关上门,走进电梯,按下底楼。门边的楼层数字一个个飞快地闪,他低头看看手表上的日期,还有一个月,再有一个月就能见到她了,这个念头像千万个小电流突突地撞着他的心。刚才说“到时见”,他满心都是欢喜。

可是当数字闪到1,他想起允嘉开始时那种顾左右而言它的态度,心中又慢慢冷了下来:她也许并不太情愿跑那么远去见他,或许也走不开,是他一再坚持才答应的。

其实也可以理解,但这种想法让他很难过。他为自己的坚持感到些许难堪。

向晓欧那个星期在波士顿参加一项培训,回去也是一个人,许鉴成在三十四街找了一间餐馆随便吃了晚饭,却还不想回家,就沿着马路慢慢地往前走。那个时间,每个街口都充斥着步履匆匆的人,各种肤色的脸上带着一模一样的疲倦和冷漠,一排排黄色计程车泥鳅般在人群车流里穿梭,霓虹灯张狂地侵吞着初生的夜,帝国大厦顶端闪烁着红色的光点,他一边走一边漫无目的地看着街边的橱窗。

在高楼的阴影里,有一样东西突然跳进了他的眼里。在一家夏威夷风格的珠宝店橱窗里,几排戒指和项链中间,一根项链下面有个挂件,做成一只小的凉鞋,鞋面交叉几根细细的白金丝,中间托着颗小钻石,在灯光下晶莹璀灿,鞋底圆圆的,正好可以放进一只胖嘟嘟的小脚。

他盯着那个挂件看了一会,推门进去,问过价钱,六百多块,立刻买了下来。其实就是更贵,贵很多,他也会立刻买下来,因为知道赵允嘉一定会喜欢。

他又去旁边的梅西百货公司给允嘉的丈夫和儿子分别买了礼物。等坐上回家的车,心情已平静许多 — 没什么,就是见一面,把礼物给她。

到希思罗的时候当地时间一点半,天空里罩着浓浓的白汽,远看也不知是雨还是雾。他办完手续换过登机牌,赶到约好的地方,等了半个小时却都没看见允嘉。他着急起来,左顾右盼,不停地看表,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这时广播里突然宣布由于天气原因,去法兰克福的班机晚点,推迟到六点起飞。他站在播放班机信息的屏幕前看登机口有没有变化,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他猛地转回去。

是她。

看见赵允嘉的时候,旁边的一切,窗外的飞机、周围的商店、来来往往的人,甚至自己身上的高领开斯米毛衣和她身上的黑色格子内底大衣都变得不真实起来,只剩下她的脸,细眉毛下大大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张的嘴,湿湿的发梢,带点懵懂的神情,仿佛不是从布莱顿坐火车,而是从悠远的岁月里风尘仆仆赶来。隔了很多人,很多事情,她还是她,他还是一眼就认出她来。

她比从前胖了,脸色也丰润一点,可能是生过孩子的缘故。头发留到耳下,微微烫出点波浪,看上去成熟了一些,但是一笑,眉宇之间里那份隐约的淘气像是从泛黄的老照片里直接拓印出来,同他心底的映象刹那间合二为一。

“鉴成哥哥!” 允嘉拉住他的胳膊,“鉴成哥哥! ” 她微笑地看着他。

“安德鲁昨天不知吃了什么东西,老说肚子疼,一晚上都没睡好,后来带他去看医生,说没关系,配了点药,”允嘉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一面往红茶里浇牛奶,一面拿起面前盘子里的柠檬派往嘴里塞,“小孩子就是麻烦事多。”

他微笑着把自己那一块柠檬派也递给她,“不好意思让你跑那么远。”

她转过头看看他,笑了笑,“不过在火车上还真以为赶不及了呢。”

他偷眼看看自己手腕上的表,六点的飞机,从现在起,有三个小时同她在一起。

他把礼物给她,允嘉打开盒子,看着黑丝绒面上那个挂件,有一会儿没说话。抬起头来,眼睛里亮晶晶的。

“你喜欢吗?”

她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唇边带着点笑,低下头去,轻轻地说,“谢谢。” 声音很低,过一会儿,又说一句,“谢谢你了。”
允嘉好一会儿没讲话,接着清清嗓子,用手挑起那只亮晶晶的小鞋子,轻轻摩挲了几下,又放下来,笑着说,“上回到法国去玩,也买了一条这个样子的,不过没这个好看。”然后扣下丝绒盒子,连着包装纸一同和另外两样礼物放到了一边。

鉴成微笑着没说什么,心里有一点失落:要是放在小时候,拿到这样一份礼物,她会兴高采烈地立刻戴上,然后问他“好不好看”,说了“好看”,她再转个角度再问“这样呢”。而且,这样的项链,她已经有一条了。

允嘉从包里的夹层拿出一个扁扁的纸盒,里面包着一条领带,有点腼腆地笑笑,“随便买的,不是名牌,”又说,“我也没给向…嫂子买什么,”她把领带递过来,又笑了笑,“不过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下次吧。”

那是一条灰底斜纹的领带,中间交织黑色和藏青,看上去很大方。

“谢谢你。”鉴成隔着玻璃纸摸了摸真丝柔滑的质地,把它收了起来。

那一刻,他突然发现,变的并不仅仅是赵允嘉。面对她送的礼物,他也只会说“谢谢”而已。

距离上一次分手,隔了七年的岁月和天涯海角的距离。岁月和天涯,不知道哪一个更遥远,但可以肯定,岁月加上天涯,一定十分遥远。

他喝一口咖啡,问,“你出来,孩子有人带吗?”

她点点头,“有。”

“那店里呢?”

“他嫂子帮着看。”

“外面在下雨吗?”

“是雾。伦敦现在雾很少,今天不知怎么的这么大,”她摸摸前额边的头发,原本湿漉漉的发梢差不多都干了,“在派丁顿转车的时候刚好错过一班。”

“早知道就不麻烦你来了。”他又一次觉得过意不去。

“不是你说要看看我变成什么样的吗?”她又拿起一块蛋糕,“那你说,我变得什么样了?”

“你变得…”他又喝口咖啡,“你比以前长大了。”

“跟没说一样,还有呢?”

“其它的…没怎么变。”

她低头看看自己,“我可比刚来英国的时候重了整整十磅,”然后抬起眉毛,“没看出来?”

他摇摇头,“没看出来。”

她含着蛋糕笑起来,“骗人。”

“那我呢?” 他问,“我变了没有?”

她打量他一下,微微眯起眼睛,把嘴里的蛋糕咽下去,擦擦嘴,轻轻地叹了口气,点点头,“嗯。”

“变得怎么样?” 他好奇自己在允嘉眼睛里是什么样子。

“嗯…变得…”她嘻嘻地笑起来,“像个人样了。”

“也跟没说一样。”

她又想了想,神情正经起来,“反正…就是做人–应该去做的那种人。”她低下头,又往杯里倒点茶,“将来我也要叫我的小孩向你学习,做你那样的人,”她抬起头来,又带点郑重其事地点点头,“做像鉴成哥哥那样的人。” 表情倒像是在代小安表决心,又可笑又可爱。

“学习什么?” 这一下轮到他吃惊了。

“学习你从小就有志向,想考好的大学,多念书,”她用勺子搅一搅杯里的茶,“我就不行。”

“你不是一直讨厌念书吗?”

“那是自己念不进去,不如人家,就索性讨厌,”她喝口茶,“今年夏天去了一趟剑桥,赶上他们一个学院的毕业典礼,我们还在那儿跟他们借了帽子拍照呢,”她说着高兴起来,“给你看,”一面伸手去包里拿出钱包,正要开拉链,突然停住,脸色有些尴尬,“没带在身上,”脸色立刻又晴朗起来,“反正好学校就是有气派,”她抬头看看他,“当时我就想,将来我的孩子也要上剑桥,”她眼睛里喜气洋洋的,“不过,有时候真怕小孩子长大了像我一样不用功,那可就糟了。”

“不会的。”点心店暖融融的灯光罩在身上,好像周围的一切都离得很远,飞机声、广播声、人声,都在另外一个空间里,这个空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在听她说她的梦想;而她在说,希望自己的孩子日后成为像他那样的人。

“你们打算要个孩子吗?”她问。

“以前一直很忙,现在打算生一个,在争取。”他联想到“争取”两个字背后的含意,不由脸红起来。

她却毫不在意的样子,点点头,“快点生一个吧,小孩子多可爱啊。”顿了一顿,又说,“麻烦是麻烦,可是等你把他哄得舒舒服服,他往你肩膀上一靠,手一搭,眼睛眨巴眨巴发起嗲来,你就什么都忘了。你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点点头。

她看着他微笑,“真的。”

他又点点头。

去法兰克福的班机没有再推迟,广播里开始通知乘客登机。

到第二遍通知,他说“谢谢你来”,她说“该谢谢你”;他说“那我走了”,她说“再见”;他说“快点回家吧”,她点点头。她说来的时候花了两个多小时,那么现在就走,回到布莱顿也要八点了。

那班飞机乘客很多,登机门前排了几条长龙,临到把登机牌递出去的时候,许鉴成的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使得他立即说声“对不起” 然后转身就往外跑。

飞机就要起飞了,但他真的想知道,她有没有走。

当他看见那个黑色格子翻领大衣的身影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时,心里仿佛有千万个旋涡转动起来,一时间翻江倒海。

他颤着声音叫“嘉嘉”,她的肩膀一抖,过好几秒钟才回过头来,脸上全是泪。

她愣愣地看着他,“鉴成哥哥,我想你啊…”

允嘉抽抽鼻子,伸手去抹脸颊,一面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泪水还在不停地朝外涌。她索性放弃了,就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他,像是做了什么错事被他当场抓住。

那个神情把他的心碾碎了。

那颗被碾碎的心里只有一句话反复回荡,“鉴成哥哥,我想你啊…”

他紧紧地把她抱进怀里,急促地说,“我也想你啊,嘉嘉,哥哥也想你…哥哥也想你…”他的嘴唇贴上她柔软的嘴唇,鼻子一阵阵地发酸。这些年来,很多次,他以为她已经忘了,便也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做久了,看着像真的一样。但刚才允嘉那副无助的神情让日积月累的思念从心底迸发出来,顷刻间传递到全身每个角落,让他忘记了其它的一切。

允嘉先是轻轻挣了几下,随后就伸手抱住他的肩膀。他更加用力地吻她;他要她明白,他也没有忘记。

窗外的天空比刚才明朗一点,空气里飘着淡淡一层雾,几架飞机排着队缓缓从跑道那头滑过来。

他们像是从一场梦里醒过来。允嘉的头柔顺地贴着他的脖子,右手握成拳头放在他胸口,食指上有道弯月型的疤,红红的。

“这个怎么回事?” 许鉴成抓起她的手问。

“烧菜时给油烫的,”她说,“上回有个厨师请假,我去顶,客人又多…不要紧的,一下就好了。”

鉴成把她的手翻过来,手心里靠指根的地方长了几个浅浅的茧。他用手指一个个轻轻地揉着。

她轻轻笑了起来,“痒。你放开。”

“不放。”他抓得更紧,然后用自己的手扣紧她的。

她的确比以前胖了,手却没有变,还是小小的,坚硬的,放在他的手里,骨节清晰分明,握牢了,刺得手心微微的痛。允嘉说过手硬的人命硬,还说,脚上长反骨的人会离家远,果真如此。

他碰到她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立刻又移开了。他不想去看,何况,自己手上也有一个。








他低头看看,允嘉还是安安静静地伏在他的胸口,低垂着眼睛,睡着了一样。

“喂。”他轻轻地摇摇她。

“嗯?”

“那天早上你为什么走?”

“哪天?”

“就是那天。”

她半睁开眼,脸上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那时候心里很害怕。”

“怕什么?”

“我怕你会不要我。”

“你怎么知道我会不要你?”

“从小到大,我都是被人家拣剩的。我怕你想来想去,到头还是扔下我。”

“那几天我一直在找你。”

“对不起。”

“干嘛要那样呢?” 他喃喃地说。

她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隔着毛衣在他的胸口上画着圈圈。

他隔着大衣摩挲着她的肩头。不辞而别,原来是怕他不要她。那个小傻瓜。

那一个瞬间,他懂得了赵允嘉许多从前看来不可理解的人生选择– 因为害怕被人抛弃,索性先抛弃别人,无论代价如何。

更加不可原谅的是他自己,他没有做到一个爱她的男人应该做的事情。

到现在,都已经被时间抛得太远太远。

“下次什么时候能来英国吗?”

“明年吧。”

“那你再来看我。”她把他抱紧一点。

“会的,哥哥一有机会就来看你…有机会就来…”他把嘴唇埋在她的头发里。

广播又开始通知去法兰克福的乘客登机,一遍遍没完没了,他恨不得拿个大号汉堡把那个女人的嘴塞起来。

可能会误班机的是他,他却害怕她听见。

过一会儿,她说,“我现在开始数你的心跳,数到一百下,你就走吧。”

空气像是凝住了,他们一起聆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撞击着。“九十八,九十九…一百。”允嘉真的放开他,拉拉他胸前的毛衣,眼睛里却是坚决的神情,“走吧。”

他最后一次亲了亲她的鼻子,拿起手提箱,她突然叫住他,神情有点恍惚。

他看着她。

她动了动嘴唇,好一会,展开一个深深的笑容,“没什么,以后再说吧。”一面对他挥挥手,“路上小心。”

许鉴成坐在靠舷窗的位子,隔着几层玻璃,远处的候机大楼在夜色里透出明亮温暖的灯光。天上闪耀着星星,和地面的引航灯远远交融在一起。

还有三分钟飞机起飞。他知道允嘉一定还在那里某个角落;飞机起飞的时候她会祈求他一路平安,就像当初他为她做的那样。然后她会坐上机场的火车去伦敦,在维多利亚车站转车去布莱顿,回她自己的家,做回钟太太和小安的母亲。而他会去法兰克福,办完公务,回到纽约,做回向晓欧的丈夫,他们继续争取生一个孩子。

刚才的一切,跟着已经过去的十八年,一去不复返。

十八年,在那些以光年计算的星星,无非是一眨眼,在人,却已是一世人生里最刻骨铭心的一段。

明白这些,就仿佛前途里再有什么,都不那么重要了。
许鉴成在法兰克福待了三个星期,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他打开了,想了一会儿,还是没有戴,又叠好放回盒子里。

回程和几个月前派驻德国分公司、回美国过圣诞节的女同事同路。他们曾经合作过一年,关系不错,那个腰围足有他两倍的波士顿胖女人屁股刚挨椅子就“啪”地打开一听百事咕咚咕咚灌下,又连吞几块鉴成按向晓欧指示买的桔子味德国黑巧克力,像大力水手吃了菠菜,操着美利坚东北腔喋喋不休骂她的弟媳妇。她弟弟从前是军人,老布什的时候去过科威特,弟媳五年前嫁过门,正在闹离婚。

“现在看来,她就是贪图我弟弟的退休金和军人福利,结婚满五年就提出离婚,一点感情都不讲。我弟弟已经卖了房子,以后每月还要付一千多块赡养费,几乎倾家荡产,这样的婚姻,简直就是欺骗,欺骗,真是一个…”女同事咬牙切齿,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许鉴成在心里用中文替她补上,“白眼狼。”

女同事一路骂到大西洋上空,结论“这个国家的离婚制度真他妈的见鬼,所以我不结婚是对的”,终于困了,打个哈欠,从包里拿出眼罩戴上,呼噜呼噜睡了过去。

又是无垠的星夜。

机翼边的灯忽闪忽灭,他们在往地球的另一角飞,离开欧洲,离开她曾凝望过的天空,越来越远。

有两个字突然在他脑海里闪了出来,刚才谈话间听了很多遍,并没太在意,现在在静夜里猛地窜出来,一下下撞着他的心。

许鉴成的心跳急促起来。他低头看看自己的胸口,三个星期前,赵允嘉就靠在那里说“你再来看我”,然后开始数他的心跳,数一百下,数到最后几下,手指拧住他的毛衣,可怜巴巴的神情。

赵允嘉那个神情在他眼前一再出现,打穿了六年岁月筑起的壁垒。

这次回美国,如果不是早约好跟同事一起走、订了机票,他真的会改道再从英国走。他也说过,一有机会就去看她的。

如果能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就好了。

如果回到一九九八年夏天,他知道自己会怎么去做,即使肝脑涂地;如果当时他那么做了,此刻,她会是那个等待着他回家的女人,愿意的话,可以天天把他的心跳当羊数,数到困了睡着为止;那样,她应该放心他永远都不会扔下她,她再乱跑,他也会把她给找回来。

他终于明白,他愿意对不起任何人,也不愿对不起她。

偏偏就是对不起她。

一九九八年夏天,他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现在回看过去,其实还不算晚;当时怎么就会觉得一切都为时已晚?

现在看着,好像也是一切为时已晚,会不会将来,到某年某月某一天,再想起,还是会觉得不算晚?如果真有那天,又会是多么后悔。

即便黑脸包公样的向大哥都后悔成那个样子。

一往这个方向去想,便不可开交,而且,想着想着,仿佛什么都是可能的。

空中小姐来送饮料,鉴成要了一杯咖啡。他已经完全放弃睡觉的念头。万米的高空里,机舱电视屏幕上“尖峰时刻”中成龙大哥照例和坏人打个稀里哗啦,LAPD咧着大嘴在旁边忙里偷闲捡钞票,那些问号在他脑子里赛车一样风驰电掣,让他几乎在椅子上坐不住,几乎想站起来大吼几声。

到纽约是上午,女同事那个相处两年、也不知是她死活不肯嫁还是对方死活不肯娶的男朋友来接,问要不要搭车,他说“谢谢,不用了”,快步走到机场公用电话,用电话卡拨通了赵允嘉的号码。

卡号、密码、国家编号、区号,一个个数字从他手指下跳过去,他的心跟着一起跳。

铃声响起,两次后,有人拿起来,还没开口,一串声音先从听筒里窜出来,电视机嘹亮地响着一捶十八敲的BBC英语,背景里有“隆隆”的机器声,像是洗衣机,隐约还有小孩子在吵闹。

对方开口了,却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说Hello,中气充足,听上去很厚实。

他愣住了。对方又说一句Hello,随后换成广东话,显得中气更足。

“喂,喂…”对方有点不耐烦,许鉴成咽口唾沫,终于张开嘴,电话却已经挂断了。
他定定地站在那里凝视着电话听筒上的小孔,里面传出“嘟嘟嘟”的声音。

刚才号码拨得很仔细,不会有错。那刚才的,应该就是允嘉的丈夫了吧。

过往他和允嘉通电话,都是她自己接,这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也曾想过如果是她丈夫接电话该说些什么,准备了一串客套话,但是这一次,没有想到刚好会碰上他。

对方不耐烦的几个“喂”把他方才在飞机上的那些念头轰了个体无完肤,隔着越洋电话,他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边有一个完整牢固的家,在无言地嘲笑着他的异想天开。

他愿意去肝脑涂地,可她呢?

她早已经不是一个人,而是三个人。当天在机场,她叫他走的时候,神情也是那么的坚决。

他站了很久,脑海里方才燃起的激动半是无奈半是自嘲地一点点消退。他把电话本慢慢放进口袋,拿起手提箱朝出口走去。

他把行李放回家,给向晓欧留了个条说去公司,然后就去汇报了情况,交上报告,老板叫他回家去调时差,他说没关系,留在办公室里回复了过去两天挤压的电子邮件。太阳渐西,邮件回完了,他随手拿过架子上的报纸杂志来翻,先看了“财富”,然后是“福布斯”,等翻完“华尔街时报”,他最后一次看了看案头的电话,终于又打开电脑,给允嘉发了一个电子邮件,很短,“我已经回纽约了。保持联系。”

然后,他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向晓欧接的,问,“你怎么还在公司?”

他说,“我这就回去。”

回到家,向晓欧开门后一直笑眯眯地看着他,却不说话。几包德国黑巧克力还放在饭桌上,旁边多了一张卡片。

“打开看看。”她说。

他打开卡片,里面是一个裹着尿布、半皱着眉头撒娇的小宝宝,下面是圆圆的英文字:

Dear Daddy,

I am looking forward to meeting you in 8.5 months。

Whoever you name me

(中文:亲爱的爸爸,

过8.5个月见。
你给我起的名字) [3 楼] Posted:2008-05-14 12:53|




其它都是印的,阿拉伯字母8.5是向晓欧用圆珠笔写上去的,还描了一遍,大大的,白纸黑字,十分醒目。
许鉴成盯着卡片上那几排英文字看了又看,直到第三遍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来,向晓欧已经抑制不住脸上的欢喜,“没想到吧?”

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滑到她的肚子。向晓欧穿着一件浅米色套头毛衣,身材很匀称,一点都看不出来。

“才五个半星期,前几天才确定的,”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有点不好意思,“我一连问了医生几次才相信是真的,”她的笑容盛绽开来,“谢天谢地,总算有了!我都开始怀疑自己生不出孩子了…谢天谢地!” 她一连讲了几个“谢天谢地” 。

鉴成的目光移回向晓欧的脸上,凝视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熟悉的神采,灼灼的像两个小火炬。

他看着那双神采斐然的眼睛,终于完全理解这个事实:他要做爸爸了;他和向晓欧努力到索然无味、几乎要放弃,却成功了。

理解之后,他看着她微笑。那一刻,他想,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天意”吧;或许是老天爷猜到了他的心思,要他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不应该干什么。

“傻笑什么呀?”她嗔着,伸手揪揪他的耳朵,“唉,你高不高兴?”

他伸手扳住她的肩膀,把她搂过来,徐徐地吸口气,“当然高兴。”

这句话讲出口,像是一把刀,把心里从昨晚到现在绵延不绝的思绪切断了。

早上还在想会不会将来回头时还觉得为时未晚,现在这个问题已经不存在。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想给你个惊喜啊,”她转身从旁边的椅子上拿起一个百货公司的大白纸袋,取出两套粉红粉蓝的小衣服,都是几件套,适合婴儿在不同月份穿,做得十分精致,边上带绣花,下面各拖着一双同色的小鞋,“今天吃完午饭随便去逛逛街,看见这个,实在可爱,就忍不住买了下来,”她格格地笑着,“付过钱才想到,起码有一套用不上的。不过,算了,买就买了,”她兴高采烈地翻着,“你看,连口袋都这么考究,美国的小孩子就是幸福…我还去看了孕妇装,做得很有味道,不过,”她也看看自己的肚子,有点腼腆,“要过几个月才能穿。我告诉我妈的时候,她高兴得差点就哭了,对了,你要不要给你外婆打个电话回去…”

那天晚上,“生产作业”是免了,但他们依然熬到深更半夜,给几家亲戚打过电话,然后一直说着孩子的事情。

“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向晓欧问。

他想了想,说,“都好。”

“如果只能选一个呢?”

“女儿。”

“为什么?”

“女孩子可爱啊。”

她转过头来看看他,眨眨眼睛,“我还是想要个儿子。”

轮到他问“为什么”。

“假如第一胎生女儿,以后肯定会再想生个男孩,第一胎生儿子,就没这种心理压力,以后生男生女或者不生都无所谓,”她耸耸眉毛,竖起手指,“我有个同事连生四个女儿,第五个才是男孩。”

等他迷迷糊糊睡着时,心里已经随着她勾出一幅未来的画卷:生个男孩,从小双语培养,从五岁开始学乐器,上一流的小学中学大学,学文最好哈佛,争取做律师,学理最好麻理,日后当医生…每一步都走得光辉灿烂。

一个多星期后,向晓欧整理他的书桌时,指着文件架底层那个深蓝色的纸盒问他,“这个哪儿来的?”

他看了看,迟疑了一下,说,“上次去德国买的。”

“你不是有领带吗?”

“在机场免税店看到,觉得挺好,就买下来了。”

向晓欧把那条灰底斜纹的领带正反打量了一下,嘟了嘟嘴,“花色还不错,就是颜色太素,你们男人的西装已经够阴沉了,领带就是用来调色的,多少钱?”

“二十几块吧…我也忘了。”

“美元还是欧元?”

“…欧元。”不知不觉已经说了四个谎,他有点慌,再说下去,说不定就圆不了了。

上次去德国,和赵允嘉见面的事情,他没有跟向晓欧说。

不是有意说谎,只是不想再提起赵允嘉。

后来,那条领带被放进衣柜里,挂在向晓欧最得意的那条乔治杰生旁边。

圣诞节之后,进入2005年。过农历年前,他和允嘉通过一次邮件,她问,“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想了很久,最后回信,“近期恐怕没有机会。”点下“发送”的时候,他心里一阵酸楚。

这样的话,允嘉看了或许会觉得他说话不算数。她不会知道,他曾经想过什么。

事实上,他二月份还要去一次欧洲,订票的时候专门避开了伦敦。

她没有回信。

一月底,一位位置颇高的上司搬了新家,搞个聚会,把下属和他们的家属都请过去,他和向晓欧也去了。

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去,回家的路上却在车里吵了起来。向晓欧很不高兴地说,“我刚才不是对你眨眼睛了吗,你没看见?”

上司的女儿在史丹福念国际贸易,明年毕业,心血来潮在北京找了家美资公司,准备暑假里去实习,上司有点不放心,一位善于察言观色的同事立刻自动请缨说在北京手眼通天,愿意帮着找房子,小姐人生地不熟也可以请人照顾等等,上司听了很高兴,立刻叫女儿过来拜托他关照。

“多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开口?” 她用力地把身后的坐垫扯出来扔往后座。

“我是想开口,可已经晚了。” 许鉴成分辨,“再说人家是北京人。”

“北京人怎么了?我们在北京不也认识熟人的吗?”

汽车收音机里正好调到一个中文台,在播一个怀旧音乐节目,怀念的是一个叫梁弘志的人,DJ讲过一段他的生平,最后说他2004年去世,留下许多好作品,然后放着“绎动的心”。

向晓欧又把他说了一顿,“多好的机会,你早点开口不就是你的了吗?他女儿一高兴,少不了说好话,比在工作上表现突出管用多了。”她说着说着不由烦躁起来。

他默默地开车,不再说话。

机会丢了,他也觉得很可惜,可向晓欧盯着不放,让他不知说什么好,听得越多,反而越懒得开口。

“绎动的心”放完,到那个节目的最后一支歌,一把熟悉的旋律从收音机里传出来。

原来,“恰似你的温柔” 是他写的。

多少年前的老歌了?写这首歌的人,已经死了。世上没有什么是不变的。

他伸手去把收音机调大一点,“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一个轻柔的声音慢慢地漾开在夜色里。

“你在不在听我说?” 他从观后镜里撇见向晓欧骤然阴沉的脸。
许鉴成转过头去看看她,表示“我在听”。

向晓欧皱起眉头,看看收音机,又看看他。

歌放到“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我们却都没有哭泣”,一个清婉纯净的女声在唱,“让它淡淡地来,让它淡淡地去”,慢慢地,从容地,又像藏了千言万语,欲语还休,像遥远岁月里一双眼光温柔地望过来。

他轻轻地跟着哼起来。

曾几何时,在寒冬或盛夏的早上,他在厨房把冻成冰砣或热得发馊的毛巾在水龙头下狠搓一阵,一面往脸上抹一面跟着哼,无论什么调,到他嘴里都变成“嗯…嗯… 嗯”,洗完脸,他对着墙上的小镜子用“飞鹰”牌刀片刮嘴上春光乍现的几根毛,心里琢磨什么时候能拥有一把自己的电动剃须刀–那时候他觉得电动剃须刀是男人的标志;墙那边,窄小的浴室里,赵允嘉朝着一面稍为豪华的镜子拨弄自己忽长忽短忽高忽低的发型,拿发梳柄当麦克风,自我陶醉地唱着,高兴了还摆两个姿势,天天嚷嚷着要用“摩丝”–那时候她觉得“摩丝”是女人的标志。有时他等得不耐烦,就敲敲墙壁,“你倒是好了没有?半个钟头了!”她回嘴,“瞎说,我六点三十五分进来的,现在才六点五十五!”他说“我要上厕所”,她说“那你不会用痰盂”……

她嘴凶,他常常斗不过她,生气了,又敲敲墙“好男不跟女斗”,允嘉在那头笑起来,“好男跟女斗,赢了也是狗,输了…”又一阵坏笑,也敲敲墙,“输了更是狗!”

仔细想想,那无数个日子里,他们其实都是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无非当中隔了一堵墙。

他惊讶地发现,还是第一次认真地自头到尾听过这首歌的歌词。好几回,赵允嘉亲口对他唱这支歌,他都没有听完;那回,他骑车带她回家,心里有不高兴的事,骑得飞快,她说“让我唱完这首歌”,她是想唱给他听,他却没理会。

“到如今年复一年,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但愿那海风再起,只为那浪花的手,恰似你的温柔。”

这是世上最温柔的咒语。它是把钥匙,打开尘封多年的回忆;回忆里,他们仍然在凝视着对方哼唱同一首歌。

同唱这首歌的人,注定被分到天涯两端,才会有“但愿海风再起,只为浪花的手”那般的思念。

歌声突然轻下去,是向晓欧把音量调小了。

他看看她,她的脸色在路灯光下显得很不高兴。

许鉴成心里却仿佛刚才从一出门就挨骂积累下来的怨气都爆发出来,他想都不想,去把音量调大,甚至比原先更大。

向晓欧眼睛里生出一点惊讶,她立刻又伸出手,这一次索性把收音机给关了。车里猛然一片寂静。

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

十秒钟后,音乐又响起来,又是唱到“我不能停止怀念,怀念你,怀念从前”。

他盯着车子驾驶盘上的时钟,“你就让我把这首歌听完吧。”他慢慢地说。

向晓欧没有再说什么。他们静静地一起听歌。

歌放完了,换成一个访谈节目,主持人同一个曾经半红不黑的小明星探讨中国电影进军好莱坞的前景,主持人平均每两分钟开一个自以为好笑的玩笑,小明星格格地跟着笑。他们主持得很辛苦,把听众也搞得很辛苦。

就快到家了,在一个红灯前面,许鉴成关上收音机,伸手揉揉太阳穴。

“你好像很喜欢那条领带。”向晓欧说,声音淡淡的。

“哪条?” 他低头看看自己胸前,那天穿的是休闲装,没戴领带。

“那条去年到德国出差带回来的,”她说,又补上一句,“上星期你就戴了两次。”

“噢,”他反应过来,“还可以吧。”

绿灯亮起,他把车接着往前开。她突然说,“那条领带不是在德国买的。”声音重了许多。

他看看向晓欧,她垂下眼睛绞着大衣的边,“那条领带是Marks&Spencer的,是英国的百货商店,你在德国的机场不可能买到。”说完,她抽抽鼻子,转过头去看向窗外,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似地,“是她送的吧?” “她”字说得很用力。

绿灯亮了,他们的车没动。后面按起喇叭,许鉴成踩一脚油门,把车往前开。

他点点头。

向晓欧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她叫你去英国,你怎么不去?”上次允嘉那封邮件,他过了一个星期才删掉,大概被她看见了。

他把着方向盘,话题捅开,心里反而轻松了一点。他淡淡地说,“我的回信你应该也看见了吧。”

“我就是要问你,那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去?”她逼视着他。

他不说话。

“你说话呀! ”向晓欧恼火起来,伸手抓住他的右臂,“停车! ”她叫起来。

鉴成把车停在路边。他看看她,心里涌起一阵疲倦。他不善于圆谎,一旦被识破,通常没本事力挽狂澜。而且,他不想为了息事宁人说不去英国是因为不想见到赵允嘉,不想说她送领带是一厢情愿,也不想说她在他心里无足轻重,因为不是真的。

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向晓欧的肚子已经现出来,很醒目,刚才吃饭时,同事都恭喜他。没想到两个小时后会是这样。

到了这个份上,有些事情应该可以跟她说了。但他却累得开不了口。那么多回忆跟着一首歌堆积而来,而且,无论说什么,过去的,都只能是回忆了,变不了了,多说搞不好只会多讨骂。

向晓欧没有眼睁睁地看着一个人的飞机起飞;那种像是整颗心都被挖走抛到空中、找也找不到的感觉,她没有体会过。

人这辈子总有些事情要后悔,已经认了,还说什么?

向晓欧的眼睛里一点点涌起泪来,她坐回原来的姿势,动也不动,像座雕像,过一会儿,唇边泛起个苦笑,突然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许鉴成,你以为–你真以为我是傻瓜吗?”然后狠劲一拉车门,飞快地走了下去。

向晓欧沿着路边跌跌冲冲地往前走,后面来车的车灯亮堂堂地照在她的背上。许鉴成愣了几秒钟,立刻也下车,几大步跟了上去。

“晓欧!”他想去拉她,她条件反射似地往旁边一闪。在青绿色的路灯光下,向晓欧的脸色惨白,挂着几行泪水,眼光直直地盯着他。

“晓欧,回车上说吧。”他走近一步,拉住她的手臂,她用力摔开,看看停在后面不远处的车,用力摇了摇头。

“晓欧……”许鉴成被她的眼光镇住了。

路灯光把两个人的影子都拉得长长的。一阵风吹来,向晓欧伸手把大衣裹紧一点,低下头望着地上和树叶织在一起的影子,突然又抬起头,紧皱着眉,深吸了一口气,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许鉴成,你以为,你,你真以为,要是–没有我,你能走到今天吗?!”她深缩的眉头下面一双眼睛里满盈着泪光,话里的哭腔背后却透出一种强韧,声音不响,可一个个字都像冰珠样不由分说地砸到他心中,一颗又一颗,堆在一起。

话说完,她从容了一点,又用原先那种坚定的眼光一动不动盯着他看。

向晓欧的眼神把刚才那一大串冰珠牢牢地冻在一起,冷嗖嗖地一大块堵在他的心口,让他一下子几乎喘不过气来。

“你说呀?”她好像决意要为那个反问句逼出个答案来。

许鉴成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很难看,因为向晓欧凝视着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添上了几分成竹在胸,像是武侠片里的侠客看见对手渐渐体力不济、估计支撑不了多长时间。

“不能,”过了许久,他轻轻地说,“没你,我不可能走到今天。”说完了,心里却反而泰然起来。他叹口气,静静地回看她。他心里知道向晓欧有很多地方比他好,从高中三年级初夏那个傍晚到现在,是她一步步推动他向前发展,朝着她希望的方向;而她希望的方向,刚巧都是对的;如果没有她,如果他身边换成另一个人,他可能连美国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可能一辈子开不上自己的车,可能永远只能在电视里看看长岛的“海景洋房”。这些他都明白。

原来她也是这么想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希望他说出来,那就说出来,算他公开认输。

听到这个答案,向晓欧的眼睛里反而汇涌起惊讶和恼怒的神色,从眼角聚到眉心,像风暴来袭前的海面上一层厚厚的乌云。

她的唇边浮起一个淡淡的微笑,“你以为只有你能那样吗?你以为– ”她一咬嘴唇,“我要是愿意…我要是真的愿意,没有别的机会了吗?”

“那你为什么不去啊?”这一句话突然冲喉而出,里面夹带着一丝近似悲壮的愤怒。

向晓欧脸上的乌云猛地被一道闪电劈开,她把手捂到嘴边,“哇”地放声大哭起来,然后边哭边用力推了他一把,嘴里念着“你这个混蛋!”

许鉴成一个踉跄,身子已经到了车行道上,正好有辆车来,车身擦过他的肩膀,几乎就撞上,里面的人火冒三丈地狠按几下喇叭,还摇下窗玻璃骂了一句。

他捂着肩膀站定,回头看,向晓欧也惊魂未定,脸色铁青,胸口起伏着。她醒悟过来,又咬起嘴唇,过一会,转头就朝自家房子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看着她的背影发了一会愣,慢慢走回车里,发动引擎,跟了上去。

他叫她上车,她像是没有听见,他就一直慢慢地开车跟着她回家。灯光下,她的身子薄薄的,侧面看上去,纤弱的脖子几乎撑不住脑袋,肚子微显出来,鉴成看在眼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他把车停好,关上发动机,一个人在黑暗中坐了很久,脑子里一片空白。直到看见家里房间的灯关了,才开门进去。

卧室里萦绕着熟悉的薰衣草香。向晓欧已经睡了,他在浴室里潦草地洗了洗,换上睡衣,也睡到床上去。她原先一动不动,他躺到身边的那一刻,却突然翻过身,背对着他,一条手臂光溜溜地搭在羽绒被外面,手腕上系着那个翠绿的小佛像,不识人间烟火般地咧嘴大笑。他想起结婚那天,外公说的“金刚钻”、“焦木炭”。

他盯着那个佛像看了好一会,终于拉过那条系着佛像的手臂,慢慢地放进被子里,又替她把被子塞好。

向晓欧的抽泣声突然从羽绒被那端传过来,越来越响。她在抽泣声的间隔中抱住他,“鉴成,你不许离开我…不许离开我!”

她把他抱得紧紧的,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天以后,他再没戴过那条Marks&Spencer领带。两月份从欧洲回来后,很快接手一个新项目,和洛杉矶分公司一个组合作,项目有一定难度,但也引人注目,看着机会不错,做好了升职希望很大,他费了一番心思才争取过来的。

这一回,向晓欧挺满意,“照这样的话,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你也能弄个外派。”

汤骥伟已经外派去了香港,之前几次三番打电话来同许鉴成商量,“工资比现在高百分之三十,又有津贴,税交得低,能存不少钱,将来小孩子上学受中文教育方便,海鲜蔬菜水果都很便宜…不过那里房子特贵,一套70平方米的公寓据说就要四百万港币,所得税少交了,全搁在房产税里…要是赶上前几年房地产低谷的时候就爽了,那时候买个房子,到现在翻倍都说不定…话说回来,加州的房市也是个大泡沫,不是破不破,就是等着看什么时候破,能卖的话趁机卖了房子也不错…可要真去了香港,我老婆就要辞职,算算税后收入总额反而减少了…唉,算了,我老婆工作的话就得请人看孩子,也要花不少钱…可是香港菲佣工资又低又好用,一个月四千港币打倒,就算请广东阿姨也只要一万,比美国合算得多了…但问题是我老婆说她要跟过去就不想工作了…唉,老实说我这边再熬熬,也有升级的可能,这边的人脉到底熟了嘛…问题在留总公司,再往上升也有限…”他在鱼和狗熊爪子间只恨不能左拥右抱,基本上电话里都是他自己和自己在商量,“可是”了足足几个月,终于一咬牙,还是“Hong Kong, Hong Kong,和你在一起”。

他和向晓欧现在前嫌尽释,反而在电话里讲得起劲。谈完了,向晓欧轻轻叹了口气,说,“汤骥伟可真能混,退休之后的事情都计划好了。他说打算去香港,让老婆也工作,多存钱,早点退休,以后夏天到美国或者加拿大,冬天去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说着,转过头来看看许鉴成,眼光里很有点感触。

鉴成淡淡地笑了笑,继续翻他的周末版纽约时报。现在他和这位童年好友之间的话题只剩下“你对下半年S&P走势怎么看”或者“现在买蓝筹股是不是好时机”之类,汤骥伟发展快得多,讲的很多东西他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过几年或许连听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和这位童年好友的距离是越拉越开了。

有些人天生是铁臂阿童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神机妙算,连赌场的老虎都得乖乖把角子奉送,两脚一蹬地,想去哪里去哪里,满世界都是选择余地,哪天小行星撞上地球,人类灭亡,他们依然从容不迫,因为已经早早办好了去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的移民手续,只是遗憾‘怎么还是留在了太阳系’,对了,月球护照肯定也有一本 — 废话,那里税率低啊。

而有些人,或许命里注定只是个细胳膊细腿的金发小人,住在一个小小的行星上,天天忙的不过是三座只有自己膝盖高的火山,其中一个还是灭的。他厌倦了眼前的一切,希望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还要想方设法借助季风,也不想想,还回不回得去。

“你也去学学高尔夫球吧?”向晓欧的声音传过来,她正在做孕期瑜珈,“你们那么多同事都会,再说,也不难学。”

“好啊,等我有空吧。”他翻完财经版,开始看体育版。

五月份,赵允嘉打电话来,说今年有空的话,打算来纽约玩一次。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可能夏天吧。”

是那次,他告诉她,向晓欧怀孕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笑了,“啊,是吗?”

“嗯。”

“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她没有问“怎么才告诉我”。他想,她会明白的。

她在电话那头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恭喜你们了。”

“谢谢…要不…秋天来吧,那时候天气凉了,可以去附近看红叶…纽约有很多值得看的地方,自由女神像,大都会博物馆,帝国大厦,还有…”他口讷起来。

“七个月…”她轻轻地念着,突然说,“那你该给她洗脚。”

“嗯?”

“你给她洗脚吗?”

“…没有。”

“怀孕的时候脚肿,很容易痛,最好天天睡觉前用温水烫,光洗澡不够,要把脚泡在盆里,七个月的话,她肯定够不着自己的脚,够不着自己的脚就洗不到了,所以,你要帮她洗…再替她揉揉脚,那样的话,她会很舒服的…”允嘉的声音轻下去,淡淡地,柔和地,像是在教小孩。
一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飞蛾围着台灯罩飞。许鉴成看着小飞蛾转了无数个圈,终于飞到窗口,却迎头撞上玻璃,弹开好大一段。

“我那个时候,脚大了整整一码,站久了就会痛,”允嘉还在电话那边说,“也要经常做做运动,这样,生起来不会太累…我那时老害怕做运动可能流产,其实只要小心,就不会的…”

“噢。”鉴成咽下一口唾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干干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问,“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她笑了笑,“名字起好了吗?”

“Jared。”

“什么?”

“Jared。”许鉴成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那张卡片上虽然说Whatever you name me,事实上,他想过几个名字,向晓欧都觉得太普通,最后,她选中了这个名字,因其来自希伯来语,犹太人是最有钱的一族,而且有“统治者”的意思,中文名字叫“许捷仁”,取“杰人”的谐音。向晓欧对这个名字很得意。

“夹耳朵?”她在电话那头“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也笑了,“对,夹耳朵。那就是我儿子。”

笑过之后,却又是沉默。那只小飞蛾卷土重来,却不长记性,又一次在玻璃上撞了个头昏眼花。它大概很纳闷,明明就是外面,怎么出不去呢?

许鉴成拿着无绳电话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这一回,它反而迟疑了,在窗口慢悠悠地兜了好一会,发现果然通,才又精神抖擞地飞了出去。

“你要记得给她洗脚。”她肯定地重复一遍,声音里带点郑重,仿佛那是件十分要紧的事,“要用稍微热一点的水,洗的时间长一点。”

“我会的,”他说,又想起先前的话题,“今年秋天来纽约吧,我休几天假陪你们去玩…噢,你们…全家都来吗?”

“这个,”她愣了一下,“让我再想想吧,”过一会儿,又笑了笑,“我也就是突然想到,其实真走开两个星期,这边还挺不放心的呢。”她说他们又买下餐馆旁边一小门面,打通,把营业面积扩大一倍,店里跑堂的人手不够,又刚炒掉一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厨师,“喜欢赌马,警告过几次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了,鉴成哥哥,”她带点得意,“Carnival开始盈利了,我以前跟他说三年之内能还本,他还不信呢。”Carnival就是允嘉的“嘉年华”。

“地方买得很便宜,就是装修都老了,我想等过段时间,有点空就把它翻新一下。”

工作,老公,老婆,餐馆,酒吧,布莱顿的游客,洛杉矶的差事,他们不知不觉又回到从前的谈话模式。去年底在希思罗机场的那回见面,好像没有发生过。

过一会,她说,“那次送你走,雾太大,我都没看见你到底坐的是哪架飞机。”有点像自言自语。

“嘉嘉。”

“嗯?”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送你出国,在虹桥机场,”不知怎的,这个积压在心底已经几乎被遗忘的问题猛然从唇齿间蹦了出来,让他的心砰然一动,“你过安检的时候,停了一小会儿,…你站在那儿没动,然后接着往前走,你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磕磕巴巴地问完,又觉得这样问有点可笑,那么短一个瞬间,她或许早就忘记了。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是在想,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再去一次厕所,”停顿许久,她的声音传过来,随后轻轻地笑了,“骗你的,那个时候,我在想,”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声调却很温柔,“我是在想,回头看看,要是你还站在那儿,就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那你就归我了。后来再想想还是算了,因为我觉得,你肯定还站在那儿。”她的回答却证明了她也记得真切。

他的眼睛湿了,好久没敢开口,怕她听出声音里的变化。她也久久没有说话。

揣想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却是那样的惆怅。

临挂上电话前,允嘉问,“你以后不大会来英国了吧?”声调又回复平静。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应该不大会了。”

“那你保重。”她说。

“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后,他去了海边,路上,他去7Eleven买了一盒红壳万宝路。周六傍晚,沙滩上星星点点散着游人,许鉴成一直走到远处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海风隔着山崖吹来,落日把海面和云朵一起染得金红。五个小时之前,同样的太阳在英国的海滨曾经落过一次。

他默默地坐着,太阳已经没到水面之下,海风从不知哪里卷来一些细碎的话语:

“其实我爸看不看得起你根本无所谓,你又不会跟他过一辈子。”

“那我会跟谁过一辈子呢?”

再仔细听听,是从他自己心里。

“傻瓜,你想跟谁就跟谁。”他的心在说。

既然这样,他怎么把她给弄丢了呢?还一直丢到大海的那一边去。

刚才的电话打过,她明白他不会再去英国,他也明白她不会来美国了。

她要他保重,他也要她保重。

“我是在想,回头看看,要是你还站在那儿,就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那你就归我了。”

又是一些言语在烟雾里随着海风淡淡散去。

他们把自己的青涩写进了对方的年轮。时间会过去,很多事都会过去,慢慢地结成琥珀,那里头,凝藏着生命永远的痛。

有些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那天晚上,他给向晓欧洗脚。她坐在沙发上做几个月来临睡前的必修课– 听古典音乐,肚子高高地隆着,整个人陷入沙发,微眯起眼睛,两只脚搁在面前的一张椅子上,脚踝的确是比从前胖了点。许鉴成从浴室打来一盆热水,放在她的眼前,“泡一会儿脚吧。”

她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泡泡脚会舒服一点。”

她把脚伸过来,先是脚趾掂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整只脚都浸了进去。

“烫不烫?”他问。

“有…一点点。”

“那我去加点凉的。”

“不用了,泡脚就是要热一点的水。”向晓欧往后靠在坐垫上,神色已经没有刚才的惊讶,脸色很柔和。

许鉴成蹲下身,也把手伸进水里,轻轻地揉着她肿起的脚踝。向晓欧从小腿到脚上的静脉血管一根根清晰可见,都变成蓝紫色,而且结成一个个瘤,有点惊心动魄。

“这个…难受吗?”他指着一个突出的血管瘤问。

她摇摇头,然后,或许是看到他有些吃惊,微笑着问,“是不是挺吓人?”

他也笑笑。

“是因为子宫压迫了静脉,血液不能顺利回流,积在静脉里。我开始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说,“没想到生孩子要受这么多七零八落的罪。”

鉴成沿着脚背一路往下,一个个揉到她的脚趾。这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覆到他的头上,沿着头发缓缓往后,落到他的后脑勺。

“鉴成,你头上怎么有两个旋?”向晓欧问。

“两个旋?”

“一个在这儿,”她用手指点点他头顶上的旋,“还有一个,”她的手指移开到另一个地方,拨开头发,“在这儿,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小的,”然后意识到他看不见,“很小,平时看不见。”她又在他的头发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最后,唇边展开一个淡淡的笑,“我小时候听外婆说,头上长两个旋的人没良心,是男人的话,就三心二意,是女人的话,就人尽可夫。”

鉴成抬起头看她,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和。

他已经把她每只脚按过三遍,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在莫扎特的A大调第11号钢琴奏鸣曲中,他默默地看着她,一个个音符像跳动的足印落到他心里,欢快的曲调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眼前浮出赵允嘉当年剪了短发之后头顶心圆溜溜、端端正正的那个旋。她的确只长了一个旋。

他苦笑一下 — 或许那是对的,他就是一个没良心的男人。

向晓欧也看着他,轻轻打了个哈欠,“不过那都是迷信,我才不信,”随后想起来什么,“那时候跟你谈恋爱,去征求家里人意见,你知道我哥怎么说吗?他说许鉴成这个人有优点有缺点,缺点是恐怕做不成大事,优点是能把小事给做好。”

“你哥这算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

“算是夸你,意思是说你可靠。”她唇边的笑意深了一点。

之后的几个月,他们一直都忙着迎接儿子。先是按图索骥地把家里该整修的地方整修过;然后一同去“摇篮世界”,从满世界摇篮里众里寻它千百度寻了足足一天,终于挑出一个配得上“夹耳朵”的摇篮买回来装好;还买了婴儿服,婴儿被,婴儿车,各种各样的玩具,散布在漂漂亮亮的婴儿房里。

清理房子的时候,许鉴成把“小王子”、那个Zippo打火机,还有赵允嘉送的那条领带同很多其它东西一起放进来美国时带的那个皮箱,上了锁,又钮上密码,放到车库的一个角落里。

“夹耳朵”出生的时候带着点情绪,把向晓欧折腾得很苦。等婴儿的哭声终于传出来,她的冷汗把头发被褥浸透,血流如注,声音都叫哑了。

刚出生的婴儿根本不像电视剧里拍的那么可爱,红红的仿佛一个剥了皮的小动物,脸上皱得像小老头,愁眉苦脸地只是一个劲哭,仿佛对人世间有千般意见。

当知道孩子一切平安的时候,她虚弱的脸庞上浮起淡淡的微笑,像是一缕阳光终于透过满天的阴翳照了出来,好像在说,我总算把他生下来了。

那一刻,许鉴成的眼泪夺眶而出,他紧紧地抓住向晓欧的手。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不会离开她。

孩子出生后,生活一下都变了样,一切核心都围着那个不足十磅的小肉球。向晓欧的妈赶来帮着做月子带孩子,家里铺天盖地的尿布奶瓶,中国规矩加上美国规矩,连带大两个孩子的丈母娘都纳闷“现在的孩子怎么这么精贵”。

儿子一天一个样,一个月之内超过十磅,赵允嘉的礼物也到了。一套粉蓝的婴儿服,另寄来两千欧元。卡片上写Congratulations!

许鉴成默默地把钱存进银行,把那一套婴儿服和其它礼物放在一起,然后给赵允嘉回寄一张卡,附上儿子的满月照。

他去增办了人身保险,受益人一个是向晓欧,一个是小捷仁。那个小肉球代表着很多责任,他必须保证在任何情况下,它都能顺顺当当地长大个大小伙子;念该念的书,做该做的事,出落得精精神神,见了洋妞也毫不露怯;他的儿子,绝对不会经历他经历过的事。

之后又开始忙,常常加班,平均两星期飞一次洛杉矶,回到家也是各种各样琐事,晕头转向。

十月底,许鉴成坐在回家的地铁上,一觉醒来,对面有一个小女孩披着一头微乱的棕褐色长发,用吸管有滋有味地喝一杯粉红色草莓饮料,淡淡的眉毛耸着,眼睛咕溜溜地在人群里转,唇边含着一丝笑意,红黑格子呢裙下面两条细长的腿前后晃荡,在满车厢疲劳的下班族中引人注目。

她长得并不像赵允嘉,某些地方却又很像。

那个爷爷不疼姥姥不爱的女孩子就是这时节出现在他面前,当时他讨厌她,她也未必喜欢他,有得选择,谁也不会见谁。

走在三十四街的人群中,高楼大厦间的风有些凛冽,他的心已不再那么痛。他想,或许当年老天是要给她找个归宿,也给他一个机会,只是他们错过了;走过的路上玻璃渣太多,扎得两个人都鲜血直流,过后看好像不过如此,偶尔来了兴致还能感叹一下今昔,在当时,足以把任何罗曼谛克的苗子掀翻批臭、打倒在地、再踩上一只脚。
吃完饭,逗了一会儿子,许鉴成本想赶好一份材料,开了电脑,又提不起精神,便随手翻着书桌上的杂志。

在“读者文摘”上,有篇文章吸引了他的注意,题目叫“小王子的最后一次飞行”,讲1998年9月的一个清晨,一艘渔船在法国马赛港边的水域捞起一个银镯,上面刻着“安东尼.圣修伯里”,凭这个线索,他们从深海打捞出一架J系列P38型飞机的碎片,后来证实那就是失踪多年的安东尼.圣修伯里的飞机。最惊人的是,种种迹象表明,当时他是自己开着飞机冲进海里,是为了逃避人生、家庭、事业中的失意。

那个谜终于揭开,“小王子”的作者是自杀的;历史学家们雪上加霜地说,在生命最后一刻,他十分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文章最后一句是,“不过,世界各地的小王子迷们也许宁愿相信小王子的预言,‘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他看着那句话发了一会呆,站起身来,走出去,到车库里,打开已经蒙尘几个月的皮箱,从里面取出本皱皱的小画书。做这一切时,都是茫茫然的,翻开后记里的作者介绍,看见圣爱苏伯里在1912年把自行车改装成飞机、用床单做成翅膀,自豪地说“你们将看着我起飞”时,心里猛然涌上一阵酸楚:后来爱苏伯里果然当上了飞行员,很多人看着他起飞,却没有人看他降落;多少年里,没有人知道他的下落;直到科学家们开始打捞飞机残骸,他的家人居然还反对,因为觉得这样做是 “亵渎了小王子的神话”。是担心“亵渎了小王子的童话”还是害怕影响了小王子的版税?

人生里那么多无情的事,用生命写出的童话也不可幸免地满目疮痍。

画书封面上,绿衣金发的小人儿依然站在他小小的星球上,站在两座火山中间,打扮得整整齐齐,凝望着星球外面的世界,脸上带点惊讶,带点郑重。

他是在等待那一阵后来让他追悔不已的季风吗?

那样一个小人儿,没有人能亵渎他的童话,因为他可以为改正错误不惜付出生命。

那天晚上,一直情绪索然,也谈不上原因,就是什么事也不想做,心里翻来复去一些零碎的画面。后来,在床上,向晓欧才刚刚开始,他就匆匆地结束了。

“可能这次出去时间长了一点。”许鉴成从她眼睛里看见一点失望。

过一会儿,她悄悄地从被子底下伸过手来;他看着她眼里的柔情,迟疑一下,歉意地笑笑,“明天吧。”

向晓欧缩回手去,把微红的脸偎在被褥和枕头间,过一会儿,问他,“你觉得…同以前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什么?”

“就是那个…”她的脸更红,“Catherine她老公又出花头了,还说她从生过孩子以后那个地方就松得像麻袋,一点感觉都没有,她听了差点气死。”Catherine就是邻居家那位张太太。

“你们女人怎么什么都说?”许鉴成听了微皱起眉头。

“你们男人才什么都说,”向晓欧瞪一眼,又推推他的肩膀,“唉,我呢?”

孩子在隔壁哭起来,向晓欧的妈在哄他。

一个小时以后,他朦朦胧胧地睡去。脑子里切换到另一些片段:他告诉太太她的“那里”一点没变;向晓欧说生孩子太苦,不想再生了;丈母娘走的时候给她好好买点东西带回去;记得周末把车拿去保养;张先生再不识相,文明宫刑很有提前的可能,那老兄就等着写史记吧……

结婚七年了。

感恩节,他们去把向晓欧戒指上那枚钻石换成了半克拉。

“等到十周年,就换成一克拉。”她笑着用英文说。

他点点头。“蒂凡妮”那位高翘兰花指的男店员无限深情地看着他,仿佛看见一张可以反复兑现的支票。

汤骥伟知道后,在电子邮件里寄来张图片,上面画一个巨型的老头乐。

他笑着回信,“留着自己挠吧。”

他们会有十周年,下一个十周年,再下一个,然后是 –– happily ever after, 就像那些童话里说的。

童话有很多种写法,大多数是幸福的结局;“小王子”,是个异数。真理,在大多数人手里。

这个新年,没有收到赵允嘉的贺卡。他寄出的卡,也没有答复。直到一个多月后,2006年两月份,邮箱里出现一封来自英国的信,上面照例密密贴了好几张女王头像,字却是完全陌生的,一个个粗手大脚,却写得端端正正,四平八稳,寄信人一栏用广东式拼音署名“钟家豪”。
许鉴成站在邮箱边就开始拆信,但对方或许为了防止邮寄途中撕破,把信封四边上都仔仔细细用胶带纸贴牢,一下还撕不开。

他拿着信和一卷报纸广告进门,连鞋都没来得及换就走入客厅,找出剪刀把信封剪开,抽出信纸。

信纸三张,对叠又对叠后显得格外厚,字密密麻麻,有几块修改液留下的白点,有一行干脆整个涂掉后重写,看得出写得很辛苦。

“许鉴成先生台鉴”,对方这么开头。

鉴成顺着那些粗手大脚、端端正正的字往下念,从某一句开始,他的心突然停住了,眼前粗黑的大字一个个跳起霹雳舞,捏着信纸的手发颤,最下面一张纸悠悠地飘下去,覆在皮鞋上。他想去捡,人却完全僵在那儿,一动也不能动。

过了好一会儿,知觉恢复了,五脏六腑却像开了锅,一颗心在那上面跳啊跳个不停,仿佛随时会从胸腔里飞出来。

他把手里的两张信纸翻来复去读了几遍,到一句话,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空气里单薄地振荡,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这句话他念了几遍,越念越不像他自己的声音,像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捏住他喉管硬挤出来,挤到只剩最后一口气。

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享年二十九岁……

许鉴成弯下僵硬的膝盖,慢慢地从地上捡起最后一张信纸,腰却像有千钧重,一下就坐在了地毯上。

那张信纸上是结尾,要他“节哀顺变”。

落款下附详细地址和电话号码,礼貌地说日后如有意去英国吊唁,请与他联系,然后体贴地列出从希思罗和盖特沃机场分别去布莱顿的坐车路线,还画了一张地图,标出他家在布莱顿的大致方位和旁边几条主要街道。

到最后,也像是累了,签名有些潦草。

她于二OO五年十一月三日,布莱顿依林沃路贝尔蒙公墓入土为安,享年二十九岁……

他的心里反复响着这一句话,像是怎么听也没听懂,越听越像个拙劣的玩笑。

上回听见“享年”这个词,是电台里,人家说梁弘志“享年四十四岁”;当时他想,这个人真是短命。

他转身拿起茶几上的电话,颤着手照信上写的电话号码拨去,铃声响过四下,有人拿起听筒,是那个厚实的男人声音。

许鉴成报上名字,对方好像也料到他收到信就会打电话去,立刻改换声道,基本上把信里的内容重复了一遍。

“是在刷她店里的天花板的时候出的事…那块天花板,其实人家已经弄得蛮好,可是她一定说想要自己刷,讲人家刷的不平,那么我说等我休息帮她一起弄,她说自己弄就好…”电话里停了一会儿,“后来她就自己弄,结果大概不当心,从梯子上摔下来…那个梯子其实也不是很高…可是摔下来,正好撞到后脑…后来我回家看她还不在,就去找她…”

电话里又停顿了,过一会儿,慢慢继续下去,“不过,后来医生说,她那样子,当场就失去知觉,应该没有什么痛苦。我看她脸上…也很安静…”

“那天,她爸爸妈妈都来了,中国大使馆帮忙安排的,她妈妈哭昏过去…那个时候,没有你的联系方式…”

钟家豪的广东国语一个个字针一样穿过耳膜扎进他的心里。

他伸手抹掉话筒上的几滴水,“是哪一天?”他舔舔干涩的嘴唇,“去年,哪一天发生的?”

“十月…十月二十六号。”

“什么时候?”

“晚上十点多的样子吧,后来医生说大概是十点二十分左右。”

放下电话,他靠着沙发,又坐了很久,两手的指甲紧紧嵌进手心,直到发痛为止。

手上的信纸,刚才的电话,都是真的。

嘉嘉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嘉嘉早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后妈去了深圳后,他就和她失去联络,上次回国给赵诗人的地址也是旧的。

嘉嘉走了那么久,他居然今天才知道。

十月二十六号晚上十点二十分,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在心里一遍遍机械地念叨那个时刻。当时,他在干什么?他在哪里?

突然,像有一道闪电在眼前划过,他猛地站起来,跑进书房,打开电脑,调出去年十月底从洛杉矶回纽约的机票记录,那次回来,就是十月二十六号,降落时间是四点三十分。

他记得那回飞机晚点了足足一个小时,美国时间下午五点二十分,他应该还在空中。

他记得那天,在肯尼迪机场上空,飞机一遍遍地盘旋,就是不肯降落,他头上那块疤突然没来由地痛了起来。

许鉴成伸手摸摸额头,什么反应也没有。那一次,是那块疤最后一次作痛。

会是偶然吗?还是注定的感应?

有人说,一个人离开世界,灵魂会收集从前的脚印。陆地有海洋分隔,天空却是相连的。会不会是她的灵魂在即将离去之时,从世界的那一头千里迢迢而来,在他的头上踩下最后一个脚印?

那是她在他身上留下的记印,所以她要再看一看。那天,他的疤痛了很久;她是不是有点舍不得?
他坐在书桌前看天色渐渐暗下来,太阳一抖身掉到了远处的屋顶下。还是冬天,天黑得早,对街的人家一户一户点起了灯。丈母娘在厨房里做晚饭,锅碗声响个不停,向晓欧今天去健身,要七点多才回来。

去年差不多这个时候,允嘉问他,“你什么时候再到英国来?”

他为什么不去呢?当时去了,无论发生什么,结局如何,最起码可以多见她一面。

她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保重”,他说“你也保重”;她叫他保重,自己怎么会弄成了那样?

他猛地一把推开椅子站起来,把书桌上一叠书本文件齐刷刷地朝地上扫去,然后又是一叠,再一叠,有些书很大,掉到地上“扑通通”作响,他却还像觉得响声不够,抬脚用力地把它们朝房间四处的角落踢过去,一本本撞到墙停住为止,仿佛那些书就是他自己。

向晓欧推门进来叫他去吃饭时,惊讶地张开了嘴,“你…怎么了?”

他从满地乱七八糟的书中间慢慢回过头,看着她,无力地说,“她死了。”

“她?”

“赵允嘉死了。”

那天他没去吃晚饭,一直坐在书房的黑暗里。门虚掩着,隐隐能听得见客厅那边饭桌上丈母娘在和向晓欧说话。

“哎哟,怎么会这样?”丈母娘很震惊的声音,“多大年纪?”

“比鉴成小几岁,应该…三十岁吧。”

二十九岁,他在心里说。允嘉小他四岁,还在的话,应该三十岁,可是她不在了。

今年他三十四,她还是二十九。她再也到不了三十岁;十八岁的时候她说女人二十一岁最漂亮,到三十就老了;她永远也不会老。

那时候她想当明星,想嫁有钱人,想如何如何,他觉得她做什么事都急不可耐。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只有二十九年,所以一生都被时间鞭策着?

“啧啧…”丈母娘长叹了一口气,“白发人送黑发人啊,从前看她演的电视,小姑娘长得蛮漂亮的,怎么…”又叹一口气,“作孽啊。”

外间静默一会儿,她们开始讲别的话题。向晓欧叫她妈以后做番茄炒蛋不要用蛋黄,光用蛋白。

“那哪能吃呀?”

“习惯了就好,蛋黄吃下去都是胆固醇。”

“蛋黄呢?”

“扔掉吧。”

“那多可惜。”

“美国鸡蛋最便宜了。”

“对了,隔壁陈先生的爸爸说法拉盛有家中餐馆的桂花酒酿圆子做得很正宗,我把地址抄下来了。你不是老说想吃酒酿圆子吗?”

……

门缝里透进来一线光,斜照在地毯上,外面像是另外一个世界。在番茄炒鸡蛋和酒酿圆子中间,赵允嘉死了。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晚上,向晓欧进来,已经换了睡衣。她打开灯,问他要不要吃东西,他说不饿。

“我给你下点面吧。”她的脸色微微有点生硬。

他摇摇头。

她还是给他下了碗面端过来,另外几碟晚饭的菜做浇头。

他当着她的面吃了两口,再也咽不下去。

“我待会儿再吃。”

“我去睡了。”

他点点头。

向晓欧转身出去,又回过头来,看看他,犹豫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他也看看她,又点点头。

他一夜没睡,看着窗外人家的灯一户户熄灭。天上微微下起小雨来,从午夜某一个时刻,草坪上的自动喷嘴开始喷水。郊区的天空开阔,夜幕里嵌着一点一点星光。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这不是真的。”

要不是真的该有多好。

去年感恩节他陪向晓欧一同去买戒指,她已经不在了;圣诞节他们全家点缀圣诞树,她已经不在了;过农历年他们去唐人街看舞狮子,她已经不在了。

那么多他带着微笑度过的时刻中,她已经不在了。他居然还在笑,就好像天上明明在下雨,水龙头还无知无觉地喷水。

这些想法让他心碎:他不可能和她共度那些时光,但起码知道她是在这世界的另一个地方,过着大同小异的节日,也是在微笑,或许在同一时间想起他,想一会儿。现在,连这点期盼都没有了。

小王子的童话也许有更无奈的一个版本:没有那条蛇,没有倒霉的飞行员,小王子困在了撒哈拉,除去天空就是黄沙;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也不想去其它地方,因为这里起码是离他自己的星球最近的;他每天从清晨就开始耐心地等太阳落山,因为悲伤的时候,最喜欢看日落;小王子总也不习惯地球上一天只有一次日落,但是每到星星出来,他就在心里欢呼,那些星星,每一颗都是一个会笑的小铃铛在夜空里摇啊摇,它们在闪耀着,一起对他微笑,那就说明他的那朵玫瑰花好好的。

然而,总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太阳落下去,星星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闪耀,夜空里黯淡无光,五亿个小铃铛全都失去了声响。小王子颓然地坐在地上,他的眼泪掉下来。他知道在沙漠里水是很宝贵的,天晓得什么时候再能找到一口井,不能随便哭,却还是忍不住,泪水一滴一滴渗进黄沙。

他不知道自己的玫瑰花到底出了什么事,是被羊吃了,被风刮走了,被溪流淹死了,要不,是火山喷发或者–天哪,一棵非洲木棉让他的星球整个完蛋了?

随便哪个原因,她那四根自以为是的刺都不足以防御。

她一定怪他没有回去保护她,可是,他真的很想回去,只是没有办法。

她也许以为他还在生气,却不知道,他从踏出星球的第一步就已经开始后悔。

为了那个错误的决定,他一生都会在黯淡的星空下追悔。

天亮的时候,他去了海边。这个季节,这个时间,无论海风还是浪花都不温柔。

周围没有人,他的指甲嵌进沙里,他对着远处泛白的海平线疯了一样地叫“嘉嘉”,风把他的声音卷走,他马上又叫,像是在和海风赌气,眼泪像鞭子一样抽在脸上,一直叫到嗓子沙哑为止。

许鉴成放下手头所有工作,请了一周的假,订好隔天飞英国的机票,然后给钟家豪拨电话过去。

那边有人接了,说Hello,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他问钟家豪先生在不在,对方说“Dad is not home” 。

他诧异起来,问,“Are you his daughter?”,对方说“Yes ”,问他是谁。

他迟疑一下,说“我是你爸爸的朋友”又问,“May I…… speak to your mother?”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说, “Mummy died”。

她细细的声音在他的心里狠狠地撞了一下,“What’s your name?”他几乎脱口而出。

“Aster。”
许鉴成好一会没说出话,手心里慢慢地沁出汗来,话筒都几乎滑了下去。

“How old are you?”他终于问,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

对方却听见了,而且清脆地回答,“Seven。”

“Seven…”他把这个数字重复了几遍,今年七岁,那该是一九九九年出生的…他的呼吸越发急促,嘴唇一阵阵发干。这时,电话里传来一些响动,小女孩说爸爸回来了,叫他等一下。

他握着话筒木木地等待,脑子里过电般闪出几年前允嘉写信来,说请他帮忙给一个亲戚家的孩子起中文名字,那个女孩就叫Aster。当时他对着办公室窗外的夜空想了想,灵机一动,回信“叫宇辰怎么样”,她说这个名字很好。


许鉴成想起九八年夏天那个闷热的晚上,那天他去找她,找不到,心里急得要发疯;回来却发现她喝了很多酒,坐在楼梯间里等他,手上让蚊子叮出一个又一个包,蓬乱着头发、语无伦次地叫他不要结婚,眼神懵懵懂懂。

那时他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从四面八方塞了个满满当当:从小到大,允嘉在家里偷钱挨打,学校里打架闯祸,跟出去应酬喝醉酒,被男孩子欺负又挨打,找人家要钱反过来被损贬一顿,拍戏贪角色自己吃亏,后来又是被男人欺负、挨人家老婆打……她一次次无比落魄地出现在他面前,让他一次比一次心痛;每一回,他都那样后悔没有好好保护她。

后来的一切自然而然发生了。她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脸上还流着泪,嘴里一遍遍地说“我不要哥哥结婚,我不要,我不要”,即使他一再回答,她还是不停地嘀咕,仿佛没有听见,直到他用力把嘴唇吻紧她的,才慢慢安静下来,一面更加使劲地贴住他,像个迷路半天、终于找到了家的小孩。

他突然回复了多年前嘉嘉半夜生急病被送去医院,到后半夜终于退烧时自己的心情:无论为了什么原因,出了什么事情,把她找回来就好,其它一切一切,都不要紧。都不要紧。

快天亮时他醒来,低头就看见允嘉乌黑的头发覆盖在胸前,动一动,微微有点痒。她睡得很熟,稍弓的身子像个小勺子一样完完整整地靠在他身上,头偎着他的脖子,脚踩着他的脚,一只手抓着他的胳膊,几乎每寸肌肤都和他贴在一起。

他第一反应是害怕她掉到床下去,后来想到她是睡在靠里床,就放下心来,立刻又搂着她睡着了。

不知道那天允嘉醒过没有,如果醒过,看见睡梦里的他,又想到过些什么。

2001年和允嘉恢复联系,他就一直克制着不去想那个晚上,努力地要把回忆里那个曾像小勺子一样温柔地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女人变回自己的妹妹。

事实上,他和向晓欧再亲密,也没有那样相拥睡过。

电话里钟家豪的声音把他从无边的回忆里拉回来,他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对方问了几遍“哪位”才有点仓皇地回答。

钟家豪听出他的声音,问,“票订好了?”

许鉴成把抵达日期告诉他。

“到时候我去接你。”钟家豪说。

“不用了,”他说,“我自己坐车。”

“还是我去接你。”对方坚持,口气里有点毋庸质疑。
“那麻烦你了,”他谢过,过一会儿,又问,“我可以再和Aster 讲讲话吗?”

对方顿了一下,说,“她出去玩了。”

“噢。”

电话两头都沉默了。最后,许鉴成问,“那等一会我再打过去?”他的脸有些发烫,“我想再同她说说话,…可不可以?”

“还是等你来了再说吧。”

从那句话之后,钟家豪的声音生硬起来,问过他的航班号,出口门就把电话挂断了。

许鉴成离开家的时候,向晓欧抱着儿子,“来,跟爸爸说再见”,她抬起头来,对他微微笑了一下,“再过不久应该就可以叫爸爸了。” 一面审视着儿子的小手,自言自语地说,“指甲又长了,等爸爸回来就该剪了。”儿子流着口水对着他笑。

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这两天心里转来转去是电话里轻声细语的那句“Mummy died ”,他一直都在揣摩那个女孩子长什么样,有多高,是什么性格,想着想着,几乎都有点怕见向晓欧和“夹耳朵”。

街那头有一家邻居的女孩差不多七岁,他专门留意了一下,发现七岁的小女孩比他想像中要高,不知是不是外国牛奶的缘故。

长到那么高,才第一次见面。他心里有种难言的味道。

钟家豪在机场等他,个子比他矮一些,肤色黝黑,典型广东人的五官,眉眼拉得很开,嘴唇微厚,头发剃得短短的几乎露出头皮,穿件浅灰色的西装配黑色西裤,神情一本正经里透出点紧张。

拿了行李,钟家豪搓搓手,像是要搓走两个男人间的不自在,咧嘴微微一笑,“去喝杯茶吧。”
“好。”许鉴成点点头。

他们在旁边的一家饮料店坐下来。

“你要咖啡还是红茶?”钟家豪问。

“红茶。”

红茶上来,盛在微暗的银灰色茶壶里,外面倒扣两个白瓷杯,旁边放装牛奶的壶和糖碟子。

钟家豪拿起一个茶杯,用纸巾擦了擦杯口,倒到七分满,问许鉴成,“要牛奶吗?”

“不要,”鉴成赶忙说,“谢谢。”他伸手接过杯子,也没喝,只是把两手放在杯壁上捂着。

钟家豪看看他的手,“冷啊?”他的笑容很平整,嘴咧得更开,眼角浮起几条淡淡的纹路,眼睛很诚恳的表情。一面问,一面给自己杯子里斟上一半茶,然后大刀阔斧地往里面倒牛奶。

“不是。”许鉴成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有点烫口,但味道不错。

方才在出口,他们一下就认出了对方;钟家豪比他原本想像的斯文,只是有点老相,想想也是,他大赵允嘉八岁,也就是大自己四岁。

“茶还好啊?”“好啊”两字带着广东腔往上扬去,显得格外重。

“好啊。”鉴成又喝一口,然后笑笑,在飞机上十几个小时翻来复去想好的那些寒喧,此刻却都被热腾腾的红茶堵在心里发酵,一句也挤不出来。

钟家豪并不比他健谈到哪里去,于是他们默默地对坐着喝茶,你一口、我一口,确保两人的嘴不会同时空着。空气里弥着一层薄薄的水汽,钟家豪方正的脸在灯光下柔和了许多,不远处糕点柜台上一盏盏小灯温柔的橙色光线把玻璃柜子里的蛋糕照得仿佛舞台上的公主。

在一道玻璃门的映象里,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年以前,在同一个机场,非常相似的环境下,他和赵允嘉坐在一起的场景,恍恍惚惚,像一场梦。他没敢想下去,害怕自己失态。

“你出来接我,那家里孩子…”好半天,鉴成这么问。

钟家豪慢慢抬起头来,看了看他,简洁地说,“在我哥哥家。”又拿起茶杯,没有说下去的意思。

鉴成点点头。

“我哥哥家住得很近,他们经常帮着领孩子,”过一会儿,钟家豪又加上一句,然后把喝空的杯子放回盘里,搓搓手,“走吧。”

“好。”鉴成跟着他站起来。不知为什么,他今天格外拘谨,像当年做学生时头一回去面试,穿着几乎值一半身家的名牌西装却心虚得腿肚发抖;在职场上打滚好几年加刻意锻炼,自以为练出了化解僵局的本事,现在却全然不管用。

车子堵在M25上,水泄不通。

钟家豪伸长脖子看看前面的车列,又看看车上的钟,显示五点三十四分,“照这样到家起码要七点半,”他叹口气,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拨了个号,“我跟他们讲一声”,过一会儿,对方有人接了,他换成英语,“喂,Winston啊,我们要再过两个小时到…路上堵车了…”他解释了一番,然后问,“Aster和 Andrew都还听话吧?”

那个名字把许鉴成的耳膜重重地震了一下,他立刻转过头去看钟家豪,钟家豪却像没看见,顾自讲着电话,“你们饿了自己先吃点饼干,不要吃太多,客人来就吃不下了…你要看好弟弟,不要让他又乱跑…Uncle和Dad 等一下就到…”他这才听明白,钟家豪是在同那个小女孩说话,刚反应过来,钟家豪已经收线,诺基亚手机的黑盖子“搭”地一声合上,几乎有些趾高气扬的味道,让他心里闷闷的。

钟家豪在他的眼光下把手机放回口袋,却突兀地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纽约现在天气很冷吧?”

“很冷,”他点点头,然后问,“刚才–是Aster吧?”

钟家豪点点头。

“她…在干什么?”鉴成咽了口唾沫。

“做功课。”

“她现在是上小学吗?”

钟家豪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脸色严肃起来,过了好一会,冷冷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之后,凭许鉴成再问什么,他都爱搭不理,同早先在机场像是换了个人。鉴成心里的火气一点点累积起来,到最后终于爆发,伸出手一把紧紧地抓住方向盘,整个人朝驾驶座靠了过去。

钟家豪被他突然的举动愣住了,身子往后靠了一点,手微微松开,眼睛瞪圆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像是说“你想干什么”。

“Aster告诉过我,她今年七岁,”两个人僵持一会儿,鉴成终于开口,“她是一九九九年生的,那时候你们还没结婚…也就是说,她不是你亲生的。对不对?”他的声音在小小的车里响着,比想像的要平静,透着一点疲倦。

钟家豪还是怔怔地看着他,眼睛瞪大着,像是没听明白。

他接着又说,“我想–她该是三月份的生日吧?”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苍凉而单调地回荡,“三月…三月底?”

许久,钟家豪眼睛里的光黯然了,两手彻底放开方向盘,往坐椅上重重靠去,像是认输般地点了点头,“三月二十二号,”他慢慢地说,“你是对的。”

许鉴成闭上眼深深地叹了口气,也缓缓松开抓着方向盘的那只手,靠回原位。那一刻,他像是全身的精力都被人抽走,一分不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真的开始老了。

空气里弥漫着难堪的沉默,两个男人坐着,谁也无心去打破它。

“嗯?”钟家豪点上根烟,也给他递来一支。

他接过烟,就着对方手里的火点着,猛抽一口,烟卷烧灰一截。他吐出烟雾,“谢谢。”

“我以前抽烟,后来阿允怀孩子就戒了,是她走了,又开始的,”他自言自语般地说,“不过一般不在家里抽。”摇下车窗,顿时一股寒冽的风夹着路边的草气直灌进来。

“你叫她阿允?”许鉴成问。

“我们广东人的叫法,”钟家豪淡淡地笑笑,“叫阿嘉不大顺,你呢?”

“我?”

“你怎么叫她?”

“我叫她嘉嘉。”

“跟她妈妈一样叫法?”

鉴成点点头,“她小时候我们都这么叫……”过一会,又说,“我不是她堂哥,她的妈嫁给了我的爸,之前我们根本不认识,”他又抽一口烟,“后来我爸走了,她妈又嫁人…… ”

“我知道,她在一本日记里写到过的,她走后,我整理东西的时候看见了…

又是沉默。

“你怎么没同她结婚?”

许鉴成看看钟家豪,钟家豪也看着他。

“她肯定很喜欢你,否则点解为你生个仔。”

鉴成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烟一点点燃着。

“那时候她在我店里做楼面,做了两个月才知道她还带个小孩,难怪不肯住店里…一个人,上班时候小孩子托人家看,还要另外花钱,很不容易的…后来我就跟她说有事可以随时找我帮忙,结果有天半夜三更给我打电话来说小孩子生病,送去医院是急性肠炎,再晚一点,命就没了…”他看看许鉴成,“后来,小孩子出院,她请我吃饭,吃完饭,她拉我到海边,突然问我,‘老板,以后我跟了你好不好,反正你也没老婆,店和钱都还是你一个人的,我只要小孩有人照顾,等你找到人结婚,我就走’……”他眼睛里亮晶晶的,“我其实一直就很中意她的…”

“也想过有孩子总是麻烦点,不过,再一想,阿允不那样,大概也不会得看上我…”

“那个时候Aster不记事,后来她大一点,就让她叫我爸爸,我们想了很久,还是觉得这样好…这件事我哥哥嫂子知道,他们当然不会讲,当初那批老夥计差不多都走了,剩一个,过两年也打算退休回马来西亚,他嘴紧,也不会乱讲… ”

许鉴成手里的烟继续燃着,那条火红的线慢慢往上挪,一段灰烧下来,落在他的裤子上,他抖一抖,又拿起烟来抽一口,满嘴里一股苦涩。

钟家豪一支烟抽完,用力地把烟头按灭在坐椅中间的茶杯座里,“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她从来不说,有次我问,她就很不高兴…后来我想,她大概是碰到了坏人…”

这个时候,前面公路上不知不觉空出好大一段,道路开始疏通,后面的车不耐烦地按起喇叭,钟家豪如梦初醒般发动引擎。

谈话继续,气氛平和许多。

“你老家广东哪里?”许鉴成问。

“台山。”

“那里华侨很多。”

“穷啊,土地不长东西,只好到外面去找钱,我八岁跟父母去了马来,十七岁到新加坡,然后是英国,”他叹口气,“估计要老死在这里。”

“回过中国吗?”

“前年母亲死的时候同哥嫂一起去过一次,她要叶落归根,骨灰放回台山祖坟,阿允也一起去的。”

“你很厉害,自己做老板了。”

“小本生意,混口饭吃,怎么好同你比,”他淡淡地说,“听说你太太也好有本事。对了,你也有个儿子,是吧?”

“嗯。”

“多大了?”

“八个月。”

……
……
……

车子转上去布莱顿方向的M23,钟家豪问,“你当时不同她结婚,是不是嫌她不配你?”

“不是。”许鉴成说。

钟家豪看看他,唇边浮起一层淡淡的笑,“男人嘛,总是想找好的,顶好又靓又姣又旺夫,其实我也差不多,就是自己条件低。”笑容里隐隐带着点自嘲,又像是在讽刺许鉴成。

“不是的,”他又说一遍,“我不知道她…”一边说,一边心里百味交集,又酸又苦又辣又涩。

钟家豪却已经转开话头,“问题是…现在的问题是,那个孩子,她,她根本不认识你,她以为你是舅舅…她只知道叫我爸爸…阿允刚走那段时间,她好不容易相信妈妈以后不会回来了,就天天晚上要我陪她睡,还一定要开灯,有点声音就醒过来,说是怕爸爸也突然死掉以后不回来了,那个孩子很灵的……”他的声音很柔和,带点凄凉,“刚刚接电话的是我的侄子,可Aster听到是爸爸的电话,马上冲过来接,一开口就怪我怎么还不回家……你说…你叫我怎么同她讲……同她讲了,我怕她也会受不了……”

钟家豪从那里开始哽咽,许鉴成把自己面前的纸巾盒递给他,却也跟着抽起鼻子来,最后钟家豪不得不把车停在路边,两个人你一张我一张地撕纸巾大赛。

当车子停在钟家车库门口时,许鉴成把又一个烟头按灭,对钟家豪轻轻地笑了笑,说,“我还是当uncle吧。”
钟家豪转过头来,许鉴成把眼光移向窗外,过一会儿,听见他说,“下车吧。”

进了门,换上拖鞋,钟家豪喝退那只对着他汪汪乱叫的大狗,然后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哥嫂,他和他们握手、打招呼,天色已经全黑,客厅里点着灯,都是暖暖的橙色,一个四、五岁的小孩爬在沙发上用蜡笔在一叠纸上乱涂,另两个孩子在电视机前的地毯上你追我赶,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穿白衬衫、藏青色尖领毛衣、黑西裤,打黑底黄色斜条领带,像是学校的制服,头上倒扣顶鸭舌帽,几缕头发从搭扣上方的洞里露出来搭在前额,笑嘻嘻地拿着电视遥控器的手左藏右躲;女孩比他矮了一个头,穿件很相似的毛衣,黑底红纹领带松开斜搭在肩上,及膝的灰色法兰绒裙子,光着腿,脚上一双短帮白袜子,正一步不离地追着男孩子,想从他手里抢回遥控器,可男孩个子高,动作也灵敏,几次不成,有点赌气地一把揪下他的帽子,叫起来“Winston, give it back to me! ”她的长发微微有点蓬乱,披散下来,头上三七开分,较厚的那边用一个天蓝色的发夹别住,顶端是一个不知什么卡通人物,脸颊也由于奔跑涨红了。

Aster微笑着叫他Uncle的时候,像是岁月打开了一扇门,里面一股风,将他从现时往里拖、往里拖,一直拖回到1985年那个秋天的傍晚。刹时,他又变回当时那个木讷寡言、满心丧气的男孩,呆怔怔地站在灰暗的水泥门洞边,听赵允嘉脱口一声“鉴成哥哥”,听得他目瞪口呆。

这一次又是这样,好半天,他才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半哑的Hi,房间里的灯光也仿佛登时明亮许多倍,刺得他眼睛都几乎有点张不开。

那么地像当年的她,站在那里对着他笑,像是什么忧愁都没有。

他以为她没有忧愁,其实她是都藏在心里面。

1985年的事已经在他脑海里渐渐模糊,可是,看见了她,仿佛回忆中的水印又一下凸现出来,格外真切,真切得让他错觉可以跟着那个笑容回去,从头再活一遍。

周围的一切还在继续发生:那个叫Winston的男孩在母亲的呵斥下把遥控器从裤兜里拿了出来,换回自己的帽子,把一头蓬乱乱的卷发三下五除二塞进去,他长一张标准广东少年的脸,黝黑俊秀,身材修长挺拔;Aster叫过他之后却立刻朝钟家豪奔过去,“Daddy”,她清脆地叫,“You are late! ” 一面拉起他的手,动作十分自然。

鉴成愣了一下,撞上钟家豪的目光,那里面有一点尴尬,他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笑笑,反而像在安慰对方,嗓眼里仿佛填进两个沙袋,堵得严严实实。

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留意Aster,发现她只是在自己熟悉的人之间比较开朗,对他,除去见面时叫了一声,并不怎么搭理,偶尔目光相碰,眼睛里闪出一丝淡淡的惊讶,礼貌样地微抿一下嘴唇,便迅速把眼光移开了。

这点,和她不太一样。他默默地想。

和钟家人寒喧过几句,说了些生意后,也就没什么话讲,旁边坐着Winston,只顾一碗一碗舀汤喝,从头到尾不出声,许鉴成和他找话说。

“你今年多大了?”

他歪过眼睛,咽下一口汤,像是在思考是否要透露自己的年龄,然后说,“十三岁。”

居然和他那时一样大,不过,饭量好像可观得多。

“在哪里上学?”

Winston咕哝着嘴报出一个学校的名字。

又问了几个问题,差不多同样的无趣。最后,鉴成问,“你的电子邮件账号是贝克汉姆在布莱顿吧?”

Winston愣了一下,抬起头,舔掉嘴唇上一颗米粒,终于咧嘴对他笑了一笑。他有一副同他父母差不多的笑容,看上去很憨厚,“你怎么知道?”

“五年前,纽约发生911的时候,”他迟疑了一下,看看桌子对面的人,压低一点声音,“你给我发过一个电子邮件,记不记得了?”

Winston 脸上的笑容没了,他愣了一会,点点头,又不再理他。

吃完饭,他跟钟家豪带着两个孩子准备出门,临到门口,许鉴成发现自己早先脱下的鞋子少了一只,周围的人帮着一起找,就是找不到。钟家豪的嫂子看看儿子,儿子眼睛朝上一翻,漫不经心的样子,最后,鉴成只好向他们借了一双大号的运动鞋半拖着走出了门。

钟家的房子不算大,只有一层半,楼下两个房间一个客厅,许鉴成住的客房是一间半阁楼,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四面糊上壁纸,放着一套卧具,用一条梯子上下。
两个孩子都睡了,钟家豪把他安顿好、告知洗手间所在,说“你好好休息吧”,过一会儿,却又回来,手里拿着一本东西。

他的手在封面上摩挲了一会儿,把那本东西递过来,“这个,我看了,”他抬起头,看看他,“对不起,”然后又说,“不过,有些没看懂,我的中文不好,”然后轻轻笑了笑,“不怕你笑,连你的名字我都是查了字典才知道的。”

钟家豪转身前说,“你慢慢看吧。”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见她写的东西了,从前看的,多半是作文,除了废话还是废话那种。

那是一个方型的小记事本,前面好几页都是帐目,记着超市的支出,房租,水电费等,还有一些电话号码,其中有一个被重重的几层黑线叠黑线划掉,他仔细地看,透过那些黑线,隐隐透出一个区号–那是他的,他来美国的第一个电话号码。

从第七页,Sain**ury 的全麦面包和草莓果酱下面,冒出来一段字:

今天,阿丽对我说,要多出去跟人家讲讲话,否则会闷出病来。我倒是无所谓,可是,突然害怕孩子会闷出病来,就专门坐车到超市去,可惜我英语太差,跟人家说话也就是问问商品价格,好在我知道的商品还挺多,一样样的问过来,说了好多话,最后实在不好意思不买点东西,就挑便宜的买了两样,其实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吃。

那个出银小姐人挺好的,还问我几个月了,我告诉她五个月,她就叽哩咕噜讲了一大通,我听不懂,不过,看她笑得那么开心,应该是好话吧。

他吸口气,翻过一页,接着往下看。
“今天晚上洗澡,一不小心在浴室里被掉在地上的肥皂盒绊了一跤,吓得我坐在地上好半天不敢动,怕会流产。我听说过有人怀孕到六个月因为伸手到架子上拿东西就流产的。不过还好,孩子一点动静都没有,可能睡着了,没感觉到吧。最近它很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它就会变得很乖,趴在那儿一动不动,摔了跤也不吵。刚开始,吐得厉害的时候,想过把它拿掉,托人去找了医生,很奇怪,它一下就变安静了,好像是不想让我注意到它。我想,它也许知道我是怎么想的,所以在尽量让我高兴,不烦我。它这样,是想要活下去啊,实在是太可怜了。

所以,放心吧,我不会再想把你给打掉了。你就算觉得受了委屈,以后也不许记仇,听见了没有?

小时候,我经常想,我妈当初干什么要把我生下来。现在总算有点明白了。

阿丽回来,知道我摔跤的事,吓了一跳,说下次她可以帮我洗澡。我说我自己可以,而且,其实我也不好意思给她看我的肚子,圆溜溜的像面小鼓,丑丑的,人家说怀孕的女人最漂亮,我怎么不觉得。

阿丽和她的男朋友最近好得不得了,虽然他们在我面前尽量不表现什么,可我看得出来。我想他们可能不久就要结婚了。他们要是结婚的话,给他们买点什么做礼物呢?”

下一页里,夹了一张从伦敦去剑桥的往返火车票,朱红的底色,票面上微微泛黄。挪开火车票,她写:

“今天到剑桥去了。刚来英国的时候去过,那时还是夏天,现在已经快冬天了。不过我倒不觉得太冷,听说怀孩子以后肚子会暖和一点,也许是真的。

时间过得真快。怀孕有一个很大的坏处,就是坐地铁和火车不能再买儿童票,一张往返票相差七块多钱,卖票的那个胖女人还瞪着我看了半天,好像怀疑我是不是真的怀孕,他们英国人大概看中国人都觉得年龄特别小。

火车上好多小孩,有些小学生,有些是中学生,很多是跟着父母出来的。我问了以后才知道,现在是英国秋天和冬天两个学期当中的休假,很多人带孩子出来玩。

有个孩子站在车厢那一面,穿一件白颜色套头毛衣,深蓝色灯芯绒背带裤,口袋里斜插一条手绢,头发整整齐齐的,拉着妈妈的手,像一个小绅士,好几次转过头来偷偷地对我笑,我也对他笑,他就笑得更起劲,脸上两个酒窝一跳一跳,可爱极了。

剑桥很漂亮,那里的学生打扮得有些邋塌,脸上却带着点得意。空气都像特别有学问,让人想好好读书。

回家的时候,我走了几节车厢,都没找到那个小孩,他大概不在那次车上。我心里突然间很难过,因为我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子。如果我把它生下来,却没有钱好好把它养大,养得那么整齐漂亮,我一定会很难受,觉得欠了它。可是我又没有别的办法。

算了,不想了,我要睡觉了。”

许鉴成把火车票夹回去,抬起头来,眼睛里罩着一层水雾。他眨眨眼,抬起头,这才发现阁楼顶端有个小小的窗户,映进来一块苍蓝的夜空,像一副画镶在黑色的窗框里。画中央,嵌着一粒明亮的、钻石一样的东西。那是一颗星星,在那里静静地闪烁着,像有很多话要对他讲。

他对着那颗星看了很久,没有站起身来凑到窗口看那究竟是什么星,他在心里认定,那一颗,就是她;那么明亮,是因为她在上面对他微笑。

星星的光,都要经过许多光年才能到达地球,等到我们看见,那颗星,可能早已燃尽陨落。

又翻了几页,自己的名字从字里行间跳出来,一下跃进他的眼里。

“鉴成哥哥是真的结婚了。上次他从美国写信来,信里没说,我猜他是结婚了。今天还是忍不住给他打了个电话去,没人接,留言说是许鉴成和向晓欧,我没有留言。她都到美国了,那么肯定是结婚了。我从放下电话就开始哭,哭啊哭,一直哭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

昨天我还想,如果他还一个人,我就一定要他跟我结婚。奇怪,我以前一直觉得他们会结婚,现在又这么难过。

我想喝酒,喝醉了会好受一点。我对阿丽说‘你帮我去买一瓶Jack Daniel来’,她当然不肯帮我买。我告诉她鉴成哥哥结婚了,她就拉住我的手,使劲地说什么愿主与我同在,阿丽什么都好,就是喜欢念这套经,最后我只好说我保证不喝,求求你和你的主放了我吧。我不要什么主,我要鉴成哥哥。”

“我要鉴成哥哥”,他轻轻地把这句话念一遍,在心里默默地说,嘉嘉,哥哥来看你了。

以后几页都记着零乱的帐目,翻过去,是两张发票,都是Marks & Spencer的。

“今天去了Marks&Spencer,我想趁还走得动,去把孩子生下来以后需要用的东西买好。这家店东西卖得很贵,可是很好。一进门就看见一条领带,我突然觉得应该很适合鉴成哥哥,马上就买了下来。付了钱以后才想起来,可能不会有机会给他了。其实,那也没关系,这条领带挺好看,就当是让我自己开心吧。

不过,鉴成哥哥不大会打领带是真的,我记得以前看他总是把领带勒得像红领巾,难看死了。

三楼的儿童部有一只很漂亮的婴儿床,要一百多磅,本来很犹豫,后来,旁边有对夫妻也看中了,先生准备伸手去推,我这才跟他们大声说这张床我先要了。那时候不知为什么差点哭起来,好像他们会跟我抢那张床。他们真是好人,把床让给了我,后来还开车帮我送回来。下楼梯的时候,那个男的扶着他太太,她的肚子比我还大。那个女的好像觉得我挺可怜的,我倒觉得无所谓,因为假如鉴成哥哥在这儿的话,他肯定也会对我很好的。他一定会的。

不过,我不应该再想他了。我要集中全力,把孩子生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给我妈打电话,同她吵了一架,早知道就不浪费电话费了。我妈老毛病又犯了,她新公婆家里要买房子,我妈从我给她的十万块钱里拿了五万出去,我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大概已经忘了从前那个老女人怎么请个算命先生来骂她克夫伤子的吧。她说她这是以德抱怨,公婆现在对她很好,那男人的女儿也肯叫她妈了,我说好啊,那我马上叫你十声妈,你给我几万。她说我怎么这么刻薄,我说你试试看,下次有事,那家人有哪一个靠得住,以前你摔伤了脚还不是我半夜去找人家借钱。然后我们就吵起来,吵到后来她说要把剩下的五万还给我,我说我在英国,要还就还英镑,少了不要,气得她把电话摔掉。后来仔细想想,何必呢,那是她的钱了,喜欢怎么花就怎么花,只要她觉得高兴就行。我不知道她会不会把钱还来,她要是还来,就给她寄回去,以后,我是真的顾不上她了。前两天去银行,自己都吓一跳,原来已经花了那么多钱,等生了孩子,一定要搬个便宜点的地方,再看看能不能找个工作,不过,我能干什么呢……算了,到时候再说吧……本来下定决心把我的事情告诉我妈,顺便问问她生孩子到底有多痛,一吵就全忘了,现在更加不想跟她说了。”

“昨天晚上做梦,梦见鉴成哥哥了,就他一个人,他好像胖了一点,身上还是小时候每年冬天他穿的那件狗屎色灯芯绒夹克衫,难看死了,我们不知怎么搞的跑到一家肯德基店里,他说请我吃巧克力圣代。我问他又是打工挣来的赠票吗,他说不是,他现在挣很多钱,很多很多钱,我说我不信,他就从口袋里往外掏钱,都是美元,一大把一大把,越掏越多,我们把钱堆在桌上,一张张数,数也数不完,后来我就醒了,然后我就开始哭,一大早,把阿丽都弄醒了,她问我为什么哭,我说我想钱想疯了,她说我是只迷途的羔羊。我已经好久没想鉴成哥哥了,昨天做那个梦,大概是因为睡觉前又看了‘小王子’吧,他送给我的那本。我记得那个时候,他高考没考好,就拿我的书出气,从楼上扔下去,我觉得他很坏,发势再也不理他,可是后来他专门去买了一本赔给我,我又觉得他很好。不知道他在美国怎么样了,每次想到他,我就很难过。也许还是不应该把孩子生下来,我一个人恐怕养不好,再说,小孩子没有爸爸,也很可怜的。”

许鉴成忘了自己是几点躺下的,几点睡着的,只记得头顶上的星光一直在眨动,允嘉的话在梦里倾诉,一遍又一遍。

“是个女儿。我其实很想生个儿子,男人好像都喜欢儿子。鉴成哥哥以前说过女孩比男孩好玩,但我觉得他那是在安慰我。不过现在就我一个人,也无所谓。阿丽送我一套婴儿服,同时告诉我她下个月要结婚了,过两天就搬回家,可房租会照付到月底,真是好人。她说结婚以后就到婆家开的杂货店里帮忙,我拜托她帮我留心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下午去书店找到一本起名字的书,翻了半天。我打算叫她Aster,就是星星的意思。不过中文名字还是没想出来。”

“今天又收到我爸的信,最近他常常写信来。上次他在报纸上写一个人,不巧过两个星期人家就被抓进去,后来就没人让他写了。他现在好像很不得意,说觉得自己没用,说实话他是挺没用的,否则以前怎么连我妈都看不住。好像现在的老婆也很活络,他最好当心一点,绿帽子也没有戴两遍的。我爸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老是讲从前在乡下的事,说虽然穷,回想起来一家人还是挺快乐的。也是,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好像的确不怎么吵架。我爸又问我妈有没有问起过他,这次回信干脆就把我妈的电话号码给他,让他自己去打,不过,老实说,我怀疑我妈不会多理他,她现在日子好过得很。我妈落难那段时间倒是几次提起他,可惜当时他的日子好过,根本想不起她来。”

“从今天开始,最后一个月了,照照镜子就像连环画里的武大郎,从来没想到我会变成这样,实在是丑死了。两只脚肿得像馒头,要穿比从前大好多的鞋,走走路就痛得要命,医生说每天晚上要用热水泡脚,按摩,但问题是我怎么也够不着自己的脚,一用力又怕压着肚子。我已经很久没看见自己的脚了,上次摸着剪脚指甲不当心剪得太深,痛得要命。我现在天天看钟楚红的海报,有人说怀孕的时候多看谁孩子就像谁,我本来想买刘嘉玲,后来想想还是挑了钟楚红,因为她命最好。其实,不管像谁,只要不像我就行,我是说,脾气不要像我,像我,将来肯定不好管教。”

“今天上街去买生孩子那天需要的东西,回来的时候不知怎么坐错了地铁方向,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家,累得头昏眼花,进门就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以前从来也没这样过。我躺在床上,突然很害怕,要是万一生孩子的时候难产死了怎么办。我来想想,如果我和孩子都死了,那也就算了,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那我应该怎么办?对了,下次我应该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我该怎么告诉医生呢?可是,我也不想死啊,我真的不想死,那么,我就这么告诉医生,如果我和孩子只能活一个下来,就放弃孩子,反正我死了也没人照顾孩子,可是,如果没有选择的余地呢?我现在的脑子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想了一整天,还是没办法。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万一我死了,谁来照顾我的孩子呢。我怎么没早点想到?阿丽去办嫁妆还没回来,这几天,她从早到晚都很开心,说真的我很羡慕她。如果我也像她那样,好好找人结婚,那么就不会有现在这样的问题。刚才又给鉴成哥哥打了个电话去,是向晓欧接的,他们那边还不到六点,他还在学校。她是九月份去的美国,我问他们好不好,她说很好,鉴成哥哥天天都很忙,一个学期上四门课,很多作业,还要给教授打工,我问是不是管课堂里擦黑板搞卫生之类,她说当然不是,我问他都干什么,她说了一通,夹了好些英文,我没听明白,也不好意思再问。她说她在准备考试,打算念NBA,说是毕业了能找好工作,我没多问,可是,她为什么想去学篮球呢?大概是给那些球星当经济人吧,那可真的能挣好多钱。她问我将来想干什么,我说不出来,她说我要有长期打算,我说好啊。其实我本来是想找鉴成哥哥,告诉他我就要生孩子了,他肯定会吓一大跳,然后我就告诉他,如果我死了,他必须要管这个孩子。那样的话,他会不会扔下向晓欧呢?我不知道,不过,我想如果我是他,一定会的。我希望他会,可能我给他打电话就是想看看他会不会这样。我讨厌向晓欧,从第一眼看见就讨厌,现在最最讨厌,但很奇怪,我说不出究竟为什么讨厌她,我想,也许是因为鉴成哥哥喜欢她,所以我就讨厌她。刚才心里很难过,差点就告诉向晓欧我就要为鉴成哥哥生孩子了,气死那个臭女人,后来还是没说。小时候鉴成哥哥喜欢她,我很生气,因为我觉得我比她好,他怎么不来喜欢我。那个时候,我也想,将来一定可以找到比他更好的人。可是到现在,我还没有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也许我以后都不会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以前有一次,好像是在鉴成哥哥他们学校的操场上,看见北斗星,他要我许个愿。我许了一个,就是希望他甩掉向晓欧来喜欢我。他问我是什么愿望,我没告诉他,怕说出来就不灵了,结果还是没灵。现在看来,向晓欧是比我有出息,鉴成哥哥喜欢她,是对的。我有什么用呢?连英语也讲不上几句,时间长了,他说不定会嫌我,那样的话,我也会嫌我自己。可是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读书呢?我以前,为什么那么不用功呢?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快一点钟了,阿丽还没回来,她今天回不回来了?我睡了,明天再想吧。”

“昨天阿丽半夜三更回来,一句话也不讲,今天早上说很生她未婚夫的气,因为他昨天晚上想同她那样,被她骂了一顿。我说你们不是都要结婚了吗,她说那也不行,然后就开始求主饶恕她的未婚夫,那个男人真倒霉,什么坏事都没干,也变成了迷途的羔羊。她说如果结婚前这样过,不能穿白色婚纱,要穿有颜色的,我说那就去换一件啊,她说‘你不明白’,我说照你这么讲,将来哪天我结婚,应该拿英国国旗来做婚纱。后来又要我别放在心上,说她是太紧张了,还问我第一次是不是很痛,我说忘了。她好像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真的忘了。她说不是和孩子的爸爸吗,我说不是,但我希望是。”

“终于决定了,跟阿丽讲好,这么办,万一我死了,她会去替孩子找一个人家,很多英国人喜欢领养。我特地关照她尽量找个条件好一点的,阿丽这么善良,这个忙,她一定会帮的。那样其实可能比我自己养要好得多,就是估计鉴成哥哥是一辈子也见不到她了,也没什么,他本来就不知道。这样我就放心了。阿丽去度蜜月,特地关照她姐姐天天来看我,她姐姐总叫我别害怕,她自己生了两个,说一定没问题的。其实我现在已经不害怕了,孩子也特别安静,不知道是不是在为出生做准备。还有一个星期,不知怎么搞的,好像又有点不舍得把她生出来,她陪了我这么整整九个月呢。”

凌晨时分,许鉴成醒过来,第一眼看见天窗里的星星在朝他闪烁,它一直没睡过。他立刻把手边的日记又看一遍。允嘉的日记到此为止,后面半本是空的。鉴成一页一页不甘心地翻到最后,像是要从页缝里找出片言只语。可是没有。

阁楼上没有纸巾,他只好拿手去擦,擦到眼睛发疼。

吃早饭的时候,钟家豪说,“你脸色好差。”

他默默地什么也没说,嚼在嘴里的面包像木屑一样,什么味道也没有。

“多吃点。”钟家豪递过来黄油,他摇摇头。

面前突然多了一瓶果酱,抬起头,正碰见Aster 的眼光。她对着他轻轻地微笑。

他其实全无胃口,可还是挑了一小勺,铺在面包上。

Aster 的笑容展开了,“Have some more. ”她把果酱瓶推过来一点。

“Thank you.” 他也对她微笑。许多年以前,允嘉被她爸爸赶回来,是他为她开的门,端出晚饭,叫她“多吃一点”;想不到现在,是她的女儿,也是他的女儿,叫他 “Have some more”,口气有点像是在对自己的弟弟。

人生真是又奇妙又冷酷。
钟家豪陪他去公墓,他终于看见了允嘉的墓碑。很宽的白色碑石,周围已经长出青青的草,绒绒的,像婴儿头上的胎发。碑石上有她的名字,钟家豪,钟宇辰,钟嘉康,她的父母。

没有他。

他的眼泪像千万条河流往回倒流,慢慢地,把心淹成汪洋大海。

“你会伤心,以为我死了,但那不是真的。”童话里的小王子这么说。

他多希望,从那封信开始到现在,全是嘉嘉同他开的又一个玩笑;然而,站在这里,再也不能不信,都是真的。

面前几尺的地下,就是她。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其实就是生与死的距离,因为它让所有的距离,都没有意义了。

无论离得再远或是再近,都没有意义。

“你有打火机吗?”他的声音在湿冷的空气里单薄地扬起。

钟家豪犹豫一下,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递给他。

许鉴成默默地蹲下来,从钱包和口袋里翻出所有的钱,美元、英镑,厚厚的一叠,堆在面前。他拿起一张二十美元票面的,慢慢点着,看着火焰从绿色票子的角上徐徐窜起,一张即将烧完,他立刻又拿一张凑上去。

“你……”

“她喜欢钱。”许鉴成说。

“嘉嘉–很喜欢钱的。”他心里的泪水海啸一般,把下一句话冲上浪尖。他终于扶着地面大声哭了起来。

许鉴成面前的票子一张张烧掉,后来钟家豪也掏出身上的钱堆在一起,他们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纸化成火焰,绚丽而凄楚地在风里舞动,火焰上方的空气微微地抖。

火苗灭去,团成一簇灰,几粒不甘心的红星挣了几下,慢慢消失了。一切回复平静,两个人默默地坐在墓碑前的石阶上。鉴成突然想,在那个用纸钱的世界里,他刚刚烧掉的,会不会被当成伪钞,用不出去;那样的话,允嘉会怪他的。

从昨天晚上开始,好像他一辈子也没流过这么多眼泪;确切地说,他从来没流过这么多眼泪,同时也觉得,好像一辈子都已经过完了。

小时候,他一哭,爸爸就说,男人多哭会变成太监,可是,妈妈死的时候,他哭,爸爸也跟着哭,没完没了。

到现在才明白,男人不能哭,不是因为怕变太监,而是因为,女人的眼泪用来博得怜爱,而男人的眼泪,是用来惩罚自己的。

钟家豪说“要不,你待久一点,我等一下再来载你。”

许鉴成点点头。

钟家豪或许觉得他一定有话想单独跟允嘉说,所以避开,可是,好一会儿,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一遍遍轻抚着允嘉墓碑上那张照片,从额头、眉毛、脸颊、嘴唇,到下巴,她对他微笑。

“哥哥来看你了。”他说。

他的手指停在相片里她圆溜溜的鼻子上,她一样地微笑。

“哥哥看你来了。”他又说。

她还是在微笑。

“你送的那条领带很好,”他仿佛是自己在和自己说话,“还有,我见过Aster了,她跟你小时候很像,真的很像。”

一只麻雀落在旁边的草地上,圆睁两眼瞪着他。旁边的墓地前,不知什么时候也站了个中年人,阴沉着脸把一束康乃馨放在石碑前,好像是来吊唁母亲;相比之下,允嘉墓前那一大捧白玫瑰格外醒目。

“你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的样子?”

公墓是个奇怪的地方,来的人个个悲痛欲绝,墓碑上的人却多半是一张微笑的脸,让人忍不住想,会不会,他们真是去了一个比人世更好的地方?

旁边的男人走开了,皮鞋有节奏地敲打水泥地面,声音越来越远,单调而沉闷。

“喂。”他靠在允嘉的碑旁边坐下,轻轻地说,仿佛那一边的她是睡着了,他想把她叫醒跟他说话,又有点舍不得,就像那回在机场见面,她依偎在他胸前,闭着双眼做梦一样的情景。

有种说法,上天会还给每一个人在母亲肚子里的时间,如果怀足九个月出生,那就是九个月,人死后,那段时间内,灵魂还留在世上,一切的回忆都存在,看得见周围的一切,但其他人看不见他们。等那段时间过去,上天拿走那些灵魂前世的回忆,然后送他们去投胎;因为回忆往往太沉重,不该带走。所以,没有人记得自己的前世。

这种想法让许鉴成心里一阵颤栗,他猛地抬起头,伸手去抓眼前的空气,什么也没抓到。他又抓了几次,还是空的。

他回身靠在碑上,默默地在心里说,“嘉嘉,你踢哥哥一脚吧,就踢脑门上。”然后闭上眼睛,一动不动。

过了很久,周围一片寂静,偶尔传来几声鸟叫。早春的风夹着清冷擦过他的皮肤。

他睁开眼睛,额头上的疤一点感觉也没有。

他又闭上眼。

“你是不是在生气?”

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头上的疤一直没有痛。但是,他却对这种想法越发着迷: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还记得他,知道他来了,应该会感到高兴吧;也许,此刻她就站在他面前,望着他,只是他看不见;她故意不听话,是在怪他呢。

鉴成这才明白当年外公去世后,外婆对着旧照片说话的心情。是因为已经实在没有别的可以期望,才只能寄托于那些无谓的想法;无论是否荒诞,的确像落水人面前的稻草,最起码,给让悲伤灭顶的心一点点慰籍,有,总比没有好。

晚上,回到钟家,钟家豪把车停入车库,叫他先进去。一进门,就看见两只鞋子整整齐齐地放在面前,鞋跟朝外。是他自己的那一双。

“I got it back for you.”Aster听见声响,从客厅那一头走过来,轻轻地说。她已经脱下校服,换上一身蓝底白花的法兰绒休闲服,脚上蹬着毛拖鞋,前面两个大大的粉红球,头发在脑后高高扎起来,脸色微红。

他看看地上的鞋,又看看她,蹲下来, “Where did you find it?”

她想了想,“Winston took it…I saw him,but don’t tell his dad.” 她脸上透出一点得意。

从她法兰绒领子里露出一只小小的、白金丝编织的鞋子。

“Nice necklace。”他的眼光定在上面。

“Mum gave it to me。”

“I know.”他微笑着说,“Very nice,Very – nice.”

她也微笑了,“Winston doesn’t like you. He said you are from America, and he doesn’t like America.”

“Really?”

她点点头。

“Do you like America?”

她想了想,歪着头说,“I like Disney.”

“What’s your favorite?”

“Guess.”

“Lion King?”
“No。”

“Aladdin?”

“No。” 她抿起嘴笑, “Shrek.”

“Shrek。” 他跟着微笑,然后伸出右手手掌, “Give me five。”

她看着他,眼睛里有点不解。

“Push my hand。” 他说,指指她的左手。

她把五个手指贴上来。

“Harder.” 他们各自收回手掌,又往前,“啪”地碰在一起。

“Again。Give me five.” 他说。他们再击掌,Aster 笑了。她的手很小,很柔软。

“This is how we make friends in America。”

她看着他,像是下了个决心似地说,“I like you.” 说着,半眯起眼,两个嘴角一齐弯弯地朝上翘去

这是两天来她第一次对他完全展开笑容,露出一排牙齿,两粒圆圆的门牙,旁边一排整整齐齐延伸开去。

她朝他心无城府地笑,像是把心铺排开来,仿佛说,我决定相信你了。

他也对她笑。Aster的手指还贴着他的,细细的,小小的,有种难言的感觉刹那间触到他心里最低一根弦,轻轻一碰,余波遍及全身每道神经,一同激荡起来。

“她身上有一半是我的血。”许鉴成看着她白皙的额头旁一根微蓝的血管,这样想着,不由有点恍惚。

“Dad!”这时,Aster依然一脸笑容地看着他,突然开口清脆地叫了一声,声音拉得长长的。鉴成被她叫得怔住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她已经放开他的手,朝后面的钟家豪奔过去,“Mrs. Baker gave me A today!”一面拉着钟家豪去看她的家庭作业,把许鉴成一个人留在原地。

许鉴成在门厅入口处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钟家豪和Aster又从房间里说笑着走出来,那种自然而然的亲密像很多根钢针样密密地朝他的心刺过去,里面的血流出来,充溢全身上下。

晚饭桌上,气氛比昨天好了一点,小安德鲁吃了几口就没心思,跑去看卡通;许鉴成努力地和Aster说话,但他很快发现,有钟家豪在场,她的注意力立刻就集中到他身上,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他即使能搭上话,也没有什么太多好说。

刚才小女孩忽闪着眼睛对他说“I like you”,大概更是出乎礼貌,无非表示,我喜欢你来我家作客,仅此而已;对于她,他只是素昧平生的一个人。

许鉴成感到一种悲凉的、无能为力的嫉妒。钟家豪好像感受到他的情绪变化,不时看看他,他低下头,默默吃自己盘子里的生菜色拉和烤羊肉。他有点害怕看钟家豪的眼睛,那里头,诚恳之外,总有那么一些同样无能为力的怜悯,让他越发觉得难堪。

“菜怎么样?”

“很好吃,”他抬头笑笑,“你开中餐馆,自己吃的怎么全是西餐?”

“就是因为开中餐馆,天天闻中菜,回来总想换换口味。而且西餐也简单,阿允以前–”钟家豪说到这里厄然而止,又去从旁边的大盘子里拨羊肉给他。许鉴成也没有再问,他们之间达成默契,在孩子之前不提允嘉的事情。

“你还好吧?”两个孩子都睡觉后,他们坐在后院的台阶前抽烟,已经九点多,夜气清冷。

“嗯。”

然后就没话了。

过了很久,钟家豪说,“阿辰说帮你把鞋子找回来了。”

“她告诉我了。”

“她对你很好啊。”

许鉴成转头看看钟家豪,钟家豪正凝视着自己香烟上的红色火星,然后对着那个明灭的火星微微地笑了笑。

又没话了。

后来,他请求看看允嘉的照片,钟家豪拿出两本相册,里面有很多照片:结婚照,旅游时在法国和意大利的,小安的满月照,三个月,半周岁,一周岁,宇辰的生日照,第一天上幼儿园和小朋友们一同拍的,他们夫妇和孩子们一同拍的,几乎每张上面,允嘉都带着笑,有微笑,有浅笑,有调皮的笑–在医院里头靠着刚生下不久的小安,在伦敦过中国年看舞龙灯,在家里和孩子玩积木,在比萨和宇辰一起推斜塔。他贪婪地一张张翻着,那么多的片断,都是他从来不知道的。

照片上,她笑得那么开心。

他想起自己家的相册,也差不多;拍照的时候,一说cheese,总是张现成的、明媚的脸。

那些照片无言地串起六七年的岁月,告诉他允嘉这些年都在哪里生活,过什么样的生活,这让他既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允嘉嫁了个好人,过了一段好日子;心酸的是,这么长的岁月,她的生活里没有他的影子,而他自己的,也没有她,即使在心里思念对方,一如分离时的诺言。

允嘉的钱包里有一张照片,在剑桥拍的,背景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学院,那上面她穿了件大大的牛仔布休闲衬衫,袖子卷得高过手肘,笑眯眯地搂着前面黑黑胖胖的小安,左边是Winston,右边站着宇辰。背景里有一群参加毕业典礼的学生,都穿着长长的、黑色红锻滚边的袍子,小安和宇辰头上戴着同他们一样的帽子,小安的帽子太大,一半歪落在额头上,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帽沿下眨动;宇辰微低着头,略带矜持地笑着,嘴角却抿出一个调皮的神情;一边的Winston则有些心不在焉地把帽子托在手指上像玩具那样转着。几乎可以上杂志的一张照片。

他盯着那张照片许久许久。站在一起看,宇辰实在很像允嘉,五官长得像,眉宇间的神态也几乎一模一样。

当年赵允嘉到他们家来,他奇怪她怎么一点都不像她的诗人爸爸;现在,他一直偷偷地留心,宇辰身上有哪些地方像他,他可以肯定钟家豪也在观察,留心很久,结果却是微乎其微。

会不会是命里注定,她们都要在不属于自己的家庭里生活,叫另外一个男人爸爸,所以老天才出此下策,抹掉了她们身上父亲的痕迹?在自己女儿身上看见别人的影子,怎么还能有心去疼爱?

几年前在希思罗机场,她拿出钱包要给他看照片,又收了回去,大概就是为了这个。

就是那次见面后,他下过决心为她抛弃家庭,后来作罢。现在回想起来,即使当时打电话找到她,即使向晓欧没怀孕,他把想说的话都说了,到头来,她会不会做和自己同样的选择?

这些年他为自己的选择遗憾,可是或许,换成她,也会放弃,到头来一样的结局,无非在两个人回忆里都添一缕带着凄苦的甘甜:至少,那么想过;要没有这样那样的原因,就会在一起;年纪越来越大,原因越来越多,这个,你明白,我也明白。

“去年,她说夏天想去一次纽约,”钟家豪又擦亮打火机,点上一支烟,“夏天生意最忙,要去,就只能她一个人去,她说不要紧,趁暑假带阿辰一起去,正好让她也看看美国,”他顿了一下,“她大概是想带阿辰去见你吧。”

许鉴成抬头看看他。

“后来她说算了,夏天纽约太热,还是以后再说,后来没去,我也就没放在心上。我现在想,她那时要是真的去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我是说,”他朝天吐个烟圈,“回我身边来。”

许鉴成默默无语。他的唇边慢慢浮上了一个凄楚的微笑。

他们坐在沙发上接着像比赛一样抽烟,一直抽到下半夜。

第二天,他看见了允嘉的酒吧,在布莱顿栈桥旁边一条小巷里几家旅游商店中间,门面不大,典型的南部英国风格,一列黑白格子的窗户在周围一片蓝绿基调的店面里显得十分突出,门上的彩色玻璃露出一块Closed的牌子。不看招牌,他也知道这家酒吧叫什么。

“去年底关了一段时间,前不久又开的,”钟家豪停下车,在方向盘上擦擦手,“我现在也不常来…主要是我嫂子帮着看,请的两个人也都不错。”

时间还早,酒吧关着,钟家豪打开门让他进去,微暗的店堂里打扫得很干净,装修以咖啡和米色为基调,靠墙几圈矮沙发和绒面木椅随意放着,茶几上散放着杂志和几个杯垫,前面的吧台上倒放一排长长的椅子。阳光照进来,像是被玻璃窗割碎了的金泊,零乱地落在地板上。

“客人多吗?”

“每天的流水有七八百,”钟家豪补上一句,“在这里一带算不错的了,和饭店不能比,可阿允喜欢,她把这家酒吧当宝贝。本来也想过卖掉算了,省得每次看见都伤心,后来想想还是舍不得…”

许鉴成抬头去看天花板,出于意料,那竟是一片苍蓝,像大海,又像深深的夜空。这是他头一次见到米色基调墙壁上大块的蓝色做天花板,足以让每个喝酒的客人无意抬头时吓一跳,然而,吓了一跳后,却又发现,这种搭配竟然如此的和谐。

他记得允嘉就是刷这一块天花板时不小心从梯子上摔下来的。

钟家豪默默地走到旁边,拉上窗帘,按下墙上一个开关,嵌在墙壁里的几排灯朝天花板照去。

慢慢的,他们的头顶上映现出一颗星星,然后又是一颗,再一颗,到最后,奇迹般变成满天的繁星,每一粒都像颗钻石。

那是一片不会黯淡的星光。

“阿允在一本杂志上看见的,很喜欢,就跟我说等装修的时候也要弄这样一块天花板,这种漆很特别,专门从法国买来的,吸收足了强光就会发亮…也很难漆,她怕人家弄不好……”钟家豪的声音又有点哽涩了。

许鉴成没有费多少力气就找到了北斗七星,只是他已经看不清哪颗是哪颗,整个星座变成一个明亮的勺子在他的眼前晃动,摇摇欲坠。

“不要把它卖掉。”他喃喃地说。

“我不打算卖。” 钟家豪说。

“不要把它卖掉。” 他又说一遍。

“我不会卖的。”

“要卖以后就卖给我。”他像是没有听见。

“我说了不会卖的,”钟家豪重重地说,“你我也不会卖。”仿佛有点生气,转过身朝门口走去。

那天下午,许鉴成又去看允嘉,这次是自己打车去的。
昨天那一束白玫瑰还在那里,他添上一束红的。

墓园里静悄悄的,他坐在昨天那个位置,同墓碑肩并肩的,他把头轻轻地靠在碑石上。

阳光暖暖地洒下来,过了不知多久,他开始跟她说话。

他告诉她,早上看见她开的酒吧了,“很漂亮,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酒吧,” 他把手搭在碑石上,“真的,最最漂亮的。那块天花板…你是怎么想出来的?啊?”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像片,她对他微笑。

然后,他开始说自己,从他们上次分手说起。

“…我从上海飞到洛杉矶,然后在那里转到亚特兰大,再转飞…总共飞了二十多个钟头,你到伦敦没飞这么久吧?其实飞的时间不是很长,就是老在机场里等…过美国海关的时候,他们把我的箱子全给打开了,把肉松全给没收了,幸亏带的盗版CD全裹在衣服里,否则可就惨了… ”

“我在学校里第一年当研究生助理,就是给教授打工,收集整理数据什么的,运气不好,我跟的那个教授是个工作狂,天天泡在办公室里,一天七八杯咖啡,不喝咖啡的时候就是可乐,每周五盯着我们要报告,我们都怀疑那是因为他娶了个丑老婆,回家没意思才这样…我毕业的时候他被提成了副教授,才三十二岁,破了学校的记录,不过谁都不羡慕他…”

“我去美国第三个月就买了辆车,买完了立刻靠在车子旁边拍照寄回去,自己觉得特别神气。那照片好像我自己也留了一张,下次给你看…”

“MBA不是打球的那个NBA,是一个学位,叫,工商行政管理硕士,就是…就是,这么说吧,你先被学校骗掉一大笔钱,然后老师教你一套本事,把简单的事情给说复杂了,把复杂的事情说得更复杂,等你毕业了,就去变本加厉再从人家那里把钱给骗回来,我念的也差不多……”到这里,他揉揉眼睛,自己都被自己的黑色幽默逗笑了。

“纽约天气不太好,夏天特别热,冬天特别冷,去年冬天冻死了好多人…据说有个人忘记穿大衣出门,从街这头走到那头,就被冻成了冰棍…好像是真的…满地都是烟头,华尔街其实很窄……不过也有很漂亮的区,我喜欢格林威治那边的红砖老房子……”

“第一次去面试,那个考官真厉害。我一进门,你知道他怎么样?几分钟,他理也不理我,就瞪着窗户外面,后来索性站起来,拿出手机打电话…我一句话都没说就被整掉了…后来才知道,这也是一种考试方式,考应变能力,我想,换成你,肯定比我要好…你说对不对?”

那天他讲了整整一个下午,自己都没想到能滔滔不绝讲出这么多话来,还觉得只是开了个头。那些话像是积聚已久,从他心里沽沽流出,想也不用想。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告诉她,“宇辰昨天她说喜欢我。她也说她喜欢迪斯尼。”

过一会,他说,“将来,我想把她领回美国去。”

还是寂静。他看着自己的影子在太阳下越拉越长。

又过了好久,他从裤袋里掏出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正面是人像,反面是老鹰。

“我扔硬币,你同意的话,就人像,你不同意,就老鹰,好不好?”

他用手指弹起那个硬币,它在天上滴溜溜转了无数个圈,掉在他脚边,是老鹰。

他捡起硬币愣了一会儿,看了看墓碑上照片里允嘉的脸,舔舔嘴唇,“咱们三局两胜吧。”

他又扔了一次,这回他把掉下来的硬币压在手心,翻开,是人像。

最后一次,他颤着手把硬币弹上天,那片薄薄的金属落到手上时,他的心几乎要跳出胸口。

又是人像。

许鉴成长长地松了口气,说,“谢谢你”。

第二天下午,他给主管打了个电话,要求再请一个星期假,主管不太痛快,到底还是答应了。

晚上十一点半,钟家都睡下了,许鉴成坐在阁楼的床铺边,终于拨响了家里的电话。两天前到达英国时打电话回去报过平安,到现在,仿佛已经隔了很久。

是向晓欧接的电话,她听出他的声音,微怔了一下,“鉴成?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还好…我住在他们家里…去墓地看过了。”他想了一晚上的话一下不知怎么开口。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家里呢?”

向晓欧告诉他家里一切都好,儿子也很乖,就是纽约下了场大雨,他们家地下室一扇窗没关上,进了很多水,“里面淹得一塌糊涂,今天我和我妈把地毯割开翻起来,下面的海绵都吸饱了水,重得搬不动,”她的声音有些急促,“地下室那些纸箱全泡烂了,我都放着,等你回来拣要的东西拿出来,其余的索性都扔掉吧,反正也就是一些旧书什么的,又没用又占地方,早知道,上次搬家该把它们都处理掉… ”

“晓欧。”他说。

她还在接着往下说,“地毯算是报废了,老陈说不如趁机换套新的,顺便把地下室整修一下—-”

“晓欧。”他把声音提高一点。
这次她听见了,登时停下来,电话两头都安静着,他能感到自己的呼吸声拂动话筒,再悄无声息地钻进话筒上那六个小孔,像被一个无底洞吸了进去。

许鉴成开始对着那个洞说话。

“……她今年七岁,下个月八岁了……”他几乎有些奇怪于自己声调的平静,“我希望…我觉得应该想办法把她领回来…跟我们一起…”

他的声音停住,掉进洞里,好久没有回音。

她的声音从洞底传来,“鉴成,你刚才说什么?你,你再说一遍…”一个个字慢慢地,仿佛货真价实通过几万米海底电缆爬过来,精疲力竭的样子。

他闭上眼,吸了口气,“从哪里说起?”

电话里没有回答,猛然间却迸出一阵撕心裂肺般的哭声,震得他耳朵微微发痛。

哭声持续了很久,然后转为呜咽,向晓欧在呜咽的间断中终于挤出一句完整的话,“许鉴成,是真的吗?”

“是的,”他的心像被雨淋透的地毯般皱起来,又湿又重,“对不起。”

“她几岁了?”她木木地问。

“七岁。”他又说一遍。

“七岁…七岁…七岁…”向晓欧喃喃地重复了好几遍,随后轻轻地笑起来,“七岁了,你现在才告诉我?”

“我也是前不久才知道。”

“F*ck you!!!”她突然抬高声音,狠狠地骂了一句,“砰” 地一声把电话挂上了,留下一串“嘟…嘟…嘟…”在寂静中回荡。

许鉴成发了一会愣,再伸手去拨家里的号码,到一半,停住了,默默地把手机合上,放到枕边。

他弓起身子,把头埋在腿上,双手紧紧抱膝,太阳穴一阵一阵地涨痛,像是全身的血都朝头顶上涌。

“Are you cold?” 一个细细的声音传来。

他抬起头,宇辰穿着画着卡通人物的绒布睡衣,不知什么时候爬了上来,脚还踏在梯子上,手臂撑着阁楼的地面,正抬头望向他。

“啊,我不冷…Oh, no ,I’m OK.”他反应过来,有点仓惶地说。

“It’s cold here. ”宇辰缩缩肩膀,自顾自望望周围,“Winston slept here for a week last winter, and he said it was freezing.” 然后望望他的床铺, “Do you need another blanket?” 却不待他回答,一面说一面往下爬,打开储物柜,拿出一条红蓝格子羊毛毯又爬上来,把毯子递过来,脸上带点满意的笑。

他凝视着宇辰脸上的笑容,脱口而出,“You sure look like your mom.” 话出口才想起和钟家豪约好不提允嘉;但小女孩脸上的神情实在像足当年的嘉嘉,那次她砸破他的脑袋还搬台电风扇来对着他吹,小大人般的天真无邪里夹点莫名其妙的哥们义气;他表面上叫她“出去出去”,心里其实是喜欢的。

为了这个神情,他明白自己可以去赴汤蹈火。

她却并没有什么异样,只是继续淡淡笑着, “Everyone says that.”

“Hey listen,”他急切地说,伸手扳过她的肩膀,“Do you want to go to Disney?”

宇辰咬着嘴唇,看看他,想了想,然后笑了,用力地点点头。

他也笑了,“OK, I’ll take you to Disney。”

“Really?” 她的眉毛扬起来。

“Really。”他点头。

她的眼睛又转了一圈,迟疑起来,“Are Dad and Andrew going? ”

这时候,钟家豪的声音突然从下面传来,问她在上面干什么,叫她快点下去,说舅舅要睡觉了。

“Uncle said he’s taking me to Disney!” 小女孩激动地说。

钟家豪的脸色崩了起来,他看看许鉴成,动了动嘴,没说什么。

第二天,许鉴成再给家里打电话,总是没有人接,手机也关着。他不太敢想向晓欧此刻的心情,但是,昨晚和宇辰的谈话后,他被一种奇怪的情绪鼓舞着,仿佛这是这一辈子他唯一一次机会去做好一件事;他无论如何都要把它做好。

他去给宇辰买生日礼物,却不知道她喜欢什么,结果在文具店里发现一样益智玩具不错,在玩具店想起小孩子多半喜欢史努比,到了服装店又觉得应该给她买套衣服,前前后后便买了好几样。他想起“贝克汉姆在布莱顿”,专门跑了好几家体育用品店去买来一件有贝克汉姆头像的套头运动衫。

回到钟家,却只有钟家豪一个人带着儿子玩皮球。钟家豪看着他手上大包小包,也没说什么。许鉴成过了一会,忍不住问宇辰怎么不在,钟家豪说,“她以后这几天住在一个同学家,”避开他的眼光,又加上一句,“反正,你也见过她了。”

“她在哪儿?”

“同学家里。” 钟家豪的声音冷冷的。

鉴成呆呆地看了他好一会,终于说,“她是我女儿。”

钟家豪也看着他,眼睛里还是冷冷的,又慢慢地交织起一层复杂的情绪,嘴角抽了一下。小安过来扯他的裤腿,他把手里一个皮球朝远处的墙角扔过去,努嘴示意儿子去拣,小安像只小猎犬一样飞奔过去。

小安把皮球拣回来,他又换个方向扔去,然后只顾盯着儿子,不再理会鉴成,过一会,却似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走?”

“她在哪儿?”许鉴成被钟家豪的态度激怒了,放下手里的提袋,上前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他一再重复着这句话,“她是我女儿! ” 他的眼眶里涩涩的。

钟家豪像是早料到他会这样,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的地毯,等他平静下来,才抬起头来,看着前方窗外邻家的屋顶,唇上泛起一个微笑。

“她是你的女儿?”

鉴成点点头。

“那你说,她在哪家医院出生的?生出来多重?喝什么牛奶?用什么尿布?还有,”钟家豪连珠炮般放了一通,眼睛红了起来,“什么时候长的牙?身上有几颗痣?小时候生过几场病?吃什么会拉肚子?你的女儿……”他从鼻子里“嗤”了一声,眼睛瞪大了,“你的女儿,好,你的女儿,你的女儿,你,我问你,你除了知道她喜欢迪斯尼,还知道些什么?!”他的口气尖刻起来,“这么多年你都在忙什么?你在忙读你的书,做你的事,赚你的钱,讨你的老婆,生你的仔!到现在,算是想起来了,你的女儿…”钟家豪的国语不好,却并不妨碍他咄咄逼人,一转身去旁边的茶几上拿起两个硬纸折朝他扔过来,“我知道你会讲什么,你会讲你经济条件好,可以好好培养她什么的,我告诉你,我不是阔人,也没穷到要贪图你的钱!你拿回去,全都拿回去!!!”他发作完了,颓然地屈身坐到沙发上,手撑在膝盖上抵住前额,头微微地左右晃动着。小安手里捏着皮球,被这个场面愣住了,站在客厅一角睁着一双大眼睛呆呆地看着他们。

地上是两张巴克莱银行的存单,每张一千五百英镑,存款日期都是二OO二年三月二十二日。那天,刚好是宇辰的生日。

一千五百英镑大概等于两千五百美元。

他明白了。

他也骤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初自己的儿子出生,允嘉寄来两千欧元,正好差不多两千五百美元,相当于还了小安的那份礼。他当时怎么竟然没有注意?

那当中,原来夹杂了那么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

许鉴成拿着两张存单,也像被抽去周身的力气,在钟家豪旁边深深陷进沙发里。钟家豪转头看看他,站起身来,理也不理地朝房间走去,小安立刻也跟过去,剩下他一个人在空空的客厅里。

后来,他去了钟家豪哥嫂的家,他们很客气地接待他,扯了一些闲话,但只要一涉及宇辰,他们就立刻警觉起来,想方设法扯开话题,后来,钟家豪的哥哥说“我们要去开工了”,明显下逐客令,他只好起身,问“Winston呢,我有样礼物给他”,他们谢过,说在院子里。

Winston正在院子里扔篮球,早春寒冽的天气里只穿件长袖T恤衫、运动裤,歪戴着棒球帽,在篮筐下跑得满头大汗,隔几步猛地跳起,学着乔丹的架式– 当然跳不了那么高,只是意思意思,然后把球对着筐用力一投,有时中,有时不中,鉴成走过去的时候,一个球滴溜溜地在篮筐边转了一整圈又滑了出来, Winston嘴里咕哝了一句,转过身来,看见他,愣了一下。

鉴成说“Hi”,他也回了一句。

鉴成把白天买的贝克汉姆球衣给他,他擦擦汗,规规矩矩地伸手接过去,说“Thank you”。

“You are welcome”,鉴成说。

Winston有点漫不经心把球衣打量一会,抬起头来,微眯起眼,看看他,突然问,“里系不系,要带她,去米锅?”用的居然是半生不熟的中文。

“米锅?”

“嗯。”他郑重地点点头。

鉴成这才反应过来,那少年是问他是不是打算带宇辰回美国,他还没来得及答复,Winston已经又开了口,声音急急的,“里不应该带她去米锅,拉里不好,不好! ”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打手势,“真的,很不好! ”

“怎么不好?”鉴成顺势往下问。

“犯罪啦,不良少年啦,吸毒啦,还有–”他眨巴眨巴眼睛,像有了灵感,耸起眉毛,“911! 飞机撞大楼啦! ” 然后皱起眉头,“Aster 很讨厌米锅,” 然后点点头,“很讨厌! 所以她不能去!”

鉴成这才明白他大致是什么意思,“可她只说你讨厌美国,她告诉我她是喜欢迪斯尼的。”

Winston的眉头皱起来,中文不够用了,“Why did you ask her?” 他质问道,然后叉起腰,“OK, you are her uncle, but she grew up here, with us, us,us! And this is the best place for her!!!” 他瞪起一双眼睛,清秀的脸庞笔板着, “Do you understand, sir?” 他把最后一句话念得重重的,几乎有嘲讽的意味,英国英语里的sir像块削尖的木片朝人的耳膜凌厉地劈过来。

他们对峙着,一高一矮,Winston毫无畏惧地盯着他,脸上一副准备好随时打架的神情。

鉴成这才明白,这个男孩子并不是讨厌美国,只是怕他把宇辰带走;他应该也知道宇辰不是钟家豪亲生的,但并不知道她的父亲到底是谁。

那一刻,他心里突然起了种微妙的变化,对眼前这个凶巴巴的小男人产生起好感来。

“英国也有炸弹啊。” 鉴成说。

“But that’s in London!” 他立刻反击。

“What do you want to do when you grow up?”

Winston愣了一下,但还是回答了, “Biologist.”

“Where do you want to study?”

“Cambridge.”他加上一句,“Aster wants to go to Cambridge, too.” 然后继续横眉立目地瞪他。

许鉴成低头看着他,十三岁,他仿佛看见了当年的自己。确切说,眼前这个男孩比当年的自己强到不知哪里去了,除去个头更高更结实、讲一口地道的英语和立志上剑桥,还会为了留住喜欢的女孩子据理力争,即使他此刻未必完全明白自己的心思。

许鉴成和钟家豪冷战了两天。钟家豪依旧尽足主人之谊,但就是不理他,许鉴成想过去找个酒店住,可是转念一想,这样的话,跟他交流的机会就更少了,边作罢。

他的回击方式是给宇辰买礼物,几乎看见什么买什么,把她的房间床上,桌子上,地板上都堆满了。他想,无论我多么不了解她,应该总有那么一两件会是她喜欢的吧。

“我打算在这里再待一个星期,”第三天晚上,他告诉钟家豪,“不方便的话,我马上搬出去。”

钟家豪看看他,淡淡地说,“那她就在同学家里再住一个星期,”然后又补一句,“我没什么不方便,不过,你太太恐怕在等你回家吧。”

鉴成没说什么。这几天他给家里打电话,只打通一次,向晓欧听见他的声音立刻就挂掉了。

他最大的安慰是去公墓和允嘉说话,每天去都带一束新的玫瑰花,不同颜色的,和以前的排成一排,很壮观。自从那回扔硬币之后,他越来越相信,或者说,他愿意去相信,她的确还以某种他不了解的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于是他变得很饶舌,把心里能想到的都朝她倒出来,不管有趣的还是无聊的。他想像他们重逢,他一定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把这些都讲给她听,她边听边微笑地在他胸口画圆圈;如果她哭,他为她把眼泪抹掉;她听累了,就偎着他的臂弯睡着,手指还扯着他的衣袖。

“上次回国去我们小时候住过的家看了看,房子还在,陈家那个凶女人现在老了,好多白头发,那个小女孩,当时抱在手里的,现在长得好高啊,挺漂亮的,一点都不像她妈…你回国的时候都去了哪里?”

“小时候我扫的那片树快长成森林了,那次我回去,你猜怎么的,从前很看不惯我的政治老师居然还认得我,而且见人就说,我是美国留学生,是他一手培养出来的…我都还记得那时候他最喜欢说的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爱打洞’…”

“我爸还是没找到,有次出差到檀香山,在那里的唐人街,很小的一个唐人街看见了一个很像我爸的人,走过去一看,又不是,有时我想他会不会也出国了,有时候又觉得凶多吉少……”

“西雅图有家日本人开的书店,里面有一大排,十几个版本的‘小王子’,各种各样的,印得都很漂亮,现在想想,应该买回来的…… ”

他给她讲这些年他去过的地方,见过的人,做过的事,工作上的得意和烦恼。

他告诉她,最近他的日子不太好过,工作压力大,时间紧,上司急于求成,同事间竞争压力又大。

“过一天算一天吧。你知道我想干什么?我其实很想先多挣点钱,然后到加州哪个靠海、风景好、生活便宜的小镇住下来,买一栋小房子,一半自己住,另外装修几间客房,租出去,早上提供早餐那种,加州一年四季天气都好,美国人又喜欢玩,也能挣不少钱…… ”

他也会问她一些问题,“你现在还喜欢吃三色冰淇淋吗?”

“你上次回国都去了哪些地方?”

“英国冬天这么冷,你长冻疮吗?”

“你是怎么从伦敦跑到这里来的?”

“他对你好像很不错,是不是?”

还有,

“那时候有了孩子怎么不告诉我?”

这个问题他问了很多遍。

“你是不是怕哥哥最终还是不管你,那你就会很惨?”

“哥哥不会的,”他凄楚地说,“真的,不会的。”

他伸出手指在她的鼻子上点了一点,照片是平面的;他再也刮不到她的鼻子,圆溜溜的,小狮子鼻。
第五天,他的手机响了,传来却是丈母娘的声音,像是苍老了很多,听得出是在尽量克制着情绪。

“晓欧和仁仁都住院了,她重感冒引发肺炎,孩子好一点,不过也发高烧,上个星期太累了吧,她不许我给你打电话…现在基本没事了…不过,鉴成,你老实跟我讲,那件事情,都是真的吗?”

“是。”

长长的一声叹息,“鉴成啊,你怎么比晓舟还过分。”

他无言以对。

“晓欧前几天就是哭,把家里的东西都砸得差不多了,讲要跟你离婚。我训她了,离婚是可以随便说的吗,就算有天大的错,你们起码有这么多年感情,还有仁仁……她说结婚的时候你心里就没她,我说那你不会慢慢地让他把你给装进去吗,她又说我不懂,还说你早就想跟她离,我叫她别胡思乱想,”她叹口气,“你们这些孩子,我是搞不懂……不过,”她话头一转,口气严厉起来,“鉴成,你要明白,这件事情,是你的错。我把晓欧嫁给你的时候,可是清清白白的,论人品家世,都说难得,怎么弄成这样?老实说,你要是我自己儿子,肯定给你两个耳光……”

他依旧无言以对。在所有祝福过他们的长辈面前,他都是一个彻底的失败者。

“你那个,你那个…你打算怎么办?”丈母娘问。

“我打算以后把她领回来。”他慢慢地说。彻底的失败者唯一好处是明白已经输到尽,反而坦然起来,也懒得解释理由。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
“我猜到你会这么想,”过一会,幽幽地说,“晓舟、晓欧小的时候,我也手心手背都是肉,他们爸爸去外地进修,我管不过来,需要送一个到外婆家,我想来想去,哪个都舍不得,后来轮流,每人一个月,到了就马上接回来,换一个去,怕时间长就不认得家了…”她吸吸鼻子,说来奇怪,他满以为丈母娘会臭骂他一顿,她却头一次用这么推心置腹的口气和他说话,“晓欧恐怕接受不了,我昨天试着跟她讲,已经这样了,也挺可怜的,才开头她就发火,说我跟你串通起来骗她…”

“她现在好多了,今天我说给你打个电话吧,她也没说什么。你快点回来,这边两个病人,我一个人忙得脚底翻天,英语又不大懂,亏得邻居帮忙,又不好老麻烦人家,鉴成你马上回来,听见了吗?”

“人哪,不仅是自然人,也是社会人,有权利,也有义务,应该明白自己的责任,做事要有分寸…你回来,那件事先别提,等过一阵,她情绪稳定下来再说,一步步来…毕竟是夫妻嘛,少年夫妻老来伴…我生的女儿我知道,她很懂道理的,你慢慢跟她讲,会原谅你的…不要着急,这种事着急了对谁都没好处…你放心,她不要紧,就是身体很虚,孩子还有点烧,也好多了,亏得老陈家帮忙啊…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许鉴成告诉钟家豪,他搭第二天的飞机回纽约。

“我太太和儿子都病了,住在医院里。”

钟家豪漠然地看着他。

“那些东西,你就挑她喜欢的留下吧,全扔掉也行。”许鉴成无力地说,像是被对手抡倒在地的、被裁判数到十还爬不起来的拳击手。然后他转过身,回房间去整理东西。

下午,他又去公墓,带去一束橙色的玫瑰和“小王子”。

“六岁时,我在书里发现了一张很棒的画,那书名叫‘自然界里的真实故事’ ,内容是关于原始森林的。画上的大蟒蛇正在把一只野兽囫囵吞下,就像这样… ”

墓园里静静的,他的声音在空气里轻轻地飘。

小时候,允嘉有次生病住院,他去看她,她装睡着,后来告诉他“我想看看假如我睡着了,你一个人会干些什么。结果你坐在那儿看书,一点都没劲” 。

现在她永远地睡着了;他读故事给她听。

日落时分,他读到童话最后一章。

“请记住这个地方,也许有一天,你去非洲沙漠旅行的时候可以认出它来。如果你真到了这里,别急着走开,等一会儿吧,你的头顶就是小王子的星星… ”

也许,将来有一天,他真的会到撒哈拉旅行,代她去看一看那个童话里的地方,去寻找属于小王子的那颗星球。

他从外套夹层口袋里掏出那只圆表面、宽时针的“上海牌”手表,这块表年纪同他差不多,到现在,表带上的皮脱落七八成,斑斑驳驳,像个脾气不好的老人,走不走全凭它的心情。

“哥哥走了,”他把表轻轻放在碑石前,久久地望着在上面微笑的她,“以后哥哥还会来看你的…有机会就来看你。”

他还她一个微笑。无论她躲在哪里,看见那块手表,就会明白–他来过了。

那天晚上,他怎么也睡不着,顺着梯子爬下去,到厨房拿水喝,打开门,里面没亮灯,黑暗里却矗立着一个人影,一点红火明灭着,仔细看,却是钟家豪。

“今天一点多才关门,”钟家豪先开口,“几个喝醉酒的鬼佬冲进来,一定要吃宵夜,不想得罪他们,就多开了一会。你开灯吧。”

“噢。”他打开灯,伸手倒了杯水,钟家豪的脸色微青,很不好看。

“这几天给你添了很多麻烦。”

“不要紧。”他递过烟盒来,许鉴成伸手抽了一支。

两个人默默地抽烟。

过一会儿,钟家豪突然说,“阿辰从前有一段时间,不知为什么经常日夜颠倒,白天睡得起劲,晚上不肯睡,唯一的办法是开车带她出去,车子里晃一晃,她就睡着了。有时我们从店里回来,已经困得要死,还要带她出去兜风,有几次一路开到伦敦,回来天都亮了……”他抽一口烟,微微笑了,“现在想想也蛮有意思,阿辰小时候比阿康难养一点,不过她会撒娇,高兴起来往你怀里一扑抱住你的脖子,哄得你做什么都愿意……”

许鉴成默默地听。

“你太太怎么样?”

“还好。”

“被你给气病的吧?”钟家豪语气里早先的火气没了,带着两分戏谑。

许鉴成苦笑一下,烟灰掉在袖子上,他抖一抖。

“你和阿允从前很好,是不是?”

他点点头。然后,断断续续地,他开始讲小时候的事情,说不上为了什么,可能只是自己想讲,需要一个听众,另外,钟家豪或许也想知道。

他讲完的时候,天边微微泛起白光,两人的眼睛里都涌着红丝,还在一根接一根抽烟。

钟家豪无言地打开排风扇。

许鉴成问他,“以后如果你再结婚呢?”

钟家豪看看他,并没有发火,只是微笑着说,“我哥哥也这么问我,他说,这么个家,总是没有女人不行…其实他建议我让你把阿辰带走,我嫂子不同意,她跟阿允很好的…不管怎么样,我起码还有个选择,就算再讨老婆,我也还可以选择讨哪个女人,人不好不要,不肯就算数,”他拿烟头点点许鉴成,“你呢,现成送她一个晚娘! ”

“后妈也不一定都是坏的。”鉴成喃喃地说。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后妈,他的莉莉阿姨,并不是坏人,骨子里其实挺忠厚,甚至有些缺心眼;那个喜欢穿金戴银唱沪剧磕瓜子、大叫“红中白板清一色”的女人,在关键时刻表现得几乎像金庸小说里的人物,他实在应当代替自己的父亲敬佩她。

“可是换成你太太呢?要是嫁个死了老婆的也就认了,自己老公在外面偷偷同人家生个仔,到了七八岁带回去给她养,你是女人你受得住?”钟家豪不依不饶,“你说说看,你叫我怎么放心?!做人哪,不能光考虑自己……”他使劲瞪许鉴成一眼。

许鉴成说不出话来。

过了很久,钟家豪问他,“你太太和阿允,你心里更加喜欢哪一个?”

许鉴成在水池里掐灭手里的烟头,“我太太说,结婚的时候,我心里就没有她。”他惨然一笑,到那一刻,才突然想起,过去二十年里,并没有对嘉嘉说过一句“我爱你”。

这下轮到钟家豪沉默了。

天亮后他们不再讨论孩子的事,各自睡了一小会,钟家豪看报纸,许鉴成整理行李。

赵允嘉的遗物里,他请求带走三样,她的日记,那本中英文版的“小王子”,还有一个镀银的别针,北斗星的图样,上面的第四颗掉了,留下一个洞,像被拔掉的虫牙。

允嘉跟他说过把这个洞补好了,结果还是没有。她总有一些事瞒着他,为了旁人看来可笑的自尊心;或许,是因为爱他,才那么害怕被他看扁,讲过那么多言不由衷的话,叫他走,叫他不要管她,叫他结婚,叫他生孩子。

中午,宇辰突然出现在面前的时候,他愣了一下。

“我把她接回来了,”钟家豪说,表情又有些局促,不知说什么好的样子,“下午一起去送uncle,她老是说想去看飞机。”他咧嘴笑笑。

“Are you leaving?”宇辰睁着眼睛问他。

他蹲下身子,“Yes.”

“Today?”

“Yes.”

她嘟起嘴,长长地“呜”了一声,拧起眉头,“Don’t go. Please, don’t go…”

许鉴成看着她的眼睛淡淡地微笑。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六七岁的孩子就是这样的,无论哪个陌生人,在家作客几天,走的时候都难舍难分,过了也就忘了。这样,能让他自己好受一点。

靠近希思罗机场,天上掠过一架飞机,宇辰叫起来, “Aeroplane!”

“Aeroplane.”许鉴成跟着说。他坐在宇辰的旁边,一路上都在默默的看着她,有时说两句话。

到了机场,他办完手续,三个人站在机场大厅里,周围是川流的人群,各色的面孔,匆匆的步履,留不住一分一秒的样子。宇辰果真是来看飞机的,东张西望对着大玻璃窗外远处一架架缓缓移动的飞机兴奋不已,“One, two, three, four…”她扬起天真无邪的脸数,他陪着她一起数,然后他们比较哪个航空公司的标志最漂亮。

“我想四月份再来。”过一会,他直起身来,看看钟家豪。

“腿长在你身上。”钟家豪懒洋洋地说。

广播里开始通知,去纽约肯尼迪机场的乘客可以登机了。

宇辰问他,“Which aeroplane is yours? ”

他抬起头朝那一排飞机看过去。

他坐的是美航,从这个地方,看不出会坐哪一架,但他不忍让她扫兴,就指着一架有红蓝色兔子耳朵般标志的大飞机说,“That one.”

“That’s big!”宇辰叫起来,声音里一片惊叹,仿佛那架飞机真是他的,让他的眼睛潮湿起来。

广播叫过三遍,他蹲下来,脸对着她的脸,“Hey.”他想跟她道别,却不知说什么。

她对他微笑。

“Give me five,” 她突然说。

他点头,伸出手掌,他们一起念“one two three” ,然后掌心用力地碰到一起。

“Again.” 她说。

他们再来一遍。然后,再来一遍。最后,再来一遍。

她细软的手心贴着他的,他心里有一些安慰,起码教会她这么一点东西,今后她每次同人家玩这种游戏,或许就会想起他来,无论自己以什么身份出现在她的记忆中,至少不仅仅是莫名其妙给她买了一屋子礼物的陌生人。

飞机起飞,天已经黑了,夜空像一片深蓝的幕布。

还是无垠的星夜。

后排两个年轻的美国女人在叽咕感情问题,一个抱怨未婚夫不好,另一个听得不耐烦,指点迷津“你对他太好了,如果是我,就要提醒他,作为未婚夫应有的责任… 如果是我,就告诉他 ‘Hi Kevin, 这是 bullsh*t,b-u-l-l-s-h-*-t…’感情不是泡妞,没那么容易,他懂不懂,不行,你一定要给他点厉害看……”说着激动起来,反而同伴提醒她轻声一点。

早上给向晓欧打电话,她接了,态度平和些,十分冷淡,听到他今天上飞机,只是说了句OK。

在飞机上待十几个小时,然后去医院,看她,看儿子。暂时不能说刺激她的话;到机场才想起什么手信都没有,只好到免税店去买了几包巧克力,还是美国产的“好时”,给儿子买了件伦敦塔桥的T恤,不知她会不会生气。算了,她反正已经很生气了,根据丈母娘的指示,慢慢请求她的原谅吧。

儿子出生的时候,他曾经发誓永远不离开她,当时,她奄奄一息,他几乎以为她会死。

见了丈母娘要记得道歉,见了陈先生陈太太要记得感谢。

钟家豪这边一定也要好好谢谢他,虽然他还想不出来怎么谢。

宇辰的事很敏感,还是应该先从自己这边着手,争取向晓欧的谅解,再请教一下律师,等一切有了眉目再和钟家提起,无论如何不能伤害她。

这样一想,实在路漫漫兮修远兮。

他内心突然升起一种悲哀的感觉:也许,无论他怎么做,都会有人受伤害,都会有人来质问他,都会有人需要他去请求原谅。而最终,说不定那个孩子还是要不回来。

或许,让她就像现在这样生活下去更好。他又想起那个歪戴棒球帽的少年,老实说,他挺喜欢他的,为他那股 “Do you understand, sir?”的蛮气,在那个短短的时刻里,慑服了他。假如,假如有那么一天,他站在面前用同样的自信-当然,礼貌些的口气-问,“May I marry her, sir?”他大概也想不出理由来说No,可是,如果真有那天,Winston这个问题就不是给他的。

或许,这辈子唯一一次机会去做好一件事,他也不得不错过。

那样的话,过十年,二十年,再见到宇辰,她依然用着他起的名字,却依然不知道他是谁。

舷窗外的星光在他眼里莹莹地盘旋起来。

他想起那个灵魂有九个月回忆的说法。从去年十月二十六号到现在,差不多四个月,后妈说过允嘉比预产期提前半个月出来,那么,还有四个半月。

过了这四个半月,她就会忘记宇辰,忘记钟家豪,忘记他,忘记从前的一切,好的,坏的。

她会变成一个新的生命,掉在这世界某个角落;一定要是个比较富有安定的家庭。

那样的话,过十年,二十年,即便当街走过,她不会认得他,他也不会认得她;她甚至不会认得,曾经,自己的儿子女儿;她青春的眼眸不会为对面的老者停留片刻。

许鉴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那个两毛五分的硬币,上面带着他的体温。

第一次扔硬币的时候,是老鹰,他哀求她,于是,第二次,第三次,就变成了人像。也许,她的确很生他的气,但最终还是不忍心,站到了他那一边。

他把硬币紧紧握在拳头里。

多年前,家里发生变故,她说,“你真可怜,爸爸妈妈都没有了。”那年他十八岁,她十四岁。他以为是自己在照顾她,教导她,其实,是她在心疼他,纵容他。这些年来一直如此,即使受过无数次伤害,她依然在心疼他,纵容他。

他犯过那么多错,她从没有要他请求原谅。

那个从没要他请求原谅的人离去了,变成最严酷的惩罚。

飞机在平流层里滑行,星光在天上不倦地闪耀。

他凝视着舷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凝上的一滴水珠。那是雨?是雾?还是,眼泪?

会不会,此刻,她就在外面,趴着玻璃窗,同样凝视着他,只是他看不见。那样的话,她冷不冷?
空中小姐来送饮料,问他要什么。

他摆摆手“不要,谢谢”,然后关上头顶的灯,闭上眼。

据说灵魂可以钻进人的梦里,这里是离她最近的地方,他希望嘉嘉能到他的梦里来。

离降落还有十个半小时,足够做一个长长的、长长的梦;他一定可以在梦境磨灭之前,告诉她那句过去二十年都没来得及说的话。

[全文完*谢谢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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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大人都来自童年,尽管很多人都忘了这点。

—安东尼. 圣埃克苏贝里“小王子”

这篇故事,写给还没有忘记的人。
 
等一分钟–徐誉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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